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永遠休息的時候
自從加入弘法利生行列近五十年來,到處行腳,不曾停止,尤以近幾年來周遊五大洲,更是席不暇暖。有人關心,問我:「你為什麼不休息呢?」我都如是回答:「將來有永遠休息的時候。」
從小到大,我一直喜歡閱讀名人傳記,在神遊古今中外時,經常發現成功幾乎都屬於勤奮工作的人,而驕奢放逸的人註定要走向失敗的命運。多年來,我踏遍全球各地,在考察人文風俗,經過一番比較之後,深深感到前途充滿希望的國家,往往都擁有樂觀進取的人民;反之,落後貧窮的國度里,不知勤奮生產的人比比皆是。我發現,那些具有恆心毅力、能夠百折不撓的朋友們活得最為充實幸福。我自己做過各類不同的苦工、勞役,只要利濟有情的事業,縱使經過一番辛苦奮鬥,都能令我終身回味無窮。所以我經常告誡徒眾說……精進勤勞是善德,是財富。懈怠放逸是罪惡,是貧窮。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大自然中,四季輪流遞嬗,行星運轉不息,我們是大自然里的一份子,又何能遁逃於天地之間?而「止水易生蟲,滾石不生苔」的現象,更說明了惟有將自己「動」起來,才能創造無限的活力;惟有精進不懈,才是順應天心,安身立命之道。因此,我對那些勸我不要忙碌,好好保重身體的人說:「忙,才是保重。」因為將來我們都有一個永遠休息的時間。
隋朝智者大師在讀到《法華經·藥王菩薩品》時,了悟「心緣苦行,是名真精進」,頓時豁然開悟,我雖自嘆無此福德能善人佛慧,但半個世紀來的出家生涯,及數十年來的憂患相煎,使我確實體會到修行並不是表相上的苦樂榮衰,而是在真參實學中顯發自性的光芒,在志行堅固中流露悲願的力量。就拿忙與閑來說,寧可忙著死去,也不要閑著生活。因為基本上,過分的休息就等於冬眠,就等於浪費生命。
我常看到一些原本大有所為的青年,在學佛以後,不是急著閉關念佛,入山修禪,作為躲避忙碌的借口,就是想要去興建家廟,廣收弟子,以募款化緣,自圖溫飽為足,結果不是在寂靜的歲月里消磨了志氣,就是在豐厚的供養中埋葬了慈心悲願,心中真是良感哀痛!
反觀佛陀在證悟真理后,還四處弘法利生,及至八十高齡,仍然拖著疲憊的病軀行化於恆河兩岸。我們又看到歷劫菩薩在因地修行時,精進不懈,苦忍辛勞,度脫有情,乃至雖捨身首腦髓、國城妻子,而不起絲毫嗔恨之心。聖賢之所以能長久在生死海中作福興善,永無疲厭,是因為他們都立定遠大的志向,堅此百忍,無怨無悔。吾等一介鈉僧,淺慧薄福,有無盡的眾生需要度脫,有無量的法門需要學習,哪裡還敢貪逸惡勞,坐享其成?想要斷除無邊的煩惱,勤求無上的佛道,豈是只知隱跡遁世或一味人世媚俗者所能輕易成就!
所謂「人身難得今已得,佛法難聞今已聞」,如果我們不能把握當下積極行道,讓時光悠悠而過,一旦無所奉獻,就業報命盡,豈不有負十方大眾信施?倘若袈裟下失卻人身,陷入萬劫不復之地,更是愧對諸佛菩薩的慈悲。
曾經有一位在外參學多年的徒眾,回來向我銷假時,驚異地說道:「師父!您怎麼一點也沒有老?」
我回答:「因為我沒有時間老。」
孔子曾說:「其為人也,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
「老」,最怕是心力的衰退,而非年齡的增加。有些人雖然年紀輕輕,心卻已經老了,所以只有坐以待斃,如行屍走肉般生活在世間。有些人儘管滿頭銀髮,卻精神飽滿,老當益壯。像東漢馬援以耄耋高齡,在沙場上衝鋒陷陣,發出「馬革裹屍」的豪語,令人蕩氣迴腸;以色列的梅爾夫人,年屆八十,仍在烽火中折衝樽俎,她曾豁達地說道:「我從不擔憂年老。年老就像飛機在暴風雨中飛行,你既然無法遏止風雨,也不能停止飛機,所以不如樂天知命,讓它飛吧!」
不管是在五欲六塵的人生戰場里奔波也好,或是在五味雜陳的世間風雨中馳騁也罷,光陰如流水,易逝而難返,要以有涯的生命去完成無窮的使命,就得把精神武裝起來,和時間作長期的賽跑。所以我盡量以最快的速度辦事,一些堆積很久、棘手難辦的問題,只要到我這裡來,立刻解決,因此有「馬上辦中心」之稱;無論行程多麼忙碌,凡是答應別人的邀約,我一定想盡辦法準時赴會,故而得到「限時快遞」的美譽。
早年我從走路布教到單車弘法,後來又以火車、汽車代步,南來北往,現在儘管經常搭乘飛機,穿梭於洲際之間,但是每天仍是忙不過來。在生活上,我力求簡單,洗臉一把半,剃頭五分鐘,為的是節儉時間,做更多的事。長久以來,我訓練自己隨遇而安,所以無論在機艙、車廂、鬧市、卧鋪,我都能自在地看報讀書,借著用功吸收新知,督促自己能與時俱進。我在出家時,從排班、走路中,利用零碎時間學習,直至今日,即使幾分鐘的散步,開示中的空當,我都不輕易浪費。一份計劃大綱,幾張結緣的書法,經常都在這些時候完成的。我恨不得一天當一年用,一周當一世用,只覺得時間太少,怎麼會有時間老呢?
有時接到信徒的來函,信尾祝福我「少病少惱」,其實我既然沒有時間老,當然也沒有時間生病,更沒有時間煩惱。維摩詰居士說:「眾生病,是故我病。」趙州禪師說:「佛是煩惱,煩惱是佛。」菩薩道的行者,因為能從平等一如的佛性和自他不二的關係上看待眾生,所以視眾生的疾病為自己的疾病,視眾生的煩惱為自己的煩惱,因而能心甘情願地為眾生做牛做馬,不以為苦。我自幼廁身叢林,日夜熏習,以前賢為師,所以日夜不停課徒授業,給人歡喜,不敢稍怠;我櫛風沐雨接引佛子,布施無畏,不知怨悔。我將「他受用」的法喜,轉為「自受用」的禪悅;我將「自受用」的所得,轉為「他受用」的利益。多年以來,一直覺得為他人做事好像是在為自己工作,所以興味益濃,即使遭逢挫折阻礙,也不曾退心轉意;縱然病恙染身,也照常工作,樂此不疲。
數年前,我的腿跌斷了,許多關懷的聲音隨之而起:「師父!您的腿不好,不要走太多路!」
我的腿就是不能走了,還有手啊!古人不是常說「雙手萬能」嗎?
一晃眼,幾年的光陰如白駒過隙,我不但繞著地球跑了好幾圈,甚至為了籌措西來大學、佛光大學建校基金,寫了不下一千張的毛筆字,拿去義賣。
近年來,我的視力日益減退,醫師曾警告我,如果不好好保養,將有失明之虞,頓時,耳邊又多了許多叮嚀:「師父!您的眼睛不好,不能太費神!」
我的眼睛就是不中用了,還有口啊!嘴巴最容易做功德了。
數年的時光匆匆而過,我不但看了上千篇文稿,還主持過無數場的講經、開示。
半年前,我的心口悶痛轉劇,出息人息時感不暢,真正感受到人命就在呼吸之間,更覺得不能隨便休息,所以不時鞭策自己,加速弘法的腳步。
最近,我做了心臟手術,一些來探望的弟子都說:「師父!您的心臟不好,不要太累了!」
肉團心雖有小損,真如心何嘗有缺?只要「有心」,無事不辦!
他們經常勸我:「休息是為了走更長遠的路。」乍聞此語,似乎很有道理,其實「休息」並不必然能「走長遠的路」。社會上一般人即使晚上睡覺時合著雙眼,心念卻還流連在白天的事情上,因此,輾轉床第者有之,夜不安枕者有之。平常閑暇時更不用說了,六根門頭不斷地向外攀緣,不但不能達到休息的目的,甚至還增添許多無明煩惱,擾亂了工作時的情緒。所以真正的休息,應該是「休」歇六根,「息」止妄念。果能如此,真心現前,自然就能進一步善用根塵,轉識成智,普濟天下有情,故到「不休息而休息,休息而不休息」的境地。像大勢至菩薩「都攝六根,凈念相繼,得三摩地,斯為第一」,成就念佛圓通;觀世音菩薩「初於聞中,人流亡所,所人既寂,明暗二相瞭然不生」,故能「千處祈求千處應,苦海常作度人舟」。我自愧行持淺薄,沒有如此深厚功力,但是因為能保有一顆寧靜的心靈,所以我可以同時聽話、回答、看信、吃飯……而且還能招呼附近每一個人。錄製電視節目時,我也能在不備文稿、不看鐘表的情況下,安然地說出一則則法語、故事,並且準時結束,從不NG。所以我常說:只要人忙心不忙,工作中可以休息,休息中也能工作。所謂「處處無蹤跡,聲色外威儀」,無住生心,隨緣應物,雖千鈞加頂,也能舉重若輕。
人生的意義在於創造宇宙繼起的生命,至於能否「走長遠的路」,並不重要。像僧肇雖然英年早逝,他的《肇論》卻是佛教傳入中國初期的重要寶典;蔡鍔雖然僅僅活到而立之齡,但是由於他奮不顧身,揭穿洪憲帝制的陰謀,使億萬人民免於君主專制的厄運,朝露雖易逝,但它潤澤了大地;冬陽雖短暫,然而能銷融冰霜。我們應該趁著一息尚存,及時努力,燃燒生命的火花,留下璀璨的光輝,照亮後人,因為將來「有永遠休息的時候」。
古聖先賢行願精進,不肯輕易虛擲光陰,往往堅持到最後一剎那,像道安大師在大座說法中立化,慧遠大師在聲聲佛號中西歸,玄奘大師在振筆譯經時圓寂,佛印禪師在接引信徒時坐滅,他們的行止風儀是多麼的洒脫自在!我今已七十而知天命,生滅榮衰於我有如雲淡風輕,但是所謂「死有重干泰山,有輕於鴻毛」,若能有此福報,在精進工作中奄然而去,不也得其所哉,意義非凡!
(一九九五年十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