第9章 決情定疑
蓮兒今年才十六,身體卻比同齡女子要壯碩許多,力氣也比旁人大些。因此,勉宮的人要出門採辦,多半是帶著她,好拿東西。
她是今日下午直接被人扔到京兆府門外的,醒來后只記得自己出宮那日發生的事。
「下個月便是太子的生辰,公主讓奴婢同挽桃姐姐到東市挑件白陶,要親自描樣子。那日,奴婢和挽桃姐姐一通出宮,東西買好后,姐姐說她要見一個遠房表哥,讓我先到青龍門外的皇覺寺等她。」
蓮兒的聲音中氣十足,許是想到了挽桃的死,心有后怕,聲音顫抖。
「我雖然納悶,但也沒多想,便在皇覺寺外等著。直到天色漸晚也不見她回來,因想著下鑰的時間到了,便要去尋她。沒想到沒注意就被人打暈了,醒來就在這裡了。」
寒諾站在一旁靜靜聽她說完,從一旁的案上取了溫水遞給她,等她情緒穩定后,才問:「你知道挽桃的遠房表哥是誰嗎?」
蓮兒搖搖頭,遲疑著道:「挽桃姐姐的家人沒了,奴婢還以為她在世上再無親人了。」
寒諾看了她一會兒,轉身出門,示意牙婆好生照顧她。
陳昭宥見他離開,立時跟了上來,不等他問,便道:「卑職已經著人去查過了,皇覺寺的僧人證明她確實在那裡待過,至於挽桃的表兄,實在無從查;一一排查下去,也只有人看到她在東市出現。」
寒諾步子邁的很緩,負在身後的十指有序地躍動著;他習慣性地攏著眉頭,緊抿雙唇,一張硬朗分明的臉布滿寒霜。
京兆府的後院不大,種植的常青綠植已經人高,蔥蔥鬱郁地掩映住了一切不能見光的東西。
寒諾的腳步在院子門口停了下來,冷漠的聲音隨之傳來:「將所有見過挽桃與蓮兒的人列出清單來,另外,待蓮兒精神好些,送到我府上去。派人搜尋東市、北市、南河三個地區,找到挽桃的埋屍地點;找出將屍體掛上城樓的人。」
他說完這話,人已經闊步出了門。
陳昭宥在原地呆了呆,跑去里院稟了梁景福。
梁景福雖然膽小,但他也是常居高位的人,更有他妹妹的緣故,平素在皎城也是耀武揚威慣了。聽他這麼一說,冷笑起來:「雖說這案子是從京兆府移交出去的,按制我們也該配合提刑司的調查。可這個寒諾卻直接越過本官對你們發號施令,未免有越俎代庖之嫌。」
陳昭宥道:「是不是他常年在外領兵,不知道人情世故?」
梁景福負著手在屋子裡來回踱步,沉吟道:「寒門最重規矩章法,若不然,寒門子弟都能在鈞天橫著走了。無論他是有心還是無意,寒諾這個人,不能留在皎城。就是不知道,皇上將提刑司交給他,是為了李盜酒的案子,還是打算讓他長期留在皎城的。」
他沉默了一會兒,又道:「你先照他的話去辦,待李盜酒的事了了,再論其他的。」
陳昭宥應聲而去。
寒諾回到府上時,寒淺正蹲在他院門口抄寫《國策》。天色已經黑盡,北苑外的路燈太昏暗,他在矮几上放了一盞油燈,那絲兒火光隨時有被微風吹滅的風險。
一看到寒諾回來,寒淺立即綻出一個大大的笑容湊了上來,殷勤地問道:「大哥,案子進展如何了?」
寒諾駐步,低頭瞧了一眼他那張牙舞爪的字,實在沒眼看下去,微皺眉頭道:「好好練練字。」
寒淺苦著臉道:「你是知道我的,從小到大對筆墨過敏,提到這個就渾身難受。」他雙手在前念個了佛,央求道:「你另外擇個懲罰吧。」
寒諾不理他,信步入院。
寒淺厚臉皮地跟著他入院,鞍前馬後地端茶遞水,極盡奉承諂媚之事。
寒諾的腳步終於在書房門前停了下來,轉頭看了他一會兒,唇角微微向上一挑,硬朗的五官立刻柔和下來,給人一種從隆冬跨進春陽的感覺。
寒淺在他柔和目光的注視下,堪堪打了個寒顫,臉上的笑容也僵住了。
「既然這樣,我倒是有一件事交給你去辦。若是辦好了,懲罰可免。」寒諾的聲音也柔了下來,低沉緩慢地流進了寒淺的耳中,「若是辦砸了,新賬舊賬一起加倍。」
寒淺隔著衣衫摸摸胳膊上的雞皮疙瘩,一陣激靈后,明智地做出了選擇:「我還是繼續抄《國策》吧。」
他剛剛轉身,衣領子就被人拎住,拖進了書房去。
寒諾的書房裡,除了書還是書。臨窗放著一張寫字案,案上堆放著厚厚的幾挪公文,一本《國策》正攤開在面前,一旁鋪著的宣紙上才抄了一半。
他挑亮了案頭的燭火,又坐下繼續接著抄寫,一邊頭也不抬地說道:「你去替我查查『雲中龍鳳』三樓甲字型大小房是誰用著,都有哪些人可以出入。」
寒淺的身影在人高的書架子中穿梭著,想起今日他到『雲中龍鳳』去的事,納罕道:「你問這個做什麼?難道挽桃的案子同『雲中龍鳳』有關?」他隨手抽出一本帶有插畫的花卉集,大大咧咧地往案后坐下,掃了一眼寒諾的字,調侃道:「你抄這個做什麼?難不成也是被罰抄的?」
寒諾不動聲色地繼續道:「再找個借口,翻翻『雲中龍鳳』的後院,每一寸地方都不要放過。」
聽他這麼和『雲中龍鳳』過不去,寒淺來了興緻,正色問道:「難道真與『雲中龍鳳』有關?」
寒諾本不欲作答,但想了想,還是說道:「是否與『雲中龍鳳』有關,還得看你的調查結果。做的謹慎點,不要讓人知道是我讓你去查的。另外……」
他擱下筆,抬首掃了對面的人一眼,「告訴兵馬司的人,若是在街上碰到言若公主,立即將她送回府來。」
寒淺正點著頭,聽了他最後這句話,大驚失色,「你可饒了咱兵馬司的兄弟吧,誰敢跟公主過意不去啊?」
寒諾看著他,又動了下嘴角,淡漠地說道:「性命也好,差事也罷,他們因此事有任何閃失,我寒門負責。」
寒淺咧嘴抽了一口冷氣:「為了公主的安危,你還真捨得下血本啊!」他將那本還未來得及翻看的花卉集扔在案上,起身的時候再次掃了一眼那本《國策》,忽的想起了什麼,瞪大了眼。
他一臉難以想象的不可置信:「若是我記得沒錯,太子爺前幾日被罰寫《國策》,你該不會是……」
寒諾冷冷道:「閉嘴。」又補充一句:「若有第二人知曉,我便打發你去做太子伴讀。」
寒淺只覺得渾身一涼,自動將剛才的對話從記憶庫中刪除,並且自我催眠:「我什麼都沒看見,什麼都沒聽見。」然後出門去了。
寒諾抬首看了一眼他的背影,復低頭認真抄寫。
他寫得一手端正的正楷,一撇一捺都規矩方正;他的手指勻稱修長,常年在刀槍箭雨中,難免擦傷磕碰,布滿了細碎不起眼的傷痕;隨著筆尖在紙上輕點,墨色暈染,勾勒出一句:「故夫決情定疑,萬事之機,以正亂治,決成敗難為者。」
沉沉地念過這句話后,寒諾再運筆時,寫出的卻是『李盜酒』三個字。他定定地看著這三個字,眼皮向下一壓,眸中寒光又擠了出來。
他查過李盜酒這人,從小在西山均縣長大,十歲來的皎城,仗著敦親王的勢力,終日招搖過市率性而為;可他也並未做過什麼十惡不赦的大事。這樣一個心性不定的人,卻對朝中形勢分析的頭頭是道,究竟是大智若愚,還是受人擺布?
他背後的人會是敦親王嗎?
寒諾下意識地提筆在宣紙上畫了四個圈,心下沉思道:如今朝中各方勢力糾纏,護國公蔣言、左相張覓、敦親王李歡庭、以及文成帝。李盜酒利用挽桃之死,在皎城攪弄風雲,是想拉誰下水?
他自然不會對自己的生身父親下手,恐怕也沒有膽子同皇帝作對;餘下的兩股勢力當中,張覓為人謹慎,又是國丈,掌控著鈞天的財務;而護國公蔣言掌控著兵部及皎城城防、京郊四周的防衛,兩個都是一跺腳可令皎城顫三顫的人……
挽桃是言若的貼身婢女,若真如李盜酒所說她在內務府登記的身世是假的,那麼她的真實身份便是這樁案子的關鍵,也是李盜酒的目標所在。
究竟是誰,將探子安插到了言若公主的身邊?
他專註地沉吟著,下意識地擱筆起身,行到了窗前,目光遠遠地投向了夜空。迢迢銀漢無星無月,漆黑如墨;晚風低吟,院子里隨處可見的紅綢綠緞隨風而起,在昏暗的燈火映照下,恰似女子善舞的水袖。
他在窗畔立了許久,直到感覺拍在臉頰上的風有了涼意,才又折身回案后,提筆書下『雲中龍鳳』四個大字。
寫完后,他盯著那四個字看了好一會兒,目光茫茫地往前移動:宣紙的上半部分,端端正正地列著《國策》內容,而下半部分,則被他畫的亂七八糟。
一聲輕嘆從寒諾口中溢出,被鑽進屋子裡的風輕飄飄地吹散了。他認命地將那張被畫的亂七八糟的宣紙揉成了一團扔進桌下的竹簍中,重新抄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