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小人君子 下
陳翔被派遣到前軍參畫地理,這件事在小範圍內掀起了波瀾。有猜測他要受重用的,更多的則是認為他在哪裡得罪了人,被遠遠的打發走了。所幸經辦的徐參議還是有些香火情,將陳翔調到了他二哥所在的隊伍,太原屯騎。
陳翔默默地收拾著隨身的行禮,並沒有被各種各樣的流言和眼光所打攪。來到太原屯騎處向老軍候報到之後,也許是因為看在陳昂的面子上,軍中諸人都挺和善,特地向陳翔叮嚀了許多行軍要事。東征在即,太原屯騎又是大軍前鋒,次日便要拔營。因此陳翔草草安頓下來之後,軍中諸人也儘早回營,而陳翔和二哥陳昂,還特地前去探望了受傷的張喜。
張喜趴在床上,見到陳家兄弟就要起身。陳昂趕緊按住他,數落到:「四十軍棍打翻了你半條命,你還要動?不想活了?」
張喜有些虛弱地對陳翔說:「容我託大,稱呼你一句季雲兄弟,是我拖累你了。外面的消息我也聽說了,為了救我一命……」
陳翔止住了他的話頭。「沒必要,你我其實也不熟,幫你主要也是看在我哥的懇求下,你犯不著記著我這個人情。」
「你可以這麼說,但我不能這麼認為。」張喜說:「總之,你們陳家兄弟對我的恩德,我銘感五內,今後若有差遣,我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赴湯蹈火在所不辭?」陳翔皺起了眉頭,說:「我們救了你,難道是讓你為了我們赴湯蹈火在所不辭的嗎?你覺得,我們是挾恩圖報的人?」
「季雲!張喜他不是這個意思。」陳昂連忙出聲。
「季雲兄弟,是我失言了,我真沒想這麼多。」張喜連忙解釋。
「你錯就錯在,你想的太少,承諾的太多了。」陳翔說道。「按年齡,我比你年輕,可是說句不客氣的話,論為人處事,我勝你百倍。我以為救了你,你會有所醒悟,沒想到你還是這麼蠢。如果,如果我們兄弟想要一個赴湯蹈火在所不辭的人,我們為什麼要這麼麻煩救你?世間有多少貧苦無依之人,小恩小惠騙人死命,很難嗎?犯得著救你嗎?」
「赴湯蹈火在所不辭,這句話讓我很失望。我救你,不是要讓你去當一個死士,一個浪蕩子,一個意氣上頭替人去死的蠢漢。你的命,不是你一個人的,不能這樣隨便空擲。你有家有業,有父母需要孝敬,有家業需要打理,還有需要自己肩負的責任,你需要承擔起這些東西,而不是隨隨便便用性命去承擔哪些你承擔不了的東西,讓父母傷心,讓親人痛心,讓好人失望。你不是走狗,你不要向別人效犬馬之勞,你是人。你懂嗎?」
陳翔的話語低沉而堅定,聽得陳昂和張喜都沉默了。張喜緩緩地以頭砸了一下床板,鄭重地說:「季雲兄弟,你的一席話,說的我渾身發麻。是的,我少年浪蕩,講義氣逞英豪,我……我知道了。我既然逃得一條性命,一定會好好珍惜,不會讓親朋好友失望和擔心。季雲兄弟,如有差遣,我張喜,將儘力而為。」
在回去的路上,陳家兄弟默默無言,埋頭走路了好久,陳昂突然冒出一句話來。
「季雲,剛才那番話,你是說給我聽的吧。」
「你才反應過來嗎?」
「我很抱歉,沒想到這件事情,最後讓你付出了離開軍法處的代價。」
「呵呵,你要聽真話還是假話。」
「什麼?」
「假話的話,我會說,沒什麼,我本來也不喜歡在軍法處執法的活,對內俯首低眉做小,對外冷麵執法得罪人,做到頭得到的功勞也就那樣。大周重軍功,封侯還需馬上取。」
「真話呢……」
「真話是,我不滿,我遺憾,我憤怒,可那又怎麼辦呢?我的二哥心念已定,哪怕付出自己的前途也要決心救人,我勸不動又能怎麼辦?」
「我,其實你可以和我說,我確實是想救張喜,可如果是讓你心不甘情不願地去救人,我寧可你不插手。」
「我怎麼可能心不甘情不願,我太心甘情願了,我早就知道會有這樣的結果,這樣的代價。但是我還是得做啊,我不得不做啊,否則呢?嫡兄去軍法處申訴,我作為庶弟剛好人在軍法處卻無動於衷,任由嫡兄被逐出軍營乃至遭受懲罰,那我的名聲就徹底爛透了。兄友弟恭,作為弟弟不去都幫哥哥,還有誰會來用我?」
「你……我……」陳昂想說什麼,但是說不出口。是的,他明白自己的弟弟有多麼想出仕,也明白這位心思深沉的弟弟多年來受到的壓制,會有多麼珍惜這次出仕的機會。他更意識到,自己的行為,給自家弟弟造成了多大的威脅。「我沒想這麼多。」
「哈哈,我的二哥,你當然不會想這麼多。因為你從小就是這個性子,為了一句承諾,你連自己的前途都能空擲,得人千金,不如季布一諾。你這可算是一諾千金了吧。可人家季布是遊俠,是通緝犯,你是誰,你有家有業有兄弟啊。「
「我……你為什麼不早說?」陳昂道。
「我怎麼早說?我要是早點說,怎麼說怎麼像是在給自己袖手旁觀找借口,你聽得進去嗎?就像我剛才教訓張喜一樣,要不是我擔上了救命恩人的位置,他能好好聽我說話?要不是現在我先付出了代價,你陳昂這麼一個倔脾氣的人,還無論如何不惜任何代價,能聽得進我說的話?」
唉——」陳昂嘆了口氣,無話可說。
」二哥啊,你我活在這個世界上,是孤孤單單一個人嗎?不是。整個社會是一張網路,你我是其中的一個節點,你的任何變化,幾乎必然會導致其他節點的變化,牽一髮而動全身。就比如我,當你下定決心無論如何不惜代價也要救人的時候,我就不得不入局了。這世間的風氣就是重私恩重親緣,像蘇庭越那樣的偏執狂永遠只是少數,要不是有個好的出身早就不知道被排擠到那兒去了。你所做出的重大決策,得失取捨,影響的絕對不只是你一個人。」
「季雲,你想說什麼,直接說吧,不用繞圈子了。」陳昂問道。
陳翔的語氣也放緩了。「二哥,我是你弟,我肯定站在你這邊。我只希望,之後如果碰到類似的事情,你在做決斷之前,別太固執,能聽一下我的意見,讓我做你的軍師為你出謀劃策,而不是你的後衛替你收拾手尾。」
陳昂神色莊重,說:「季雲,這次的事我很抱歉。只是,既然取捨,必有輕重,何為重,何為輕?老爺子素來認為,我們兄弟三人,你最果於取捨。可你取捨的尺度是什麼,純粹的利害而已。我不是不能取捨,只是我心中權衡的輕重的尺度,與你,與父親心中的,不一樣而已。我能理解你們的想法,權衡利害,縱橫捭闔,只是我不願如此而已。」
「為什麼不願,有什麼不對嗎?」陳翔質問。
陳昂突然笑了,看著陳翔,接著說:
「我不知道你這樣對不對,我也不知道我這樣好不好。我憑藉感覺做事,說不出頭頭是道的大道理。從小到大,雖然名義上我是你的兄長,但是似乎你更像我比我更成熟。你冷靜、幹練、狡詐,我甚至覺得,我們三兄弟中,你才是最像父親的那個。」
陳翔皺了皺眉頭,沒有反駁。
「有的時候我覺得你很老練,沒有少年人的衝動和情緒化,理智功利得好像是四十幾歲飽經風霜的老人;有的時候我覺得你很偏執,對於細節和他人的臉色過於敏感,好像想把所有的人的想法都通通掌握在心中,神經焦慮亢奮過度吹毛求疵斤斤計較好像是一個瘋子一樣;有的時候我覺得,你好像真是那種想象中的士族,絕對冷靜絕對理智壓抑情感自我約束的木偶。」
陳昂看著自己的弟弟,拍了拍他的肩膀,說:「我沒說你錯,只是我一直想說,你一直這樣綳著,不累嗎?我想想就覺得累,我太懶了,沒法這樣做人,做士族。我做不到,但看著你這樣,我是又佩服又心疼,我其實真的希望有一個能夠在我胸口哭著鼻子,說自己被欺負了,求我幫忙的弟弟。我真的希望你能夠快意恩仇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我來收拾你惹下來的爛攤子,這樣也許你能輕鬆一點。可惜,我好像又加重了你的負擔,對不起,三弟。」
陳翔也有些動情,他嘆了口氣,說:「我當然累,我當然有負擔。二哥,我也想活得輕鬆一些,可是,行嗎?就拿剛剛的事情來說,你我怎麼看的張喜,張喜怎麼看的李秀蓮。在他們面前,你我固然是士族子弟、衣食無憂、前途可期,可你我在另外一些人的眼中,又何嘗不是張喜,不是李秀蓮?是需要駕馭的犬馬,承擔上位者一時暴虐的出氣筒,一生榮辱寄希望於他人的一念之仁或者一絲理智。二哥,有些事情不是閉上眼睛裝不知道就真的不知道啊,生死由人掌控,談何輕鬆自在,談何不累?。」
陳昂也沉默了,許久,他打起精神來說:「我答應你,季雲,戰場之外,其他事情我都聽你的。你也別怕,別太憂慮,既然來到了軍中,再大的事情也大不過戰場上的刀槍劍戟。如今大戰在即,別的我不敢說,決戰兩軍之間,斬將奪旗,捨我其誰?有我來衝鋒陷陣,有你在謀划前途決斷取捨,我們兄弟齊心,爭出一個出身,又有何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