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永生之玉6
她回頭看了眼老人家,頓時會意。
這位老人家的傷主要在頭部,濃稠的血漿裹著整顆腦袋,此刻白髮已干,緊貼頭皮,頭皮都被漚成了粉紅色。
她拿出自己的手絹,細心地為其拭洗傷口,過程中不慎用了力,她聽到一聲痛吟,好像一個雨豆崩在油紙上的聲音,沉悶、短促,但絕不蒼老。
她愣了一下,以為聽錯,停了半晌,才恍恍惚惚地繼續擦拭。
擦到額角,擦過下巴,再到耳際,卻在耳垂後方發現幾道泛白的褶皺,這下,她總算明白過來。
原來這位老人家來歷並不簡單,他使用了江湖中一種貼上特製人皮、偽裝出另一副相貌的秘術,易容術。
很有可能,這位老人家並不老,本是個年輕的,貌善的,聰穎的,一個不小心,還有可能是個女的。
她探向叵惡,眉頭皺起,看了一會兒,叵惡才注意到她的異常,扭臉回望她,直眉微聳。
聶小魚眼神向下,示意起人皮面具發皺的地方,叵惡看見后,目光一斂,眼珠向左斜方傾去,作出一副思索的樣子,須臾,凝眸望回她,目光微閃,算是暗示。
聶小魚抿了一下嘴,當作回應。
這一來一去,過程極短,兩人俱沒有發出聲音,自然也沒有引起對面二人的疑心。
為老人家擦好傷口,她費儘力氣,來回一趟又一趟,才將地上橫七豎八的屍體暫時堆放到院中。
等洒掃好地上的血跡,一切闃靜起來。
這是一個清朗的夜,月亮比昨日更圓更亮。夜風伴著熱息不斷湧入堂間,月輝自屋頂的大洞傾瀉而下。
她從懷中掏出火鐮,擦亮了供案上的油燈,可盞中燈油已經不多,棉芯也將近要燒到頭了,想起廚房還有一盞,便起身走了出去。
她極幼的時候便沒了娘親,爹爹有時進山捕蛇,一去半月才會歸家,很多家務,她都是在摸索中學會的。
爹爹活著時常說,人只要勤快,到哪都能找到一口飯吃,這話她一直銘記在心。
那些年過得再苦,父女倆都咬著牙捱過來了,如今她已經長大,總算可以分擔家務,他卻沒了……
走上廊道,一陣夜風拂來,扑打在臉上,正好將她滿臉的淚意吹乾。
她深深地吸了口氣,然後沒什麼表情地走向廚房。
再折回來時,堂里的油燈果然已經徹底熄滅。
月光下,那三個清醒的人,彼此干瞪著眼,好像堂里多了三尊怒目金剛。
三尊金剛好像都看見了她,又好像都沒看見她,她自由地打從中間穿行而過,繼上油燈,然後又自由地折回廚房,奉上飯菜,這一回,仍然沒忘記叫醒少僧。
少僧醒轉時,叵惡竟然嚇了一跳。就像才注意到堂間還有這一號人物似的,眺過來的目光忽然亮了一下,卻又疾速黯淡下去。
洗好碗碟,她想起香瓶里的花有些萎了,便到院中轉悠了一圈,擷了些新鮮花朵,轉回堂間時,三尊怒目金剛全都站了起來,四下瀰漫著比方才更進一步的殺氣,幾乎嗆喉。
早知道這三人必有一戰,不過時間的問題。
可以確定的一點是,若非傷勢太過沉重,那二人絕對活不到眼下。此時的叵惡,拖著一條幾乎廢了的腿,想要戰勝那兩人,有點懸,又有點冒險。
聶小魚的腳邁過門檻,緊緊攥著花束,抬眼望向天女相,極認真地許願,如果三人一戰,她盼叵惡能贏。
三支強箭已在滿弓之上,馬上就要刺出之際,幾聲噪鵑的鬼叫幽幽盪開,一種可怖的帶著催命意味的感覺,如一盆冰泉從頭而降,瞬間就澆出人滿身的雞皮疙瘩。
一道夾著酷寒的風,撲入堂間,率先將油燈撲熄,但四下並未因此變得更暗,畢竟還有月亮的銀輝充斥在這裡頭。
排闥的風中,夾著點點雪粒,噪鵑越唱越高興。
聶小魚縮著身子,穿過三尊金剛用眼神交織出的邃密殺意,鑽到了棺槨旁邊,將將蹲好,正好望見一道黑影撲入,像猛虎獵食,徑自攻向叵惡。
叵惡雖早有提防,奈何腿傷太重,壓根不是對手,轉眼胸口又受了兩掌。
地上那位老人家在二人交手時,不慎被叵惡踩中左手指尖,因而驚醒過來,醒來時眼神迷離,鎮靜了一會兒,才甩袖而起,右手握拳挺出,只一拳,便將來人逼退到了門外。
偷襲者將身立定后,一邊環伺四下,一邊用手拂掃著身上的雪袍,最後,冷冷睥睨著鶴髮老人,嫌惡道:「麻煩!」
此人聲如洪鐘,眉目威武,身材高挑秀雅,舉止氣度不凡,端端是位尊貴之輩。他內外所著的衣物,均為雪白,使之看起來一塵不染。一張臉、一雙手,嫩如凝脂,叫世間多少女子都自愧不如。也不知到底多大的年紀,眉角額頭分明藏有皺紋,滿頭髮絲卻是烏黑油亮,而且,沒有右耳。
一扭臉,即沖鶴髮老兒斥道:「交出永生玉,可饒你不死!」
聶小魚一聽一驚,直著兩眼,心中突突跳個不停。此際,她早將身子重新縮作一團,緊緊握住長條椅的一隻腿,眉頭微立,又作出那一派膽小怕死的樣子。
南窗邊,毒夾竹大大的抽了口氣,臉色瞬間垮了,輕聲問迅身邊人道:「李兄,這位該不會就是……」
長者半閉著眼,臉色已變,嘆了口氣,且道:「不會錯,正是班統領。」
毒夾竹立馬森冷冷地朝叵惡瞪去一眼,估計是在恨她暗中坑了自己。
三分思量在叵惡清亮的眸中百轉,這姑娘因為太正直,所以心底想著什麼,眼中便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什麼。她先是看了看鶴髮老人,又埋頭掃了一眼自己的腿傷,最後抬起臉來,沖偷襲者狠狠一笑,冷聲道:「班統領,這地方施展不開,我們還是出去打吧!」
「姑娘,」鶴髮老人重重地咳嗽兩聲,用蒼老又低沉的聲音,緩緩道:「此事本就與你無關,多謝你仗義相助。」
叵惡卻擺了擺手,嘴角向上微翹,豪爽地說:「路不平有人鏟,事不公有人管,這些魔頭作惡多端,遇見便該殺,何言仗義不仗義,哪來的相助不相助?」
聶小魚大大的眼睛盯著這尊豪氣拏雲的叵菩薩,一時心折,五體投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