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失手誤殺
「死者挽桃,年十八。老家原是西山均縣的,八年前遭了洪水,家裡人都沒了,被送進宮后,一直伺候言若公主。兩日前因同另一個丫頭蓮兒出宮採辦未歸,宮裡久尋未果,已經交了城防兵馬司尋人了。」
京兆府刑房內,捕頭陳昭宥快速地說著自己調查所得。端坐案后的梁景福靜默了一會兒,將視線轉向一旁坐著的布衣老者,啞著嗓子問:「老王,屍檢情況如何?」
老王起身清了清嗓子,翻開手裡的記錄本,念道:「死亡時間兩天以上,頭部曾經遭受重創,懷疑是磕在山石上造成的;頸部有兩條明顯的勒痕,應該是在其死後被拖拉垂吊造成的;死者的四肢指甲脫落未曾發現,除此之外,身上沒有其他明顯的外傷;另外,死者五官扭曲,她死的時候應該十分痛苦。」
他快速地念完了屍檢報告,拾起茶盅抿了口茶潤潤嗓子,又想到了什麼,補充一句道:「初步判斷頭部的傷可能是致命傷,具體的還要等剖屍后再做定論。」
梁景福挑了挑眉,額頭便堆起了幾道溝壑。他不耐煩地罷了罷手道:「屍檢同嫌疑人所述不謀而合,這樁案子可以結了。挽桃趁出宮採辦之機,欲勾搭世子;世子不願與她苟且,挽桃便上前同他糾纏,糾纏之間失手將她推到假山上,失血過多而亡。」
陳昭宥問道:「那麼是誰將屍體掛上城頭的?」
梁景福無言。他抬起頭深深地凝視著五大三粗的下屬,突然幽幽地道:「你倒是提醒了本官。這個人將屍體掛上城頭,就是想讓事情鬧大,若是不將他找出來,謹防他又在後頭使詐。」他沉吟片刻,又起身在刑房來回踱步,苦思半晌,方道:「這件事交給兵馬司的人去辦,城樓是他們防守的地盤,如今有人在他們地盤上來無影去無蹤,他們應該比我們更加著急。」
陳昭宥一點頭,「屬下這就去兵馬司知會一聲。」他說著話,一抱拳彎腰退出房間門去,不過片刻,竟又回來了,哭喪著臉道:「言若公主到了。」
梁景福一張臉頓時煞白,抬頭一瞧外面墨色的夜景,一拍自己額頭,忙不迭地迎了出去。
李言若得天獨厚,生在天子之家,長得水靈動人,哪怕是一身小宦官的衣服,也難掩玲瓏曲線。只是生來任性慣了,也不等人通稟,自己就闖入京兆府的內堂,嚷道:「李盜酒在哪裡?」
差役們不敢如何攔,只跟著她且進且退。直至到了後院闊庭中,梁景福才迎了出來,跪地參禮,一聲『公主千歲』還在喉嚨里,便聽到公主厲聲罵道:「趕緊讓李盜酒滾出來,他以為躲到這裡就沒事了嗎?」
梁景福抬眼瞧了瞧小公主一身深藍的宦官服侍,心下鬆了口氣,賠著笑臉道:「公主息怒,挽桃姑娘的事下官已經調查清楚了,是世子失手誤殺。」
「誤殺也是他殺的!」李言若年方十八,聲音卻不小,雙手叉著腰氣勢十足,「識相的就快將他交出來,好多著呢。」
梁景福無奈,只得跪著退了幾步,讓出一條羊腸小道來,指著小道通向的一間小竹樓,道:「世子在裡頭候審呢。」
李言若也不管他,怒氣騰騰就往竹樓方向殺去。
梁景福這才起身,一推愣在原地的差役,喝道:「還不趕緊去通知禁軍!」
被他推搡的差役反應過來,扶了扶帽檐拔腿要跑,又被大人給拉住。
梁景福權衡了片刻,咬牙道:「去通知左相。」
竹樓雖小,內里裝飾格調卻高。青壁白毯,檀木桌椅,茶點齊備。等候審理的李盜酒閑閑地躺在紫竹製成的涼椅上,正一瓣瓣掰著橘子扔嘴裡,聽聞開門的聲音,連眼皮都懶怠掀一下,只懶懶地吩咐道:「再送……」
他的話還未說完,門『嘭』的一聲關上了,來人一邊往他的方向走,一邊道:「趕緊的,《女誡》五十遍,後日就要了。」
聽著這個明快清脆的女音,李盜酒驚得從涼椅上蹦了起來,一瞧身穿宦官服的李言若,眼珠子幾乎要瞪出眶來了。
李言若從懷中掏出蓋有御書院印戳的宣紙、蘭竹、芙蓉女兒硯、大內造天子寶墨、甚至還帶了一塊虎頭玉尺。
李盜酒無言地看著她輕車熟路地將東西一一擺開在桌案上,好一會兒,才問:「你又做了什麼事?」
李言若自顧自掃了一遍自己的安排,十分滿意,隨即一把將李盜酒拉起來,自己躺下去,啃了一個橘子后,方憤憤地道:「就是帶著阿喲逃了一節課,皇兄就罰我抄寫五十遍《女誡》……」她咬牙切齒地伸出五個纖纖指頭在李盜酒面前比劃了一下,「天底下哪有他這麼狠心的兄長!」
李盜酒咧了咧嘴角,沒作聲。畢竟,言若公主能有今日這番口碑,與他小時候的教導息息相關。他認命行去案后落座,也不看書,提筆便寫。他的字體娟秀的不似個男兒,顯得有些脂粉氣。
他一邊寫,一邊說道:「你如今也老大不小了,該收斂的就收斂了。再這麼胡鬧下去,鈞天太子都要毀在你手上了。」
李言若翻了個白眼瞧他,順勢將兩條腿搭上一旁的矮案,咕噥道:「皇兄才不擔心我把阿喲帶壞了,他只關心江山大計,喘口氣的功夫不是打就是罰,遲早阿喲要讓他打壞了。」
李盜酒無言地抬頭看了看窗外,外頭燈火通明亮如白晝。他若有所思地盯著瞧了好一會兒,方問:「你一人出來的?」
李言若點頭,怒其不爭地感嘆道:「阿喲膽子太小了,只肯在午門口接應我。」她的思維跳的奇快,轉頭又問:「那丫頭真就沒了?」
李盜酒收回視線,繼續埋頭寫字,漫不經心道:「沒了就沒了吧,左右你也不缺使喚的人。等將來有了駙馬,你或許還嫌她呢。」
李言若朝他扔了個橘子,擦著他的耳邊滾落到地上去了。她的手無意識地在身下的涼椅扶手上划著,喃喃道:「她入宮時才十歲,因生辰跟我是同一天,又是同歲,才會被打發到我身邊來。再有兩月她就十八了,我原本還想著,要將我那支芍藥簪子賞她的。」
她說著話,從懷中取出用綢布包裹好的簪子,擱在矮几上,聲音壓低了好幾個度,道:「等這件事結束后,你替我把這個給她。她家中沒其他親人了,不拘尋個什麼地兒把她葬了吧,也算是跟了我一場的情分。」
李盜酒手上的筆不停地晃動,一個個娟秀的字躍然紙上,他臉上面無表情,被外頭的火光照的慘白慘白的。直到一張宣紙寫完了,他牽起放到一旁晾著,又復坐下繼續書寫。
靜了好一會兒,他的聲音被輕飄飄的風送進李言若的耳中:「她家人沒了是不假,但她的生辰八字也做了假。」
李言若愣了一下,又聽見李盜酒繼續說道:「既然做了兩姓家奴,就該有此結局,你也不必自責。」
小竹樓再次靜了下來,只聽見筆走龍蛇的簌簌聲響,還有兩人都刻意放輕了的呼吸聲。
帝王側,明爭暗鬥的事實在司空見慣不足為奇,只是李言若沒有想到,有一天會從李盜酒的嘴裡聽到這番言論。那個從小教她上樹翻牆、帶她欺行霸市的李盜酒。
「你趕緊抄著,我走了。」李言若的聲音中,彷彿參進了泥石子,雖然依舊清脆,卻空靈不起來。她推開竹樓的門,迎面便是一陣風吹來,單薄的身子一個寒顫,彷彿一下子從春暖花開掉進了寒冬臘月!
李盜酒起身至窗畔,看著她拱肩縮背地沿著羊腸小道離去,遠遠聽見她大聲地同梁景福嚷嚷,放下了狠話:好好照顧他。
其實,她本可以像來時那樣沒心沒肺,只要他不說那句話,至少還會在她心裡留下一片凈土。可就在剛才,他說了,說的那樣輕描淡寫漫不經心,冷漠的不近人情。也就將她心裡的情誼,一點點地摧殘殆盡。
李言若將將出京兆府衙門,忽見階下停了一乘紅頂四人小轎;轎簾上綉著十二章紋並海闊天青的紋樣。她暗道一聲不好,轉身就要逃去,卻見褐色圓柱的一旁赫然立著一人。
那人褐衣青敞,鬢髮霜白,卻是一副老態龍鍾之相。他上前來朝李言若略一拱手,道了一聲:「老臣特來護送公主殿下回宮。」
李言若無語。
翌日一早,明堂之上。
左相張覓例數言若公主與太子李愧條條罪狀,文成帝李環當庭責了太子十藤條,並罰抄《國策》百遍。
至於言若公主,李環卻頭疼了。
打從李言若出生那時起,便被先皇捂在心尖尖上,是以養成這般刁蠻任性的性子。自先帝去后,李環拿他也是毫無辦法,無論他再怎麼計較,李言若都是那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皮籟模樣。
可若是打的重了,她便哭天搶地地呼先皇喚母后,只將整個皇城鬧得人仰馬翻才罷休!
正萬分為難之際,有太監稟道:「擎牙關戍邊將軍寒諾在殿外候旨。」
文成帝重重一拍高案,喜笑顏開,「就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