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永生之玉15
聶小魚蹲下,撣走遺體上的灰燼,忽覺眼前一暗,抬頭時,有二人抱成一團,從高處直直墜落,墊在下面的人,腰在橫樑上重重一挺,發出巨大的痛吟。
她定眼一看,撞上橫樑的,竟是葉蘭訓。
被橫樑一擋,他反倒借力施力,一個翻身,壓到了上面。
在一道轟然巨響后,他與班金童一齊墜入碎瓦爛料中,瞬間揚起一卷灰浪。
淪為肉墊的班金童,瞪著一對充血大眼,好像兩個爛熟的李子,因為不甘,不肯閉上,還來不及咽氣,喚了一聲「緩兒」,身子一搐,傾刻斃命。
她只將臉龐別過,不忍再看,心想:這人雖說造殺無數,心狠手辣,卻是一位好父親。
少頃,少僧扶著叵惡,也飛落堂間。
叵惡傷勢不輕,甚至連直路都走不好了,一路偏偏倒倒,好像一條腌透的蘿蔔,最終軟塌塌地奔到葉蘭訓跟前,望見大敵總算咽了氣,苦中作樂,輕輕笑開,「兄長,大敵已去,真好。」她臉上的人皮面具,在對戰中擦壞,露出偏黑的底子,一對酒窩,倒是貨真價實。
聶小魚聽她氣若遊絲,想這人恐也命不久矣,頓覺惋惜。
「清兒,難為你了。」葉蘭訓勉強坐起,一手摟住她的肩頭,滿臉痛苦地望著黃奇子,苦苦哀求:「黃少俠,求你將這塊玉移植到她身上!」說罷,伸手一掏,掏出一塊柿子大小的扁圓形血玉,遞向了黃奇子。
兩波人馬你爭我奪的永生玉,原來長成這樣。聶小魚定眼一瞧,昏昏嘆了口氣。
清兒滿面愁容,搖頭道:「不,請救我哥!偷玉的人是我,殺人的也是我,我哥只是為我掩護罷了!」她一時情緒激動,引得胸月甫一抬,猛然翻出好大一口惡血,撲倒在他膝頭。
葉蘭訓頓時大喊:「清兒!」抬頭又瞪著黃奇子,埋怨道:「你不是殤醫嗎?還愣著幹嘛?」
黃奇子搖頭說:「抱歉,在下平生三大不救,一不救仇人,二不救尋死之人,三不救已死之人。她恰好是第三種人,恕我無能為力。」
葉蘭訓痛喊一聲,拉住清兒的手,悲喚:「清兒!快醒醒,清兒!」
清兒疲倦的笑了笑,慢慢道:「兄長別哭,那廉濟才幾欲親薄我,我已殺他祖宗抵命,又偷出寶玉,毀了山莊基業,實在大快人心!除了你,我這一生,再無罣礙。」
「原來如此!」葉蘭訓憤憤不平地說:「他真該死,你放心,我一定為你報仇!」
「好,一言為定,你一定要……好好的……」話未說完,清兒腦袋一歪,一息氣絕而亡,葉蘭訓哭得撕心裂肺。
聶小魚正暗自喟嘆,面前少僧突然上前兩步,跪倒在她跟前,放下合十的雙手,清喉嬌囀,用一副女子的嗓音說道:「殺你父親的兇手是我,我自願聽你發落,或殺或剮,絕無二話。」
她張了張嘴,一時又是詫然,又是惋惜,足足呆了半晌,才吞吞吐吐地問:「你,你才是真叵惡,對不對?」
少僧點點頭,緩緩說來:「原諒我,直到此刻才敢說清原由。我姓文名曦,叵惡只是諢號,出生在寒境,為追殺幾名逃犯,輾轉至此,五月十四,受廉老莊主之邀,遞帖入山,哪知進了內廳,卻發現老莊主遭人暗手,已奄奄一息,見後窗外有人影閃動,我立馬追了出去,當時從背影來看,是一位老者,我隨他翻牆越瓦,一路攆到後山,踏過荒林,因為山路不熟,跟丟了一陣,獨行數丈后,忽見他鬼鬼祟祟地停在樹下,手裡還握著一件東西,我沒猶豫,登時一掌下手,將他劈倒在地……」
她早已泣不成聲,截斷她道:「你怎麼不先看清楚!那是我上山捕蛇的爹爹,哪是什麼竊賊!」
叵惡吸了吸鼻頭,早也雙眼泛紅,眼中帶淚,垂下臉龐,慚愧地說道:「是,我當場就覺察出來了。知大錯已鑄,亦痛不欲生,正要自刎謝罪時,一位女子突然現身,她告訴我,被我誤殺之人,遺有一女,七日內將臨大劫,要我翌日黃昏到義莊守護,還答應為我施術易容。你父親彌留之際,聽聞你將有大難,也求我相助,所以我才暫時留下這條賤命。翌日黃昏,我一踏入此殿,便知要保護的人就是你了。」
言語至此,她注意到,原來叵惡臉上也生著一對又深又濃的酒窩,這就難怪清兒要易容成她的樣子。
身後黃奇子嘆了一串的氣,沒頭沒尾地絮叨起來:「世間人,世間事,真是難說得很,善惡有時涇渭分明,有時又近如比鄰。好似班金童,一生作惡多端,到死卻仍惦記幼子,他怎不反省,也許他幼子累病纏身,正是因為他殺業太重,報應臨頭……還有你這假和尚,明明是為了懲惡揚善,最後反倒成了兇手。」頓了一頓,又接著喃喃:「爺爺不准我習武,想想真是明智……」
她正心煩意亂,聽見他不著調地一通胡說,心中有氣,立馬朝他瞪起眼睛。
叵惡傲然挺直身子,閉上眼睛,從容鎮定地說道:「動手吧!」
她瞪著這張臉,無語半晌,最終,臉龐一轉,說了句:「你走吧!」
「你……」叵惡睜開眼睛,不可思議地看著她,「你不怨我?」
她搖搖頭,「你殺我爹,是謂大仇,出手救我,是謂大恩,恩仇相伴,我實在下不了手。你走吧,但有一點,下次再追殺惡人時,一定要問清身份。」
叵惡定定地望著她的眼睛,半晌,默然起身,道一句:「身先朝露,幾場黃梁,我在善在,天地叵惡!」便徑自揚長而去。
她目送她消失在視野盡頭,一回首,好奇地探向黃奇子,「你怎不走?」
黃奇子這下倒義正辭嚴起來,凝睇望著她道:「班大惡人好歹也是一營統領,魔兵估計很快就會殺到。你一介女流,弱質纖纖,我堂堂七尺男兒,豈能棄你不顧?」
她眉頭輕蹙,一時莫可奈何,心中暗忖:真到了危急關頭,需要搭救的,還不知道是誰呢!
嘆口氣罷,她又指著葉蘭訓問他:「你說你有三大不救,可他既不是你的仇人,又不是尋死之人,更非已死之人,你願意救他嗎?」
葉蘭訓輕咳一聲,一時赧然,拒絕道:「不必,你們快走,我如今已是累贅,只有連累你們的份。」
黃奇子沉吟一時,目光不住在葉蘭訓與她身上徘徊,狠狠地跺了一下腳后,正色道:「罷了,我爺爺說過,見死不救才是最大的惡,你們都隨我走吧,我帶你們逃出去!」
他一腔熱血,自以為豪氣拏雲,在她眼中,卻是沒頭沒腦、胡亂孤勇。
她捂嘴偷偷一笑,卻在此時,梁間那隻來歷不明的噪鵑大振一聲,趁人驚嚇,俯衝而來,一口銜走血玉,又亮翅輕撲,轉眼沒入雲天。
她本來打算去追,卻被葉蘭訓一手拉住。
一低頭,重傷之人展顏一笑,緩緩道:「罷了,憑它去吧。」
她點點頭,當即心定,柔聲說著:「等我埋好爹爹,我們馬上離開這裡。」
他忽而滿臉愧疚,赧然道:「有件事我不想瞞你,上次追你的狗,是我引來的。」
她眼波流轉,堪堪一笑,「我知道,你是第三個發現屍體有異的人。」
他不禁一呆,「前兩人是誰?」
聶小魚卻搖頭不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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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靜中,她把玩著永生玉,滿意地笑了很久。
半晌,有人揭開羅幌,殿內乍時一亮,流光瞬息,黑暗捲土重來。
一道蒼老的身影湊到她跟前。
她默然遞出血玉。
來人將腦袋低低埋在胸前,雙手過頂,惶恐承接。
她灼灼一笑,慢慢說道:「很好,最後一塊軟魂玉已到手,你馬上就能重見天日了。」
一個低沉的聲音傳來:「那你呢?在這不見天日的魯陽殿里,還打算呆多久?」
她嘴角微提,笑如夜梟,「想呆多久,便呆多久。」
「我走以後,誰陪你說話?」
「耽於舊情,只會失掉前程。」
「這話,你還是留給自己吧。」
「呵!記得,多吹吹風,多晒晒太陽,遇上好看的手串,要帶回來送我。」
進門那位老者,將永生玉緊緊撰在右手,左手伸了出去,抱起伏卧在她裙邊的黑貓,緩緩躬身退出。
那隻黑貓,沒有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