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荒城4
翠色掩映,踏上回家的最後一道土坎。
印入眼裡的舊家還是老樣子,破敗又蒼涼。
步上曬場,因為失於打理,一半的面積已經被赤荊藤侵佔。
曬場左邊,枯井還在。那是阿爹年輕時費勁掏出來的,可惜用不到兩年就幹了,怎麼都掘不出水來,逐漸逐漸被各種各樣的廢料填滿,多年後搬進去一隻老山龜,成天神出鬼沒的。
傳說,家裡養龜是一件吉利的事。可老山龜的出現,並沒給這個家帶來任何改善,或許傳說是假的,又或許老山龜只能算他們家的鄰居,不算住戶,福氣才沒有進門。
門口仍舊擺著那兩盆韭蓮,是她從好友家遷栽來的。
初栽時,阿娘誤將其當作韭菜,直到下了鍋才發現味道不對,因為白白浪費了一道油鹽,而理所應當地將她狠狠修理了一頓,後來看到這花又野又美,不需打理,四季常開,才總算沒有多說什麼。
門邊木框上別著兩把柴刀,一把鮮亮,用於劈柴,另一把渾身銹黃,用於劈竹。
望著銹刀,她發了會兒呆。
她爹爹曾是一位出色的篾匠,如果當初肯聽人勸,少喝兩口酒,沒從山坡跌下,往後的一切便不會發生。
漸漸挪步門口。
門大開著,傳來紡車的咕嚕聲,時停時繼,和著一聲聲沒有回應的嘆息。
門檻上卧著一隻懶惰的蝸牛,久久不挪一步,沒準已經死了,只剩下空殼在。
忽然一隻跳蛛不知從哪鑽出,飛快地順著門檻爬過,爬向鞋櫃,鑽進了鞋櫃與木牆之間的深幽間隙。
被賣之前,家裡養著一條黑狗,不知是老死的,還是被偷,或是被吃了,反正已經沒了。如果它還在,內屋搖紡車的阿娘絕不會還坐著,早就該迎著動靜走出來了。
四下沒有煙火的味道,明明已經到了用晌時分。
她邁過門檻,步入荒涼的堂間,隨手將包裹擱在光亮的老木桌上,輕輕鬆了口氣。
木頭內部,蟲蛀聲嚓嚓隱隱,讓人感覺這間房子隨時隨刻都會傾頹。
身後傳來一個戰戰兢兢的腳步,一回頭,果然是阿娘。
阿娘背光而立,身上像披著一層又厚又醬的桐油布,眼神發痴地盯著她看了好大一會兒,臉上的表情十分疑惑。
她尷尬地一笑。
阿娘終於認出她來,眼裡泛過一瞬間的光,但又快速熄滅,被新的困惑所取代。在咂巴了兩下嘴后,怯怯地問她:「吃,吃了沒?」
她搖搖頭,「還沒呢。」
煙囪早就堵了,柴是濕的,好不容易生著火,刷乾淨大鐵鍋,注入半鍋水,直到看到阿娘抖著身子從米桶里掏出一爪米來拋進水裡,她在意識到阿娘平日只喝粥果腹的同時,也看穿了導致阿娘身體虛弱、行動緩慢的病因。
中風。
好像這是阿娘家的遺傳病,外公中年便中風癱瘓,久不下床,活生生拖累著一家老小。一日卧床抽煙時,不慎點燃木床,最終是被活活燒死的。
也聽說那火是他故意放的。
也聽說那火不是他放的。
看著阿娘一大一小的兩邊臉,她心裡一陣不適,彷彿有什麼東西正緊緊扼著脖子。
夾柴的時候,右手隨著作祟的內心,甚至不謹慎地抖了兩下。
眼跟前,阿娘是真的老了,佝僂的身形,被孤獨與疲倦吞噬的視力,發皺的皮膚,與間斷的喘息。
都這麼老了,還得面對家徒四壁,無米下炊,阿娘也有阿娘的絕望,她只能這麼想。
草草用罷晌午,洗碗時才注意到桶里的水是渾的,費勁打開蓄水缸,裡頭鋪著厚厚的竹葉,四壁附滿蛞蝓,一看便知多年不曾打掃。
流到缸中的水,透自林子更深處的活泉。山上並不止他們一戶人家,過去常為誰家的竹管透大了,導致別家無水可透而吵鬧不休,也不知這些年過去,為水源爭得臉紅脖子粗的那一輩人各已老矣,吵鬧可有變少?
洗完缸子,通了煙囪,一身衣裳變得又花又糊,手在補了又補的圍裙上背了兩下,反倒膩上一層油,正想燒水梳洗時,阿爹回來了。
未進家門,高興的小調先悠悠哉哉躥到人跟前。
一照面,已然老矣,兩鬢如雪,面如菜色,人乾瘦,而且是一種久病似的青筋明顯的柴瘦。頰邊、手部全沒有了肉,曬枯的金色桔子皮一樣的肌膚巴在骨頭上面,骨骼分明,教人觸目驚心,惟獨一點,精氣神倒是好的。
「小晴!」阿爹高興地牽起她,用力一握。
那曾是一雙十指翻飛、精彩絕倫的手,屬於一個技藝高超的篾匠,每天至少能編三個簸箕,做二十把竹刷,那雙手庇佑她度過了一個無憂無慮的童年,如今握了上來,卻一片冰涼。
她叫了聲「阿爹」,不適應他身上的惡酒臭與開口便淌個不歇的口氣,微微蹙眉,不自覺地將臉埋下。
「長好了,比原先高,也比原先胖了。」說罷,顫著手,從懷裡掏出一把鹵花生,用力塞進她手心,旋即步進內屋,倒在床上呼呼大睡。
她解下圍裙,泡好圍裙,洗乾淨手,隨便拍了拍身上的泥跡,拿起鹵花生,獨自坐到屋門前,有一口沒一口的吃著。
花生有股酸味,還有幾粒外殼發糊,明顯已經不新鮮了。
這便是老家,老了,困了,累了,頹敗且無一用,與回憶既一樣又很不一樣,惟一教人心安的,是圍著屋子的影影綽綽的這些藍竹,還有它們身上特有的香味。
吃著吃著,吃到一顆爛了的苦花生,收回眺望的目光,翻了翻剩餘的另幾顆,居然還翻出一顆石頭來。
紡車咕嚕嚕響起,阿娘重拾活計,那聲音雜在阿爹震天的呼嚕聲中,像一條懵懂的小溪直接匯進汪洋大海,固執又不朽。
至今,無人詢問,當年的十兩銀子最後把她帶到了哪兒,家主人待她好還是不好,她為何回來,又打算呆多久?
其實這個家早就沒有她了,她心知肚明。
阿爹阿娘都忘了,她不吃花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