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天牢
四月之初,惠風和暢,夜裡的風已不再凌冽,只是刑部大牢這樣的地方,哪怕夜間燈火通明,也沒能驅散空氣中殘留著的那幾分陰冷之氣。
秦九黎忍不住裹了裹衣裳。
走在她半步之前的蕭湛當即回頭,關切道:「可是冷了?」
秦九黎還沒說話,蕭湛已脫下披風,作勢就要給她披上,「夜裡天涼,多穿一些。」
少年天子的聲音很溫柔,大概是好事將近,心情甚好,連帶動作中都帶了濃濃的喜意。
秦九黎驚了一跳,推辭道:「倒是不冷,不過是覺得這地方有些陰森罷了,陛下快披好吧,龍體要緊。」
帶路的刑部尚書左舜欽不由得看了秦九黎一眼。
這位坊間傳言要做皇后的人,生得的確極好,陛下待她也是情真意切。他曾聽大理寺卿陳昂提及過隴西之行,這位姑娘似乎不是個簡單的人物,或與當初齊庸一案有極深的關聯,大致看來當是個有勇有謀的女子。只可惜,身份差了一些,鄉野村女,一國之母的地位與她到底是太貴重了些。
見蕭湛並沒有理會自己的話,依舊堅持要把披風給她,秦九黎只得輕嘆一聲,將衣袍接過來,卻不是往自己身上披的,重新親手覆在了蕭湛身上。
這下蕭湛不推辭了,頗有幾分享受的模樣抬著下巴半眯著眼睛感受著秦九黎的動作。
然後,他那雙半闔著的眼眸就同站在秦九黎身後的「侍衛」對上了。
四目相對,饒是天子,也被侍衛眼中的冷意驚了一跳。
「阿昭?」蕭湛叫了一聲。
秦九黎給他系好最後一根帶子,發出一聲鼻音:「嗯?」
蕭湛拉著她往前邊兒走遠了好幾步,這才壓低了聲音驚疑道:「你那個侍衛打哪兒來的?朕看著,怎麼有幾分奇怪?」
秦九黎心下「咯噔」一聲,回頭看了眼一板一眼目不斜視十分侍衛樣兒的「侍衛」。
「哪裡奇怪?」
蕭湛道:「你看他瞧朕那眼神。」
秦九黎望進那人一雙眼眸,冰冰涼涼的,和他平日並無什麼差別。
「那人眼神怎麼了?」
蕭湛撇嘴,頗有些憤慨道:「他看朕的眼神,陰測測的,好似朕搶了他的什麼人一般。阿昭,那侍衛可曾婚配?朕瞧著他似乎對你有非分之想。」
秦九黎張了張嘴,一時竟是無言以對,回頭又看了那人一眼。
大概是被看了好幾眼了,原本目視前方的人也轉頭朝她看來,眼瞼微微往下壓了壓,雖沒有太大的情緒變化,秦九黎的心口卻是顫了一顫。
君默寧……的眼神,似乎確有幾分不妥,竟叫她沒來由地生出幾分心虛來了。
蕭湛在她耳邊低聲道:「你看,他又那般看朕了。」
秦九黎:「……」
她真什麼都沒有看出來。
蕭湛見她沒看出來,跺了下腳,不滿道:「阿昭,這個侍衛你可以不要嗎?若是要人保護,朕這裡多得是人。這人臉上這麼大一塊疤,也生得太丑了,實在有礙觀瞻。」
他聲音說得小,按照一般情況,只有他們兩個人聽見,然而……
秦九黎僵著身子訕笑一聲。
君默寧耳聰目明,聽不見才怪!也難得那人還保持著一副什麼都不知道的事不關己神態。
見秦九黎不說話,蕭湛兩根手指拉了拉她的衣裳,道:「好不好嘛?」
秦九黎深吸了口氣,面色如常道:「好。今日回去便不要他跟著了,也不是什麼要緊的人。」
這話一出,蕭湛開懷了,炫耀似的瞪了侍衛一眼。
秦九黎只覺一道寒惻惻的視線霎時落在了背脊骨上,忙若無其事地理了理衣襟,道:「陛下,走吧。」
蕭湛步履恢復輕快,一邊往前,一邊同她說這一個多月來櫟陽發生的事。
他們身後,「侍衛」君默寧微抿著兩片缺少血色的薄唇,狹長的眼眸中冷光刷刷往前邊兒兩個背影上刺。
他們的關係,實在太近了些,少年天子的心思,簡直昭然若揭!
走了一陣兒,蕭湛回首問秦九黎:「阿昭,你真的不冷嗎?朕都覺得有些冷了。」
秦九黎乾咳一聲,道:「大概是地形的原因,越往裡走,越是寒冷。」
君默寧寒著臉不說話的時候本就是一塊冰坨子,這會兒渾身釋放著寒氣兒,不冷才怪。
刑部尚書左舜欽道:「這大牢的後半截是鑿的山壁,加上是在夜裡,溫度低一些是正常的。」他說話間看了一眼君默寧,壓下心頭幾縷怪異的感覺。
再往裡走上幾步,蕭湛便不再說話了,揮退了身後跟著的一眾侍衛,秦九黎亦給了君默寧一個眼神。
君默寧止步。
前方轉角不遠處,便是關押兵部尚書賀錦的地方。
今夜,賀錦的夫人霍蘅正在裡頭。
低低的交談聲傳了出來,隔得太遠,聽不太分明。
秦九黎、蕭湛和左舜欽三人放輕了步子上前,那聲音便逐漸明了。
「這邊只允了我一個人進來,本來準備了許多東西,可惜拿不進來,就只帶進來了這件大氅和這些吃食。」女子的聲音不疾不徐,完全聽不出裡頭的情緒。
有碗筷輕碰的聲音響起,繼而是賀錦嘶啞的聲音喚了一聲:「阿蘅。」
只這一聲,秦九黎便能聽出賀錦對霍蘅的深情。
片刻靜默后,霍蘅的聲音再度響起:「吃吧,已經有些涼了。」
賀錦道:「我……」
霍蘅打斷他道:「吃完了我有話同你說。」
……
轉角那邊是專門關押比較重要的朝中罪臣的地方,有好幾個牢房,如今卻只關了賀錦一個人,越發顯得蕭索陰森了。
賀錦已經有半月沒有好生梳洗過,雖算不上太臟,卻也不甚乾淨,鬢髮凌亂,衣衫不整。不過大概是身居高位許久,即便如此落魄,身上卻還帶著貴氣和傲氣。
他看著端莊的女子收拾出一塊整潔的地方,有條不紊地鋪上一塊較大的方巾,然後從食盒裡將飯菜一樣一樣的端出來。
一菜、一湯、一碟糕點,一碗米飯,還有一壺酒。
霍蘅將筷子遞給他,賀錦接過,突然沒忍住心頭的那縷激動和放肆,一下握住了霍蘅的指尖。
本以為霍蘅會像往常一樣立即甩開他,卻沒想霍蘅沒動,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霍蘅盯著那張熟悉的臉,突然沉沉地嘆息了聲,道:「先吃飯吧。」
她的聲音終於不再是毫無波動,彷彿放下了某些東西又提起了某些東西,帶著幾分悲痛的意味。
賀錦手臂一顫,霍蘅將手抽了回去,為他倒了一杯酒。
賀錦凝望她半晌,顫巍巍地端起了飯,夾了菜。
霍蘅準備的飯菜很精緻,賀錦吃了一口就頓住了,繼而眼中泛起了幾點晶瑩。
霍蘅問:「好吃嗎?」
賀錦艱難地咽下一口飯,嘴角緩緩牽扯出幾分笑意,懷念道:「一如既往。」
這飯菜,是她親自做的。帶著霍蘅獨創的咸到發苦,甜到發澀,半生不熟的特點。
他的回答和預料的一般無二,霍蘅挑了下眉,故意道:「一如既往的難吃?」
賀錦幾乎要忍不住眼眶中的淚,抬頭望著冰冷的石壁久久,把眼淚憋回去了,才認真凝視霍蘅道:「很好吃,是我最想吃的東西。」
再沒有比這個味道更好吃的東西了。
霍蘅「嗤」的一聲輕笑出聲,「做的時候我嘗了一口,好像鹽又放得多了些,只是來不及重新做了,難為你口味獨特,那就將就著吃吧。這些年,我沒下過廚,能做成這樣子,已經十分不錯了。」
賀錦看她看呆了。
他已經有好多年都沒有看到過霍蘅笑了。
霍蘅給他夾菜,笑意盈盈地對他說:「快吃吧,除了點心,其他的東西都要吃完,不許剩。」
賀錦重重地點頭。
他當然會吃完,一粒米也不會剩下!
吃飯的時候再沒有多餘的話,眼神交匯倒是有許多,時而激動興奮,時而悲痛傷感。
霍蘅有些記不得她上一回給賀錦做飯是什麼時候了,像是九年前?又像是十年前?
那個時候他們還很年輕,賀錦的官位還沒有這麼高,只是個軍中前鋒。
但那個時候,卻是他們此生中,最快樂的時候。
可惜……
霍蘅的眼眸垂下來,眸色中染上了一層悲慟和惋惜。
那邊賀錦已捧著那盅味道詭異的湯,喝了個乾淨,喝的時候很乾脆,放下的那盅的時候,卻有些不知所措了。
「阿蘅……」
「吃飽了嗎?」霍蘅問。
賀錦點頭。
霍蘅收了空碗,方巾上只留下了一疊糕點和一壺酒。
「那麼現在,來說一下正事吧。」
霍蘅的聲音低了些,賀錦坐直了身子,嚴陣以待。
霍蘅道:「霍庄府里搜出來的那塊令牌,是你給他的嗎?」
「不是。」賀錦搖頭,「調軍令一共四塊,我收檢得很好,從未給過任何人。就在這件事的前一晚,我還看過,令牌一塊都不少。霍庄那裡,根本就不可能再有一塊。」
霍蘅沉沉地吸了一口氣,「我也問過霍庄,他說先前跟人家打了賭要拿令牌去顯擺,又沒從你這裡拿到,就只好找外頭的人刻了一塊假的令牌。可是如今,那塊假的令牌變成了真的,那個給他刻令牌的人卻說沒有做過,他的那群狐朋狗友,更是咬定當初見到的就是真的調軍令。」
賀錦的情緒一下激動起來,垂在身側的雙手握得緊緊的,「是有人故意陷害我。」
「那你可知,害你的人是誰?」
賀錦一下泄氣,無力地搖頭,「不知。」
他被關押在這天牢之中,根本就沒有機會去查,謝侯爺那邊,也不知會不會幫他去查。
霍蘅看他半晌,忽而從懷中掏出了一張疊成方塊狀的紙。
「以前,我一直想不明白,為什麼那麼多人死了,你卻逃出生天,還得了重用。」
賀錦一愣,繼而驀地反應過來她說的是什麼事,面色不禁一白。他只見霍蘅將那張紙一折一折地展開,瞳孔也不由得跟著那動作一點一點地收縮,彷彿有什麼令人恐懼的東西在一點點的被刨開。
霍蘅的聲音冷冷的,慢得讓人焦急:「直到幾天前,有人將這個東西交給我。」
她聲音落下的時候,那張紙也被完全展開,遞到了他的視線之下。
賀錦僵硬著脖子垂下視線。
印滿墨跡的紙上,第一句便是——
乾武二十四年冬……
他的心跳驀地一止,突然便知道了這東西是什麼,眼前一陣發白后,飄忽的目光倏地就準確無誤地落到了繁雜文字中間的那三字上——
長平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