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6章 風濃 (八)
皇家膳食皆是精美,更何況獨孤氏一向重奢極欲,但姬梵也沒有什麼胃口,吃了幾口便停了箸子,微微失神,直到獨孤寐遞上一杯美酒,向她示意喝下,她才愣愣接過,輕輕抿了一口,獨孤寐挑眉,道:「喝下去。」
獨孤寐是要她整杯都喝下去,姬梵拿著杯子放置唇邊,卻沒有立刻飲下,而是直直地看著他,然後說:「我可以喝下去,但殿下要將鐲子還給我。」
獨孤寐一怔,想不到平日里柔弱不會反抗的小白兔如今居然跟他談起條件來。
他淡淡回道:「我為何要答應你,你便是不喝也無謂,孤無甚在意……而且這鐲子有這麼重要嗎?」
姬梵假裝沒有聽到他言下之意,她從來都知道獨孤寐深不可測,他所做的任何事都是帶有目的性的,他說的任何話是絕不會讓旁人猜測出他的真實想法的,她知道自己是不可能猜測得出,但不管怎麼樣,她想要拿回自己的東西,那鐲子可以說是她在這個危險重重陰森詭譎的皇宮內唯一的安全依仗了。
她不知道獨孤寐取下她的手鐲的用意是什麼,也不知道他為何要自己飲下那杯酒,反正問他他也不會說,猜她也猜不出,不如自己先乘著可以談條件拿回手鐲。
獨孤寐長長如白玉竹尖的手指捏起姬梵手裡的酒杯拿回自己身前,微笑說:「那便不喝吧,王妃。」
姬梵肩膀一抖,總覺得那句離王妃聽來刺耳,別有深意。
獨孤寐飲下了姬梵所剩的半杯酒,便不再搭理姬梵,目光淡淡地看向宴席中央。
姬梵則小心翼翼地觀察著獨孤寐全身,猜測自己的鐲子可能會藏到哪兒,大概是她的動作太明顯,一刻鐘之後被獨孤寐淡漠眼神掃過來,她才立刻收回了目光。
而在這時,一個太監衝進內堂,打破了宮內的歌舞笙樂,臉色慌恐的大叫:「陛下,不好了,祭壇裂了,忽然就裂了一個大口子。」
全場驚愕。
不少人更是失聲慌叫:「不可能……」
尤為首的正是禮部侍朗王大人,只見他面色如土,全身顫抖如落葉,三步抖然爬向正中央:「皇上,臣……」
神農祭可以說是殷國皇家最重要的祭典之一,預示著殷國來年的風調雨順國泰民安,如今忽然祭台大裂,那麼主持的禮部必然要負起責任了。
皇帝臉色極為陰沉,這祭台在神農祭時大裂不但影響了殷國的國運之兆,值此大軍將戰之際,動搖民心,更是讓人不敢深想這中其中背後的手腳。
他沒有看向跪在正中央,滿頭是汗臉色蒼白的禮部王大人,而是將目光投下了自己的兒子獨孤宇。
禮部侍郎是獨孤宇的人,已經投靠於他。
獨孤宇也是臉色微變,見皇帝看來,立刻站起跪下行禮,向皇帝顫音道:「兒臣不知,也與兒臣無關,求皇父明查。」
當皇帝將目光看向獨孤宇那一刻,整個宮廷內便安靜如寂,彷彿每一個人大氣都不敢出,祭壇事關國運,這絕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每個人心裡都清楚——今日,必有血光之災。
而到底是誰,會是這個倒霉受罪之人,沒有人敢想象。
他們都清楚,坐在那個龍座上的男人是多麼的殘忍,多麼的嗜好殺人,帝王一怒,血流成河。
再加上他把目光望向皇子,更是牽扯到了京都如今風聲鶴唳的皇子之爭,這一場皇子爭儲可以說將每個人都卷了進去,那麼同樣的,今天這件事所有人都有可能不能倖免。所以每個人都屏住了呼吸,生怕出任何差錯。
姬梵心中微顫,下意識地看向獨孤寐,只見他臉色平淡,眼若琉璃清冷,看不出裡面有任何情緒。
他……早上那般神情狀態……
是不是早便知道些什麼?
她心裡浮起這樣念頭,又不敢深想下去,便轉過了頭去。
皇帝冷冷地看著殿間臣子,這些人,個個跪在地上口稱其萬歲,一個十分臣服的樣子,但這些人又有幾個忠於他,幾個人忠心於獨孤氏,不過都是門閥貴族與皇權角斗的權力遊戲罷了……看到這裡,他殺虐之心又起,眼色更是冷戾起來。
太極殿上,噤若寒蟬,慢慢浮起了一片恐懼嗜血之氣,這讓姬梵下意識地往獨孤寐身邊靠了靠。
可她身體一觸到獨孤寐的肩膀,頓時感覺寒氣立刻透過衣料,咬上了她的肌膚,沁冷滲人,又是引得她全身一顫。
禮部侍郎跪在正中央,汗一滴滴地滴在面前的地面上,他全身顫抖著,彷彿一隻隨時要掉落癱倒的土雞,聽得上頭皇帝對獨孤宇說:「你不知道,禮部侍郎也不知道,那麼,究竟是誰要來負這個責任呢?」
負責任,那可是殺頭滅族的大罪啊。禮部侍郎感覺自己更是害怕了,忽然,他腦光一閃,抬起頭來,用力地叫:「皇上,微臣冤枉,我知道了,前日里工部負責修善宮內,這祭壇桌器都是經過了工部整理,與微臣無關啊……」說完,立刻求皇上讓他的下屬帶來禮部紀要,呈給皇上作證。
殿內一片喧嘩,人們紛紛看向工部侍郎,只見他臉色大變,下意識地看向一個人——
獨孤宸。
工部侍郎是獨孤宸的人。
這一場大事,居然牽扯到了兩個皇子,還是兩個最有權力的皇子。
獨孤宸的臉色也變得難看起來,只見殿內工部侍郎也顫抖著走上前跪下,聲音若飄極為恐懼地道:「陛下,那並不關微臣的事啊,修善大殿宮器雖是工部主理,但並無做那些陰損惡篤之事,而且,工部只負責主要事務,一些小事細節還是禮部內廷與欽天監相關,罪並不在我,臣不敢擔啊……」
他身邊的副手也撲通一聲跪在旁邊,趴在地上帶著哭腔道:「工部也有歷任手書,記明了各項工項準備工事,請陛下恩准進上前來,明項問罪。」
這一句,將大半個朝廷都牽扯了進來,連皇帝身邊的親信太監也會受到牽連,何太監都微微變了臉色,急忙看向皇帝。
皇帝臉色陰沉,別人看不出他臉上的表情預示著什麼,但他的內心已經捲起了暴戾殺戮的風暴,如果可以,他甚至想將殿內的所有人都殺掉,包括這些大臣、貴族,還有這些皇子、嬪妃……
殺得乾淨,殺得一了百了。
可是他不能。
在這個亂世時代,皇權與臣權永遠是相對立的,稍一差池,將激起劇烈的反噬。
他冷冷地看著殿下一個兩個神態各異的人們,他們人人都正襟危坐,彷彿大難臨頭一般,有些人暗暗交換著神色,有些人暗示揣測,有些人恐懼地盯著四周,觀察著周圍的一切,眾生百態,讓坐在這萬人之上的他一覽無餘。
他感覺自己內心激起的殺心甚至讓他手指肌膚有些微癢,他微微摩挲著指間,淡淡地將目光看向下面,無數人都不由害怕地避開了他的眸子,道:「禮部,工部,內廷,欽天監……還有嗎……」
殿下一片無聲。
何太監讓手下太監拿來了工部的紀書,將上月對於皇宮祭壇的打理一項項的念了出來,每一項器物維繕負責一個人,每個被點到了名字的人,或是關於自己家族裡的人被列進去的,都身體開始發抖,臉色慘白。
大殷臣子官宦脈絡極深相互牽連,一個七品的小小的官吏,身後可能就是權力極深的世家門閥,牽一處而動全身,沒有人能倖免。如果這國之大事令皇帝怒而血洗京都,沒有一個人敢肯定自己的家族是一定能夠倖免。
更不要說,這裡面還牽扯到了皇子。
想到這裡,皇帝不由將目光看向席下離他最近的幾個皇子,眼神微眯——如果這件事,真的是這幾個成年皇子所為……他們真是好大的膽子,好狠的心腸……
光是想到有人能夠買通皇廷內,還能買通欽天監,神不知鬼不覺地做出這般布置,在他皇帝的眼皮底下實話如此大逆不道的陰毒計謀,皇帝不由得產生一種瘋狂而可怕的慾念,他眼神中的殺機更深了……
越是想殺人,皇帝面上表情就越是平靜,他看著殿下跪著的一大片人,聽著工部臣子那一聲顫抖的聲音念著本子,最終在,所有人恐懼的目光中,淡淡地說了一句:「禮部工部侍郎,誅三族,二部六品以下官員,摘官流放。」
那大臣的念本聲音如同被什麼扼住了喉嚨一般,嘎然而止,接著是數個官員的大呼:「皇上,皇上,臣冤枉啊,臣冤枉啊……」
大臣們恐懼的尖叫充盈了整座宮殿,無數旁觀者都臉色蒼白,卻不敢吭一聲。
禮部侍郎跪在廳前,頭叩得鮮血淋漓,留下了好大一灘血跡,映著城面上的金絲牡丹地毯更是刺目,他啞著聲音哭求:「求陛下恕罪,求陛下恕罪,求陛下恕罪……老臣,願意以死抵罪,求皇上放了老臣一家吧……求皇上開恩……」
工部侍郎也跪在地上,不停地叩著響頭,聲音聲聲撞入耳,彷彿擊在人心上一般,求著皇帝讓自己一人死放過全家,但皇帝還是無情地令禁衛軍將人拖下去,那些大臣一路掙扎若求,鮮血流滿了一地,那一道紅艷艷的血跡極是觸目驚心。
獨孤宸想出言說些什麼,又被許貴妃一個眼神阻止住了,他的臉色極不好看,獨孤宇的臉色也極差,眾人都彷彿忽然變成了啞巴,殿廳內靜寂無聲。
氣氛壓抑到了極點,皇帝淡淡地看著眼前的一切,彷彿在欣賞著什麼秀麗的美景一般,眼底微微地閃著光,良久,久到群臣僵在殿內近乎全身疼痛時,他才慢慢出聲:「荊王。」
獨孤寧聽了皇帝叫喚,全身一抖,驚懼爬上臉上。
他膽戰心驚地抬頭看向皇帝,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半軟了身子道:「父皇,兒臣……」
他十分懼怕皇帝將罪怪罪在他的身上,畢竟大皇子二皇子都因此傾天大罪折損了肱股之臣,會不會,會不會下一個就輪到了他……
他心中極是慌亂,戰戰兢兢地抬頭看向皇帝。
而皇帝的下一句話,讓他瞪大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