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趙掌柜
出了高腳樓,代蔻德吹了一聲口哨,一輛馬車彷彿從虛空中踏出一般出現在兩人面前,兩人進了車廂,馬車向前奮力三連跳,又晃了數下,一卡一卡的似是在突破什麼障礙,最後停在一座孤零零的青磚瓦房前,上有一牌匾寫著「歸藏當鋪」四個大字,兩人下了車,代蔻德上前雙手抓住門環,不大一會兒,兩扇大門向後打開,兩人繞過影壁,走在空蕩蕩的庭院里,代蔻德說道:「我看你雙手空空,又沒有容器,這麼在外面浪蕩肯定不安全,一會兒你在當鋪那裡也看看,身上有沒有什麼可以典當的,換點錢財,以備不時之需。」
馬明空笑了笑,沒有答話,卻問這當鋪是這麼回事,代蔻德道:「據說是某個遊魂創建的,這個遊魂富甲一方,卻不願進入無境國度安安穩穩做個凈士,發宏願要渡盡遊魂,建立了這當鋪,專為有急需的遊魂提供服務,倘若有遊魂一時找不到合適的容器或租不到宿主機,便可將信息數據典當給當鋪,當鋪加密封存再付以典金,這些遊魂卸載瘦身後不需要那麼大的容器和宿主機,或買或租,想辦法賺錢后,再贖回信息數據。」
兩人穿庭過院,裡面卻是一長排典當房鋪,每個房門口均擺著一張櫃檯,稀稀拉拉的排著一些人,代蔻德找了一個空櫃檯,對著櫃檯後面道:「夥計,換100加元。」
櫃檯后探出一人形物事,光溜溜的頭上顯出兩行黑體字,一行是「1靈幣=6.45加元」,一行是「100加元≈15.5039靈幣」,代蔻德鄒眉道:「別搞什麼四捨五入,是多少,轉多少。」那夥計拿出一塊長條形的晶瑩透亮的物品,和代蔻德各持一端,物品兩端一陣的數字跳動,代蔻德嘴裡兀自叫道:「可別搞什麼四捨五入啊!」
那夥計道:「你沒有加元賬號,要麼兌換96.75加元,要麼兌換103.2加元。」
代蔻德仰面想了半響,道:「換96.75加元好了。」
那夥計應了一聲,又道:「這是你發薪賬戶吧,要不要在這裡做個理財?」代蔻德忙道不用,卻見馬明空在一旁面帶微笑,囁喏道:「你是不是覺得我斤斤計較,唉,我生前一個子一個子的摳著省著供她們母子,現在倒不想這樣,偏偏繼承法則讓我只能這樣。」
正說著,邊上突然傳來一陣哭聲,馬明空側身看去,一個瘦小如幼*童的人形物事趴在隔壁櫃檯前,邊抽泣邊道:「只差一天,只差一天都不行嗎?」櫃檯后的夥計道:「別說一天,多一個小時,哪怕是一分鐘都不行。」那人哭道:「我把這些錢都給你們還不行嗎?」那夥計道:「我們不要錢,只要數據,快走快走,別擋著別人。」
馬明空上前道:「與人行善,於己方便,他既有錢贖回,你給他便是。」
那夥計道:「白字黑字,合約在此。」將一塊顯示著一行行文字的玻璃拍在櫃檯上,馬明空拿起一看,果然是典當合約,代蔻德也湊近看了看,倒吸一口涼氣,對那人道:「兄弟,你這當的也太狠了,我看你渾身上下只剩意識形態了,若拿不回數據,只怕凶多吉少。」低聲對馬明空耳語道:「他把所有的記憶、能力、裝備、財富信息統統當了出去,如今只剩一個外殼,眼看就要魂飛魄散,我們管不了他的。」
那人哭道:「正是如此。」馬明空眼見此人無口無鼻,渾身似覆蓋著一層朦朦朧朧的霧光,心有不忍,對那夥計道:「你們要怎樣才能把數據還給他?」那夥計見他身軀寬大,往那裡一站,竟堵住整個櫃檯,心裡有些害怕,道:「我也不知,你和大掌柜說吧。」
正說著,那人一聲慘叫,左腿已淡淡的隱沒,和霧光融為一體,代蔻德低聲道:「我們走吧。」那人忽然單腳一跳,爬到馬明空身上,叫道:「你這麼結實,分一點能力裝備給我。」竟一口咬了下去,馬明空嘆了口氣,一振臂將他扔了出去,那人在地上滾了幾滾,又向馬明空這邊爬了過來,一邊爬一邊叫:「行行好,分一點給我。」
霧光越來越濃,漸次淹沒了他的右腿、雙臂、軀幹,最後只剩一個腦袋,似有一陣風吹來,吹散了濃霧,地面上乾乾淨淨,什麼都沒留下,馬明空道:「他去哪裡了?」
代蔻德嘆道:「他若還有信息數據,解體后尚可能化為核晶,像他這樣只剩軀殼的,應是徹底煙消雲散的湮滅了,只不知當鋪留著他的信息數據有何用。」
兩人都是一陣慨嘆,轉身離去,剛走了幾步,忽聽身後有人喊道:「壯士留步。」轉身一看,卻見一個身穿綾羅綢緞、頭戴員外帽的人站在那裡,沖馬明空和和氣氣的笑了笑,道:「我是這裡的掌柜,壯士竟是營魄,我這裡從未典當過營魄,不知壯士是否願意典當一二,壯士如此威武,想必體內氣象萬千,不會對你有什麼損傷。」
馬明空心想這是什麼話,說道:「掌柜說笑了,在下體內之物,均是經年累月一點點積攢下來的,豈敢隨便典當,掌柜的好意心領了。」
他說完轉身就走,忽覺眼前一花,那掌柜也不知如何,竟跳到兩人面前,擋住去路,笑道:「壯士有所不知,正如世人所言,營養過剩也是病,壯士若不嫌棄,不如由我來把把脈,探探氣息運轉如何,若有遲滯之處,便是數據冗餘,堵塞了信息通道,壯士雖一身豪邁,演算法精壯,但算力有窮時,也無法處理無盡的數據,壯士放心,我建議典當之物,便如人類闌尾,棄之有益,哎呦!」
那掌柜兀自喋喋不休,不防馬明空麵皮下紅光一現,一拳擊中他腹部,整個人便飛了起來,越過屋頂不見了。
馬明空一拉嚇呆了的代蔻德,叫道:「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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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生前也是這麼粗魯嗎?」代蔻德啪的關上自家大門,喘息道:「你竟然打了掌柜的,他可是我們這裡的大善人。」
馬明空對剛才自己的行為也頗感意外,只好道:「我看他偽善的很。」環顧四周,見是一個書房,陳設簡陋,除了書架,再有就是一桌一椅一床,倒是那桌上電腦頗為高端豪華,說道:「這裡便是你的宿主機么?怎麼只有一個房間?」
代蔻德道:「我的情況你又不是不知道。」往床上一躺,道:「回來我就安心了,躺下去心裡就舒坦了。」馬明空笑道:「看不出你這麼戀家。」代蔻德嘆道:「我生前就是如此,戀家又膽小,唉,繼承法則就是這麼殘酷。」
馬明空笑道:「說到繼承法則,我聽說,網靈生前是好人還是壞人,能決定網靈的倫理道德,你認為掌柜是個大善人,我卻覺得他是個偽君子。」
代蔻德連連擺手,道:「別說了,我要休息一會,媽呀,嚇死我了,我這兒離當鋪近的很,你什麼都別說了。」說罷,也不提要去找艾新好了,直挺挺躺在那裡閉目不語。
馬明空搖搖頭,隨意抽起書架上一本編程的書,翻了翻,腦海中似又響起琴弦撥動的迴音,脫口而出道:「你為什麼只寫代碼,不想當個架構師么?」
「外包公司不需要架構師。」代蔻德閉著眼睛勉強應道。
「《架構師苦旅》讀過沒有,我建議你先看看《架構師的21項修鍊基本功》、《人人都是架構師》和《架構師職業導讀》這三書,你是程序員,《億萬代碼成就的架構》和《架構已死,演算法當立》這兩本書想必很對你胃口,再進階,就要閱讀《從必然架構到自由架構》和《量子架構指南》了,最後上升到哲學,你該學習學習《未來架構師》、《最後的架構師》和《從架構師眼裡看世界》,對了,你如果喜好歷史,《架構簡史》之類的書也是極好的。」
馬明空一邊在書房裡踱步一邊說,麵皮下不時有綠色字元閃過,代蔻德只聽的瞠目結舌,一個字也說不出,馬明空自己也呆住了,半天才回過神來,呆了一呆,問道:「現在是晚上了,你們這裡作息和真實世界一樣嗎?」
代蔻德有氣無力的哼了一聲,算是答覆,馬明空徘徊了一陣子,道:「不行,那個人死的總是古怪,我再去當鋪看看,你等我一下,我速去速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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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明空圍著當鋪轉了一圈,只覺這片青磚瓦房似是漂浮在懸空之中,他不敢學代蔻德那樣去開門,徘徊了一陣,不禁焦躁起來,忽覺體內生出一絲絲若有還無的異樣氣息,待要找尋,卻又隔靴搔癢般的無法抓住,不由得更加煩躁,那氣息卻如挑逗他一般,東一溜西一滑的捉起迷藏,他愈暴躁,那氣息愈發粗壯,心知不妙,卻按耐不住心中的焦灼,驀地一道辛辣熱流直衝入腦門,化作一個聲音,厲聲道:「蠢材,守著營魄的架構卻不會用!快快讓開!」馬明空一愣之下,心中反而平和下來,已明白那是何物,在心裡應道:「我若讓開,才是蠢材。」凝神靜氣,在體內各處細細搜索,過了片刻,笑道:「這有何難!」
他走到牆邊,目光所及,又直又高的院牆在眼裡竟已化作一行行代碼,一縱身便越了過去,落向庭院,不料觸腳處頗為鬆軟,接著便越來越滯,身子竟已陷入地面,只露出肩膀以上在外,周遭逐漸變硬,急忙拚命往外爬,才爬出一半雙腿已凝結在地面以下,便在此時,又有一股熱辣辣的氣流自腹內而起,瞬間便充盈著體內,剛才那聲音又道:「蠢材,現在如何?略施小計便騙過了你,叫你一聲蠢材真是不冤枉你。」
馬明空懊惱不已,心想難怪自己方才突然開了天眼般開竅了,心裡道:「你要怎樣?」
那聲音道:「要你放棄ID內核顯然不可能,我也快悶死了,不如做個交易,你把我的意識平台層使能化,我便助你脫耦。」
馬明空沒有理會,又掙扎了半天卻紋絲未動,那聲音又嘲諷起來,他心裡盤算了會,眼見別無它法,暗想不如先應了它,稍後主人知曉了,定有對策,便在心裡答應了,又依著那聲音的指點而行,身子一抖,輕巧巧的跳了出來,低頭看去,地面平整如故,他辨別方向,幾個起伏,已來到那排典當房鋪前,卻只見後面一個房間微微透著點點光亮,一縱身上了屋頂,以目視之,看清結構,輕輕揭開一片瓦,向下看去,只見那掌柜和一個夥計坐在一張桌前,桌子上堆滿了手機大小的小盒子,那夥計一個個數著,最後道:「一共17個魂息。」
掌柜拿起一個小盒子,在桌面上敲了敲,那盒子卻是微微一顫,似有東西在裡面蠕動,他舉著這盒子摩挲了一會,嘆道:「人之一生,榮華富貴也好,清貧寒苦也罷,到頭來就剩這麼點點的重量。」馬明空卻覺耳中嗡嗡一聲響,竟似是有聲音從那盒子里吶喊透出,待要細聽,聲音卻消失了,只有那夥計在下面笑道:「還是大掌柜宅心仁厚,替這些孤魂野鬼尋了個好去處,也算是他們物盡其用了。」
「啪」的一聲響,掌柜將盒子在桌上一拍,變了臉色,沉聲道:「只有17個,你讓我怎麼去見道長?」
那夥計嚇的跌倒在地,爬在地上,又不停作揖,顫聲道:「大掌柜,你也知道,願意典出全副家當的本來就不多,我們幾個竭盡所能,什麼手段都使上了,這才拖延了17個遊魂按時贖回,收了他們的家當,求大掌柜明鑒。」
「要不是看你們倒也盡心儘力,我便要將你們個個都剝皮去殼,收了家當,也當作魂息,獻給道長。」掌柜冷冷的說著,臉色卻已稍緩,那夥計不住叩頭稱謝,掌柜道:「起來吧。」那夥計爬起來,吹噓了一會掌柜,又壯著膽子道:「我們前前後後送去的已有一百多副全套魂息,不知道長要這麼多幹什麼,難道真的是要去修鍊什麼死魂靈?」
掌柜飛起一腳踹到他,喝到:「這種話你也敢說!」飛身而起,衝破屋頂,喝到:「什麼人?!」四下里一片清寂,只有他自己孤零零一人的立在屋脊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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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明空一頭從縫隙里扎回代蔻德的書房,那是代蔻德在宿主機白名單里給他留下的出入通道,代蔻德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吃驚的看著撞倒在書架上的馬明空,馬明空狼狽的爬起來,道:「快把所有入口都禁閉上。」又把自己剛才所見和代蔻德略略講了,道:「你現在還相信他是什麼大善人么?」
代蔻德卻連聲道:「你逃的這麼急,有沒有被人追,這兒離當鋪這麼近,怎麼辦,怎麼辦,不行,我要搬家,」一拍腦門道:「這個月剛交了租金,現在搬家,豈不白交了。」
馬明空道:「應該沒有人跟過來。」代蔻德急道:「什麼叫應該沒有,有就有,沒有就沒有。」馬明空見他似已嚇破了膽,也不再理會他,將剛才被自己撞亂的書籍一一整理好,過了會才又問道:「你知道掌柜的叫什麼?生前是幹什麼的?」
代蔻德慢慢緩過勁來,答道:「大家都叫他趙掌柜,名字卻不知道,他那麼有錢,生前應該不是開當鋪的,也可能是搞金融的,其實繼承法則並無限定網靈必須從事和生前一模一樣的行業,就是能力和財富繼承,能力足夠,從事什麼行業都可以。」
「什麼都行?」馬明空不覺皺起了眉頭,代蔻德點頭道:「如果你有錢放高利貸,或者技法高超去賭博,這裡都沒人管。」馬明空道:「這些不違法嗎?」代蔻德苦笑道:「你沒聽那個女人說嗎,蓮池對遊魂基本是放任不管,大傢伙兒自生自滅,像我們這些老老實實的,只好正常工作,那些膽子大的,只要能賺到錢,什麼事都敢幹,就說我們程序員,這裡一樣有黑客遊魂製造病毒,下毒賺一道,殺毒解毒再賺一道,我是沒這個膽量的。」
馬明空心想艾新好碰到這些事不知會不會管上一管,正要說起,書房劇烈的一晃,兩人站立不穩摔倒在地,剛爬起來,又是猛烈的一搖,兩人雙雙一屁股坐在地上,馬明空掙扎著向代蔻德作了個噤聲的手勢,低聲道:「外面有什麼東西在撞。」
代蔻德往地下一癱,雙手捂著耳朵縮成一團,馬明空見他瑟瑟發抖的樣子,又好氣又好笑,低聲道:「有沒有地方可以觀察外面情況的。」代蔻德溜上床,指了指書架邊上的窗戶,哆嗦著道:「那邊有一個埠,只出不入。」
馬明空走過去在窗戶上拉開一條縫,只見外面白花花的一長條,似是一條巨蟲在不停的翻滾蠕動,代蔻德這會兒見房子搖晃的頗有規律,已不似剛才那般害怕,也過來觀看,冷不防一張醜陋無比的臉面湊過來,藍色的斑點處剛毛外張,一雙黑目突出,環口無齒,代蔻德駭然失聲道:「巨口糯蟲病毒。」
「不如我們現在就去找艾警官。」馬明空低聲道,代蔻德搖頭道:「我們現在出不去,沒法子跳躍。」他這會兒看清楚對方面目,反而鎮定下來,思索片刻,對著外面大聲道:「趙掌柜,你們進不來,我們出不去,不如你先撤了這毛毛蟲,讓我們出去一決雌雄。」
外面沒有回聲,代蔻德又叫了一遍,那蟲子翻滾著讓至一邊,代蔻德拉住馬明空的手,壓低聲音道:「別鬆手。」吹了一聲口哨,兩人一陣風似的穿過埠,一刻不停頓的竄入飄然而至的馬車車廂內,那蟲子身軀肥碩,行動卻異常敏捷,一口便含住了馬車,馬車巋然不動,化作一道金光穿過蟲體不見了,代蔻德大笑道:「我這容器還是上古時代的操作系統,它一個現代病毒能奈我何?」
黑暗處顯出趙掌柜的身影,一揮手,那蟲子化作一道白光飛入他的衣袖之中,對跟在後面的夥計道:「給這個宿主機貼上當鋪的封條,我看哪個傢伙還敢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