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陰差陽錯
醉紅顏
第一章
陰差陽錯
(1)
正月天氣,陽光雖好,寒風吹面仍凜冽如刀。
慶和堂新來的夥計汪生正立在藥鋪內搗葯,敦厚圓實的面龐掛滿了疲憊之色,手中的葯錘有一下沒一下地敲打著。
店中的火盆炭火正旺,蒸騰的熱氣夾雜著濃郁的藥材異香撲面而來。管事的李旺困意難當,以肘支面,在搗葯聲中好夢正酣。
「李管事,抓藥!」冷不丁,一素色身影攜著茉莉幽香掀簾而入,彷彿受天氣的影響,連聲音也清冽冰冷。
李旺聞聲,不由打了個激靈,未及睜開眼便點頭哈腰,接下來人手中的藥方。
他瞄了一眼埋頭搗葯的汪生,趁著抓藥的空當走過去壓低聲音說:「你且暗暗瞧瞧,這位就是那謫仙般的小姐,只是……」
話未說完,聽見來人一聲輕咳,他連忙走向櫥櫃取葯稱重。
汪生向來老實敦厚,稍稍抬頭偷覷來人,只瞧了個側面,便覺心神蕩漾。情不自禁轉頭正視,偏巧與來人打了個照面。眼神相撞之下,他渾身一哆嗦,忙移開目光,緊了緊身上的棉布小襖,低頭機械地捶搗著藥材。
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睛?不經意看去,如墜千年寒潭,點漆似的雙眸竟無一絲溫度,任是貌美如仙,也令人不敢直視。而汪生卻像是中了蠱毒一般,心中雖懼,仍忍不住再看,抬頭時卻見來人已提了藥包如風一般掀簾而去。
「小……小姐……您慢些……」沐雲卿提葯剛一出門,便與尾隨而至的丫頭平兒撞了個滿懷。
只聽一聲脆響,腰間玉佩應聲滑落,而主人卻未曾注意,淡漠地掃了她一眼:「母親病重,刻不容緩,你身子弱且慢慢跟著便是了,早該叫了安兒跟來。」
說完她稍提內力,疾步而去。
「小姐……玉佩……」平兒眼尖,忙彎腰撿起地上的龍紋佩飾追了上去。
怎奈她家小姐自小習武,功力奇高,任她跑得氣喘連連追去卻連影兒也沒見著。突然腳下一軟,不知踩了什麼東西,一個重心不穩向前倒了下去。
「小心!」一雙有力的臂膀將她抱了個滿懷,低渾的聲音帶著別樣的魅惑。
驚魂未定的平兒落入陌生男子懷中,又羞又急,漲紅了臉,伏在那人胸前不敢抬頭,手中緊緊地捏著那枚玉佩。
「七弟好艷福,府上姬妾成群不說,偏是出來散心,便有佳人投懷送抱!」此時,一位錦服青年男子跟了上來,話語中滿是調侃之意。
那人並未答話,目光正落在平兒手中的雲龍飛天玉佩上,好生眼熟。
他心下一動,緊緊抓住平兒的玉腕連聲逼問:「這玉佩可是你的?」
平兒本就膽小體弱,手腕被他緊緊鉗住,鑽心般疼,眼中湧現一層水霧,囁嚅著:「是……是……是我家……」
不待她說完,陌生男子手臂一緊,將她緊緊帶入懷中,低頭輕嗅了嗅,雙眉一軒低聲道:「果然是這種幽香……」
「公子……請放手……」平兒一時情急,終於說了句較為完整的話。
陌生男子仍是不放,清俊的臉龐漸漸壓下,眼光幽深,似要攝人心魄:「敢問姑娘芳名。」
似是受到其蠱惑,平兒獃獃地望著他,口中訥訥吐出:「平……平兒……」
男子聞言,墨黑的眼眸凝為一點,似喜似狂地說:「是你……真的是你……」他話未說完,只覺眼前銀光一閃,一柄寒劍便架在了自己項上。
「放開我家平兒!」來人語氣雖淡,聽起來卻生硬冰冷,未見其面,便覺一股寒意撲面而來。
「小姐!」趁男子愣神之際,平兒慌忙掙開束縛,匆忙躲向來人身後。
方才在一邊瞧熱鬧的錦衣青年見七弟項上架著寒劍,忙上前解圍:「姑娘,不過是一場誤會。」
沐雲卿黑眸一瞥輕蔑地說:「哼,不過紈絝子弟。本姑娘要事在身,不跟你們一般計較。」說罷,手中稍一用力,便在那男子頸間留下一道血痕。
「這才幾年光景,那丫頭竟出落得如此貌美,只是性子越發的桀驁冷酷了。今兒一瞧,竟有當年玉面將軍沐天行的遺風!」錦衣男子望著主僕二人遠去的身影,不由感慨地說。抬眼瞟了瞟自己兄弟頸間的「紅線」,卻是譏諷一笑:「七弟果真是艷福不淺,受這等絕色佳人一劍,就是死了,也甘願。為兄在一旁瞧著,倒真是艷羨!」
那名男子居然不以為意,只盯著二人消失的方向出神,半晌才拿起手中的玉佩喃喃道:「平兒……平兒……果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
錦衣男子聞言,面色一冷,走近他身前低聲說:「你再這樣折騰下去,母后那邊可真就不好交代了!」
(2)
黃昏時,寒風一陣緊似一陣,午時的大好天氣逐漸轉為陰霾。
京城北郊的竹林,枝葉隨風沙沙做響,深處突起的一陣笛聲凄婉纏綿,襯得這冬日更為蕭瑟。此時,只見一素色身影起伏跳躍,眨眼功夫便進入竹林深處,待到眼前出現一處木屋,這才靜止不動,立於碧竹梢頭,輕功之好,令人稱奇。
望見梢頭輕盈若仙的身姿,坐於屋頂上的人這才收起玉笛,提力一躍,同樣立於素衣人對面的竹梢部。
素衣人急不可耐地開了口,語氣仍是生冷清冽:「師兄,姜國的動向查得如何了?」
對面的青衣男子濃眉微蹙,不悅中帶了些無奈:「雲卿,這三年你越發的冷酷無情,見了面,連聲招呼也不打了。」
「師兄,姜王老賊現狀如何?他已近垂暮之年,必不甘心對我朝俯首稱臣,算來算去,也該有所行動了吧?」沐雲卿秀眉微挑,由梢頭縱身躍下,身姿輕盈曼雅猶如天女下凡。
「如你所言,這老頭暗中行動,想必秋日免不了一場戰事了。」青年人也隨之躍下,離她三步之遙站定。
一身縞素的沐雲卿恢復了平日清冷,淡淡地說:「那就依計行事吧,秋日便要那老賊的項上人頭。」
「師妹,夫人身體越來越弱,你還是多多關心她吧!軍中上下不乏有將軍生前的袍澤戰友,我去打點妥當,必取來那老賊項上人頭,為他報仇!」
「楊天青,你膽敢自作主張,休怪我無情。父親之仇,我要親手來報,還有京城內那一個個喜樂安寧的貴人,我一一來給他們報應!」沐雲卿聞言,心頭狂怒,厲聲呵斥對自己一向寵愛有加的師兄。
「你這又是何苦,若是將軍在世,定不願見你變成這副模樣!」青衣人苦笑一聲說道,「你一個女兒家,怎生有我方便混跡軍營,況且夫人身體孱弱,多年纏綿病榻,若是得知你的打算……」
「母親她……時日不多了!」雲卿不復剛才的疾言厲色,生冷的語氣也變得柔軟許多,偏偏添了些寂寥心酸。
「她竟然……」楊天青驚詫至極,萬萬沒料到夫人的病已到了這步田地。
沐雲卿別過頭沉默片刻,才緩緩說道:「你先在軍中好生打點,秋日之戰,我必不會錯過!」
楊天青心中疑惑,擔憂地問:「你意欲如何?」
「哼,新皇登基未及三年,根基尚且不穩,若是發生戰亂,唯一可以依仗的便是其弟瞻王。到時候他上萬大軍出動,我何愁找不到機會混入軍中?」提及此,沐雲卿冰冷的面色漸緩,唇角微挑,露出志在必得的笑容。
「可瞻王向來治軍嚴謹,你武藝雖好,若要混入,卻也困難!」楊天青點了點頭,仍是眉頭深蹙。
「師兄不必擔心,時日尚多,待我慢慢籌劃。只是要煩勞你多注意姜國的動向了!」見他並無異議,沐雲卿才放緩語氣,「天色已晚,若無它事,我便回去了!」
言罷,不待楊天青做答,腳尖輕點,幾個起伏跳躍,那抹素色身影便消失在竹林深處。
天上的積雲越發濃厚,遮住了幽暗的星光,寒風輕襲,打在身上冰冷刺骨。楊天青望著白影消失的方向輕嘆一聲:「雲卿,你這又是何苦!」
從何時起,那個冰雪聰明、俏麗可愛的小師妹竟變得這般冷酷無情,果真是應了當年廟外游僧的那句話了嗎?
黑漆暗沉的天空將皇城連綿起伏的宮殿熏染成一派墨色,不復白日的氣勢恢宏,卻如沉睡的巨獸一般,沉靜卻不失威嚴。御書房內,明燈高照,馨馥的龍涎香由殿兩旁的青銅仙鶴口中徐徐吐出,縈繞連綿,越見迷濛。
皇帝坐於上首望著眼前的七弟苦笑:「果然不如我所料,你是不達目的不罷休了!如此一來,倒要向母后如何交代?」
提及此,他聲音越發沉鬱:「近日她鳳體違和,你可不要輕舉妄動!」
立於下首的男子便是當今聖上的七弟楚瞻,自新皇登基,便被其視為國之樑柱,權傾一世,風光無限。
只見他不羈一笑,向皇帝抱拳說:「這事嘛,自然是有勞皇兄您了,若是您下旨賜婚,母后應無異議吧?」
皇帝見狀,揚眉朗笑:「七弟好不知足,你府上姬妾諸多,還需我下旨賜婚?」
楚瞻將眉一挑,給了他一記白眼:「還不是三哥您的主意,竟將那群心懷不軌的鶯鶯燕燕塞到我府上,害得我整日煩擾不堪。」
「誰讓你天生潘安之貌,胸懷子建之才,武比玉面將軍沐天行呢?」皇帝促狹一笑,「說起來,今日你只看上了那個叫平兒的姑娘了?」
「正是如此!」楚瞻點了點頭,鄭重說道,「還請皇兄成全!」
「今日你倒讓我成全,往日里母後為你挑的王貴之女數不勝數,你卻一一拒之,如今卻要為一使喚丫頭央我賜婚,實在是太過荒謬!況且,那個平兒樣貌雖說得過去,但比起她家小姐來,卻是雲泥之別,只可惜……」
「只可惜那位小姐身有隱疾,否則早就成了皇兄的枕畔佳人了!」這下,輪到楚瞻譏諷他了,「也不知是人家小姐真有疾病還是不願嫁入深宮!」
皇帝聞言,並不發怒,反而朗聲一笑:「她容貌雖美,卻是位冰雪佳人,如此桀驁難馴,別說是朕了,這滿城俊彥雖是傾慕,卻也是敬而遠之。否則,何至於芳齡十七,尚無人登門提親?」
「哦,如此說來,是位無人敢娶的小姐了?」楚瞻思忖片刻,計上心來。
皇帝楚衡見他唇線微揚,面色驟冷:「你該不會是要拿她來做擋箭牌吧?」
「既然她桀驁不馴,那就用來治理府上那些不安分的姬妾。我瞧著平兒姑娘,個性柔弱,若有她這樣的主子坐鎮,別人也不敢傷她。況且,我這不也是解了她老大未嫁的尷尬嗎?」楚瞻微笑著,檀墨般的眸中散發著魅邪光芒。
「哼,若要她應了提親,簡直比登天還難,你還是自求多福吧!」皇帝輕蔑一笑,擺了副看好戲的神態。
(3)
沐府的內院正室,一燈如豆,門邊的紅泥小爐正嘟嘟地冒著熱氣,葯香彌散,霧氣縹緲。守在爐邊的沐雲卿利落地將葯倒入碗中,小心地捧至床邊:「母親,該喝葯了!」
斜靠在床頭的婦人雖是面色蒼白,瞧上去仍是風韻無限,依稀看得出年輕時的美貌。
「雲兒你為了沐家日夜操勞,長此下去,會累垮的。」喝完葯,接過女兒遞上來的絲帕輕拭唇角,這位二品誥命夫人才緩緩開口。
「將門無犬子,女兒我怎會如此羸弱?母親您忘了,年幼時,我也曾隨父親在軍中行走,又拜在名師門下,也算是小有所成。」雲卿一改往日冰冷雪色,溫柔而自豪地說。
沐夫人一臉憂色,伸手輕撫著女兒垂在肩側秀髮說:「若不是當年我執意不肯讓你入宮,謊稱你身有頑疾,今日你早該嫁人了。」
「母親,孩兒只想伺候您左右,以盡孝道,別無他想!」雲卿心中一顫,素手搭在母親腕間,思及她時日無多,心中大痛。
長夜難眠,寒風肆虐,母親睡后,沐雲卿只著一身素白中衣,立於正院一叢修竹之前。寬大的袍袖被風捲起,隨著身後烏髮飛揚,宛如月下仙子。
從小就隨侍沐夫人左右的月香緩緩地走到她身前,輕咳了一聲,將手中斗篷披到她身上。
「月娘,深夜來此,可是有事?」沐雲卿見她衣著齊整,手提紗燈,知道此行必有目的。
「小姐,您為何要如此執著?不看僧面看佛面,為了夫人,您也要好好保重才是。」昏暗的燈光,照得月香神色詭異,面上那一雙赭色眸間閃爍著神秘的光芒。
雲卿別過臉,抬頭望著天上重重陰云:「母親如此,還不是因為父親過世大受打擊?血債血償,天經地義!」
她語氣堅定、擲地有聲,聽得月香不住搖頭:「小姐,你有事不知,其實老爺他……還有夫人……」
「月娘,您怎麼到這來,夫人正找您呢!」月香正猶豫著是否把那些陳年往事抖落出來,沒料到丫頭安兒卻跟了過來。月香無奈,道了聲安便隨著丫頭安兒去了。
室內的安息香裊繞,讓人昏然欲睡,而此時,沐夫人卻精神大好,目光緊鎖在月香白凈的面龐。
「月香,這麼些年,我可曾讓你受什麼委屈?」半晌,她抑制不住內心的幽憤厲聲質問。
月香低著頭、垂著眼瞼低聲答道:「夫人待月香親如姐妹,這些年月香備受您拂照!」
「既然如此,那就將煙雲往事埋在心裡吧。雲兒本性桀驁,若是被她知曉,不定要鬧出什麼亂子來。這些年,我未曾踏入宮內半步,怕的就是那裡人多口雜。」沐夫人端了架子,直視著她,壓低聲音說,「今日你就在這裡起誓,若是泄漏半句……」
數日後,天氣轉暖,和煦的陽光將沐府染上了一層淡金。置放在正堂的一箱箱聘禮在日光下更是奪人眼目。上好的楠木箱子皆用緋色紗綢裝點,由里到外,透著濃郁喜氣。
沐夫人坐於高堂,打發了下聘之人後,卻再也撐不住了,連聲咳了好一陣才止住。三年來,無一家上門提親,令她憂心。今日有貴人來下聘,卻更讓她焦慮。
看著面前一應禮單,雖都是這世間珍奇貴重之物,可下聘之人卻是風聞欠佳的瞻王。若是換作以往,她常入宮與太后相談,還可找借口拒之,可如今,該如何是好?普天之下,誰不知瞻王大權在握,又極受皇帝倚重,實在是不好得罪。更何況,他竟是那人的兒子……真真是孽緣……
「母親……這是何故?」沐雲卿剛踏入正堂,便見這一室緋色,不由驚詫地問。
沐夫人將面前禮單往雲卿面前一推:「瞻王府來人提親下聘,你且瞧瞧。若是不願,為娘便入宮去說,定不讓你受半分委屈!」
雲卿將手中長劍一放,拿起禮單略掃了幾眼,冷哼道:「這位王爺好大的手筆,真不枉為國之柱樑。」
冷嘲熱諷的言辭尚未出口,只見她秀眉微蹙:「母親,竟是瞻王府的?」
「素來瞻王府內不甚安寧,聽聞他府上幾房姬妾,爭風吃醋,時常鬧得轟轟烈烈,就連市井也有些傳聞。如此這般,為娘怎能讓你嫁入那裡?」沐夫人鳳眸微眯,滿面的不悅與焦慮。
沐雲卿突然想起幾天前與楊天青的會面,心內不由盤算起來。她捧著禮單細細瞧了一番,冷笑一聲:「瞻王的眼光果然是精妙,若娶了正妃,那幾房姬妾又算得了什麼?」
「雲兒你……你竟是應下了……萬萬不可啊!」沐夫人聞言大驚失色,女兒素來眼高於頂,這些年一心打點沐府,雖是耽誤了一些時日,可也不能這樣屈就。
「有何不可,沐家也算是名門,嫁入府中作為正妃,也算是門當戶對。況且父親雖逝,威名尚在,他未必敢不以禮相待。就算是他府上不甚安寧,不過幾名侍妾,能有多大能耐?」沐雲卿打定了注意,上前握住了母親的手,竟難得顯出俏皮之色。
「雲兒,嫁入這府中,與入了後宮又有何區別?早知今日,當年倒不如讓你進宮。」沐夫人又惱又急,言語中頗有恨鐵不成鋼之意。
「母親莫急,女兒自有分寸,日後定不會受半分委屈!」雲卿溫言軟語,勸了好一會兒,才讓母親平靜下來。
胳膊擰不過大腿,自打沐天行亡故后,沐夫人傷心過度,身子日漸虛弱,府中大事皆由沐雲卿做主。因她從小行走于軍中,做事一向雷厲風行,頗具其父遺風。
「千不該,萬不該,當年不該由著父女二人的性子讓她去習武!」回到房中,沐夫人搖頭長嘆,思及沙場戰死的夫君,胸口泛起陣陣疼痛。
(4)
雲卿一人在房內徘徊許久,這才拆開安兒悄悄遞上來的信函。真沒想到,這位瞻王還有這麼一手。
「沐府與瞻王府素無瓜葛,怎麼突然生出這樣的事端?」帶著如此疑問,她拆開了標由自己親啟的信函。
細細看了一遍,頓覺周身冰涼,下意識摸了摸腰間,卻是空無一物。沒想到,她不過信手取來替代遺失之物的玉佩竟成了信物,偏偏不巧,卻被他給撞見了。
沒想到啊,幾年前的事情,他還記得一清二楚。若不是信中點到,她早已拋之腦後。這世上,還有他這般重情的人,確實少見!所幸當年自己假託平兒之名,否則還不知要如何收場。
「若假嫁王府,想必秋日沙場之事便可順利解決,也免得自己絞盡腦汁仍是不得要領。」沐雲卿微微一笑,猶如一樹梨花綻放,只是這美,太過寂寥冰冷。
不料這位傳說中的多情王爺卻是如此耿直,信中言語懇切,直接道出了他的目的。他雖重權在握,卻無半絲脅迫,取捨之權,卻交於自己中手中。
想到父親的大仇、母親日漸衰弱的病體,雲卿心頭怒意上涌,雙手緊握成拳,指甲深深地刺入掌心。姜王上官赭,你且好好保重,待秋日親手將你斬於馬下,以報父仇,了卻此生之願!
大婚當日,已是初春天氣,柳牙初吐,嬌嫩可愛。偏偏那日天色陰鬱,臨行前,沐夫人心中不舍,暗自垂淚許久,才現身相送。看著瘦削羸弱的母親,雲卿亦是難捨難分。若不是那場戰亂,想必自己出嫁之日,府上必是喜慶熱鬧。父母坐於高堂,目送女兒出嫁,其中的喜樂安寧,這一世,她再無緣體會了。
當晚,瞻王在眾人的恭賀聲中喝得微熏,腦中卻一片清明。心心念念這麼多年,就要達成所願,自是心情暢快,唯一的遺憾便是無法給她正妃之位。他未曾想到,皇兄口中那位將門之女,竟如此爽快地答應了他的要求。之前雖未謀面,卻平添了幾分好感,這樣大度的女子,怎會被眾人形容成那般冷酷無情?
一想到皇帝得知她應允時的神情,楚瞻心中的得意便飄然而起。有誰能想到,那位九五之尊下巴快要驚掉時的模樣!
掌燈時分,碧琳殿內紅喜燭高照,瑞獸熏爐中龍涎香連綿馥郁,裊裊輕煙吞吐,將寢殿宣染成縹緲仙境。雲卿頭頂鳳冠,額前珠玉累累,蒙於喜帕之下。一身的緋色華緞,如紅雲一般堆疊,在燭光下散發著珠玉似的光澤。
聽見殿門被人輕輕推開,她終於忍耐不住,伸手一扯,將喜帕拽下。
瞻王進殿,剛巧撞上這一幕,望見璀璨珠冠下那張精緻而冰冷的容顏,心差點漏跳了一拍。佳人雖美,卻並非自己心儀之人,而乍見如此貌美之人,難免心有所動。
「今日真是委屈小姐了!」瞻王平日閱盡美人無數,誰知見了她卻不知如何開口,因此說話時並不抬眼看她。
雲卿倒是泰然自若,取下頭上珠冠,一頭烏髮順肩披下,光可鑒人。她並不為意,隨手除下身上繁冗嫁袍,竟露出裡面素白中衣,腰間的銀色絲帶流光婉轉,更顯不盈一握。
待將滿身的嫁飾悉數除去,她才介面說道:「不過是擔個虛名,況且王爺開出的條件甚為優厚,又哪來委屈可言。」
說完她抬眼直視著他,縱然面前男子丰神俊秀,宛若神祇,也難讓她那顆冰冷生硬的心起絲毫波瀾。
楚瞻剛才所言不過是句客套話,未曾想她並不領情,心中大為不悅,之前平添的好感也隨之煙消雲散。
「小姐如此爽快,看來之前談及之事必是全數應下了?」他斜眼看著她,語氣頗為不佳。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雲卿說著,由袖中取出一精緻短刃,提氣一擲,頓時腳下金石崩裂,短刃也隨之化為兩截,「如若有違,雲卿便得此下場!」
她此番驚世駭俗的舉動令楚瞻大駭,手心冷汗直冒。習武之人斷劍之意,他自是知曉,不過一句掩飾尷尬的話,竟讓她做出此舉。想起那日皇兄講起她時,一副可敬可畏的模樣,這才深有感觸。
若枕畔之人如她一般,這日子,怕也不好過了。復又想起平兒的溫婉嬌俏模樣,他才輕舒了口氣。
眼前冰冷佳人得罪不起,看來也只能籠絡了。他想了想,由袖中掏出一隻綉袋,放置桌前:「這裡面三根金簪,在府中除了正妃的尊榮,便是以外的三個承諾。它日若有所需,你儘管開口。」
雲卿也不客氣,看也不看便將綉袋收下,盯著他問:「什麼要求都能答應嗎?」
彷彿承受不住她眼中冰寒之氣,楚瞻雙眼微眯鄭重道:「違逆天下之求不可,其他有求必應!」
「即是如此,那就多謝了,以後平兒之事,我也會多加照拂!」雲卿心滿意足,倦意微露,盯著喜桌對面的小榻看了一會兒,又不經意地瞟了他一眼。
楚瞻會意,轉身取過一架小巧屏風,將內室隔成兩半。隔著水墨屏風,他才略覺坦然:「累了一天了,你也休息吧。是本王有求在先,那床,由你睡吧!」
雲卿並不客氣,只嗯了一聲,便將床鋪整理妥當,翻身向里睡了。
古來有個規矩,新婚當晚,任由紅燭燃至殆盡,寓意頗深。瞻王身形高大,卧於榻上略顯局促,聽著屏風那邊響起一陣窸窣聲,須臾便歸於沉寂。
想著往後三月,每晚受此「優待」,他不由苦笑。他這番正人君子的做派,真是對不住京城裡風傳的「佳評」。一位風流成性的王爺,與絕色之妻共居一室,竟然……
好在三月後,他可得償所願,尋覓多年的佳人在懷,那是何等的美事!
(5)
翌日清晨,碧琳院內熱鬧非凡。府內的幾房姬妾打扮得花枝招展,到此給新妃請安。一個個暗想著,到底是什麼樣的人,能讓風流不羈的王爺定下心來,三媒六聘,鄭重其事地迎娶了正妃。
她們個個自恃姿色上佳,又常聽瞻王誇獎,將她們形容得堪比月中仙子。如此一來,幾位美人免不了爭風吃醋、相互擠兌。如今新妃入府,幾個人竟不約而同攜手前來,大有同仇敵愾之勢。
令她們大為詫異的是,剛踏進院門,便見一素色身影攜著凌厲劍氣突襲而來,嚇得幾位花容失色,膽小的,已是癱軟在地。
雲卿收了劍,接過安兒遞上的茶水,一飲而盡,這才讓目光移到幾位嬌客身上:「不知幾位姐姐前來,雲卿多有得罪了!」
方才叫囂著要給新妃下馬威的幾人,驚魂未定,眼尖的見了雲卿容貌,更是自慚形穢,不復剛才的囂張氣焰。
回到殿中,雲卿換了件紫色常服,只用一白玉簪將烏髮挽於腦後,更顯氣韻高華。如此簡單隨意的裝扮,卻生生將幾位精心打扮的姬妾比了下去。
「果然絕色,難怪被皇帝遠遠打發的五主子至今對她念念不忘!」位於下首的藍裳女子悄然打量著雲卿暗自道。
另外幾位,眼光也在泰然坐於上首的新妃身上遊離不定,待看進那雙幽森冰寒的眼眸,都覺渾身一顫,不由自主地拉緊了身上的披帛。
「姐姐們入府得早,以後雲卿還請各位多多指教。」雲卿打量了下首幾人,心中略略有了底。這幾位,果然如傳聞那般,沒一個省油的燈。真不知這位可憐的王爺,是怎麼周旋於她們之間的。
思及此,雲卿心中好笑,原來越是大權在握,身邊的人越是危險。
幾個人七嘴八舌地說了一番,紛紛獻了厚禮才相繼而去。出了院門,幾人再無當初的鬥志,各自懷著心思回房去了。
用完了早膳,才見瞻王悠閑地踱入殿中,見她一身素服,濃眉微蹙,仍端了笑臉問:「西北兩院的那幾位,一早兒都見過了吧?」
見是他來,雲卿向平兒遞了個眼色,才見平兒怯生生將茶水捧到他面前。直到昨日,她才知道那當街揪住自己不放的,竟然是赫赫有名的瞻王。
楚瞻的目光在平兒身上逗留了好一會兒,這才揚起頭追問:「見過之後,你做何感想?」
雲卿明知他的意思,卻偏偏裝傻充愣,輕笑了聲答道:「幾位姐妹姿色上佳,溫婉有禮,王爺真是好福氣!」
楚瞻聞言,驚異地掃了她一眼,見著她眼中促狹,心中微微起了怒意。
雲卿心情甚好,並不跟他計較,使了個眼色,遣退了平兒與安兒,這才曼聲道:「王爺的算盤打得真是精細,您如此苦心安排,我先替平兒謝下了!可見昨晚那三根金簪,並不是白給的。」
「這麼說,你已經知道該怎麼做了?」楚瞻訝異於她的精明,不過見了那幾人一面,便能知曉她們的底細,這樣的女子,未免聰明得可怕。
「平兒跟隨我多年,我自會保她平安,只是保得了一時,保不了一世。這府里,到了適當的時候,可是要肅清肅清了。堂堂王府,白白養了這麼多細作,難怪皇上敢將重權交於王爺手中!」雲卿三言兩語點破了玄機。
「那此後就煩勞你了!」瞻王聞言,心中油然生出敬畏之情,真不愧是沐大將軍的女兒,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當晚,瞻王入殿就寢時,不時聽雲卿走動間,足部發出悅耳的響聲,就連夜間入睡時,也偶爾有幾聲輕響。他心下疑惑,卻是問不出口,暗自想了半夜,才漸漸入睡。
因一早要入宮面見太后,雲卿起了個大早,舒展了筋骨之後才坐於鏡前梳妝。想起幼時常隨母親入宮走動,當年的皇后與母親相交甚篤,年幼的她在宮內竟也受了不少優待。
猶記得自己小小年紀,被皇后攬於身前,指著面前幾位皇子開玩笑說:「將來也不知哪個有福分,能娶了沐大小姐為妃!」
她更記得當時笑顏如花的母親驚慌的神情,還有中宮幾位嬤嬤陰沉的臉色。
當時她是怎麼回答的?清脆的聲音帶著無盡的驕傲:「雲兒才不要做什麼妃子,雲兒要像父親那樣,馳騁沙場,為國立功!」
她此言一出,熱鬧的中宮頓時陷入一片沉寂,半晌才聽皇后拊掌稱讚:「雲兒志向高遠,看來是得了沐將軍的真傳!」
「小姐,這蘇合香?」隨侍的安兒看著殿內香煙氤氳,不由好奇地問,「小姐,怎麼突然用起熏香來了?
神遊天外的雲卿聞言,忙收回心神,淡淡掃了旁邊的平兒一眼說:「這也叫『入鄉隨俗』吧。天色不早了,趕緊收拾收拾,轎子還候在府外呢!」
說話間,她足尖輕動,繫於腳踝的銀玲丁零做響,又惹來安兒的詢問:「小姐,您這是?……」
「這個嘛,我自有妙用,日後你便知曉!」雲卿斜睨了她一眼,「你也跟平兒學學,有什麼話就不能憋在肚子里嗎?」
「我要是學了平兒,那就不叫安兒了!」安兒將嘴一嘟,不滿地瞪著銅鏡中如仙如幻的容顏。
安兒精心地為雲卿上好妝,一應朝服穿戴齊整后,雲卿並不急於出門。只見她素手由妝奩中取出一盒粉對平兒道:「你這丫頭精神一直不濟,這是我依著古方調製出來的香粉,你拿著用吧!」
「小姐真是偏心,為何只給平兒,還是什麼上古的方子!」安兒見狀,頗為不悅,瞥了平兒一眼搶白道。
「你整日生龍活虎、舞槍弄棒,更何況,你又不喜這些物事,要它做甚?」雲卿狠狠地剜了安兒一眼,將香遞到平兒手中,「你跟隨我多年,一應起居照顧甚是周到,用了這香,還可提神!」
「多謝小姐!」平兒深知她的脾性,也不推辭,恭敬地接了香,向她行了一禮。
安兒不服氣地看著二人,俏皮地吐了吐舌頭,隨後拉長了聲音說:「小姐,時候不早啦,可不能讓宮中的貴人久等了!」
因顧念平兒身子柔弱,雲卿只讓安兒跟在身側往宮裡去了。望著主僕二人的背影,平兒有些疑惑,捧著香聞了聞,心中大為驚異:「這香的味道,竟與小姐天生的體香相差無幾!」
(6)
日月交替、時光荏苒,昔日的皇后已移駕萬安宮安享太后尊榮。瞻王攜了雲卿到了宮內,剛走到殿門,便聽掛於廊前翡翠鸚鵡撲棱著翅膀:「七王爺到,七王爺到!」
此時的太后被幾名宮妃圍著,說著宮裡宮外的趣聞,一派安寧祥和。
執事太監見是瞻王到訪,遵從太后囑咐,將幾位妃嬪引入內室。孰料那幾位好事的妃子也對這位風聞不佳的王爺感到好奇,一個個都爭相在簾后偷覷,心裡默默描繪著那位身有隱疾的王妃相貌。
太后見了二人,心中大為歡喜,連忙賜了座,與楚瞻寒暄了幾句,目光便落了一身緋服的雲卿身上。小時候見她就知是個美人胚子,特別是那剪水雙瞳,靈動有神,攝人心魄。今日見了,竟覺出落得更為貌美,明眸皓齒、肌膚勝雪,舉手投足間,氣質高華,就是養在深宮的妃子、帝姬也媲之不及。
「沒想到,諸位皇子中,還是老七有福分,得此嬌妻,夫復何求?」太后看向瞻王,眸中滿是寵溺。
楚瞻聽后,不置可否一笑,算作是回答。
太後言罷,鳳眸微動,望著雲卿只是不言,暗自想到三年前,自己親選她為秀女。卻不料沐夫人連夜入宮,稱其女身有頑疾。當時她也曾料是推脫之辭,但想到沐天行戎馬半生,戰死沙場,沐家上下為朝廷犧牲頗多,也只好就此做罷。
只是未料到,這位沐夫人竟然接納了瞻兒的提親,他可是那人所出……
「母后……七哥……」悅耳的聲音傳來,卻見是清寧帝姬提裾立於殿門,一臉怯怯模樣,很是動人。
太后見是久居宮中的清寧帝姬,忙命人賜了座,和藹問道:「今日是什麼風,倒把寧兒你給吹來了?」
清寧帝姬瞟了身側的雲卿一眼,微微一笑:「寧兒特意來請雲卿過去一敘,還請母后恩准!」
「你這小丫頭片子,也好,幼時就數你倆最為親密。這些年雲兒難得入宮,我這老婆子也就不妨礙你們了。」說著,她命人賜了席面送往清寧帝姬所住的清福宮。
見瞻王託辭說有事要與皇帝相商,太后並不挽留,絮叨了幾句,便由他去了。
這時躲在內室的幾位宮妃,一個個面面相覷,有一兩位性子急的,不由脫口而出:「好在先前說是身有隱疾,不說太后如此待她,就憑她這身世、樣貌,中宮之位必少不得她來坐!」
也有些清高的妃子並不以為意:「不過是容貌了好了些,她一將門之女,除了舞槍弄棒,還能做什麼?你們瞧沒瞧見她那一雙眼睛……」
說到這裡,她似乎心有餘悸,扶了扶身上的金絲半臂:「她那雙眼睛掃過來時,嚇得我一哆嗦,森冷陰寒,就好似……就好似地府幽魂一般。」
待各宮嬪妃散盡,太后把玩著手中的綠如意,有意無意地問身邊的鄭嬤嬤:「也只有雲卿那丫頭,才壓得住老七府上那幾個魑魅魍魎吧?」
鄭嬤嬤卻是答非所問,湊到太后耳邊悄聲道:「幾年沒見,奴婢竟覺得這位小姐出落得越發像往日暢春宮的那位主子了……」
鄭嬤嬤淡然的語調聽在太后耳中卻是異常詭異,只見她鳳眸含威,狠狠地盯了她一眼:「她母親與那一位都出自雲家,長得像,也是應該的!」
清寧帝姬攜了雲卿漫步在漢白玉鋪就的宮道上,二人一路行來,嬉笑聲不斷。幾年來,她過著戰戰兢兢的日子,從未像今日這般開懷。
自打寵溺她的五哥失勢,三哥登基,她一直小心非常,唯恐被人抓了什麼把柄。今日見了雲卿,難得起了俏皮之意:「雲姐姐,小時候總覺得你會嫁入皇家,只是沒料到,竟會是七哥!」
雖是到了清福宮,雲卿仍是有所警惕,向四周掃了幾眼這才將她拽入內室。這室內雖是整潔,擺設卻是簡單樸素,絲毫沒有帝姬的排場,見之令人心酸。
「母后也曾賞賜珍奇玩物,都被我婉拒了。我與五哥一母同胞,他如今被打發去鎮守西南,而我卻仍能安享富貴,也算是他們的恩典了。」彷彿看穿了雲卿的心思,清寧帝姬淡然地說,言語中卻不乏悵然寂寥。
雲卿愛憐地看著比自己小一歲的帝姬幽幽說道:「他奪位時倒是義無反顧,被貶至西南也是咎由自取,只是連累了你……」
「自古來,成者王,敗者寇,他又何曾料到今日下場?」清寧秀眉輕蹙,一雙水靈靈的杏眼帶著惆悵,彷彿認命般長嘆一聲,「本以為你與五哥……」
「我難得入宮一趟,你只揀了那些傷心事來說,真是掃興!」雲卿怕她絮叨個沒完,趕緊轉移話題。
她的五哥,正是當年頗受皇帝喜愛的五子楚衍,那個行走於宮中飛揚不羈的少年。而雲卿,也是宮中唯一一位敢與他真刀真槍喂招切磋的人。
還記得,他狡黠的笑容下,凌厲如風的招式,將自己逼入死角。桀驁不羈的面孔漸漸壓下時,被一柄雪刃抵住喉頭,然後自己志得意滿的一笑,令他無奈至極。
大概是覺得氣氛壓抑,清寧便攜了她往院中去了。乍暖還寒,院中的香草嬌柔矜貴,受不住初春的冷風,只頂著光禿禿的枝條縱橫於園內。倒是院中的蒼柏,傲然矗立,冷翠欲滴。
驀地,天色驟變,天邊陰雲黑壓壓一片,冷風攜著塵土席捲而至。清寧帝姬忽覺頭頂一暗,不由「呀」的一聲,再抬眼,卻見雲卿身形一晃,穩穩地接住被風吹下的鳥巢。
「這院里的奴才也太懶散了,帝姬院內的樹上竟有鳥巢!」雲卿看著手中破敗殘枝,頓時怒從心來。
「不關他們的事,去年春日,我聽著樹上鳥鳴婉轉,才知有鳥雀在宮內築巢。也不知哪來的雀子,叫聲好聽得緊,才讓他們留著。閑暇時聽了,倒比籠中的金絲雀鳴還耐聽!」
說話時,清寧的眉宇間浮現異常樣的神采,一掃平日的抑鬱。
雲卿正要介面,卻聽她「咦」了一聲,眉間怒意上涌,一雙杏眼直直地盯著自己。
(7)
「你……你還存著這樣的心思?」清寧盯著她領間微微露出的素白中衣,聲音顫抖地說。
「是,不報此仇,我又有何顏面立於世間!」雲卿面不改色,慢條斯理地整好外袍,語氣堅定地說。
「雲卿,姜國兇險異常,你不可以身涉險,若你有個三長兩短,要叫沐夫人如何是好?」
當年沐將軍剛逝,那時小小的雲卿一身縞素,紅著眼睛,只是不曾落淚。清寧上前拉住她手,安慰的話還未出口,便聽她壓低了聲音,恨恨地吐出與今日相同的話語。
二人立於院中,發間的珠玉流蘇隨風輕盪,發出悅耳的聲音。雲卿似是受不了她咄咄逼人的目光,抬頭望著陰晴不定的天空,胸中塊壘堆積,鬱氣難舒。
瞻王在宮門等了好一會兒,才見沐大小姐緩緩走來,身後的安兒只是遠遠跟著。天上正飄著濛濛細雨,也沒見她撐傘,緋色裙裾下鈴聲叮噹做響,整個人卻像被抽去三魂六魄一般,沒有一絲生氣。
「閑暇時聽了,倒比籠中的金絲雀鳴還耐聽!」
雲卿細細咀嚼著清寧帝姬的話,心情越發的低落,未曾想,昔日備受恩寵的帝姬,現在好似過著寄人籬下的日子。還有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現不知在西南疆土過著什麼樣的生活?
「怎麼連傘也不撐!」突然眼前微暗,一柄繪著水墨的油傘擎在了上方,楚瞻渾厚的聲音也隨之飄至耳邊。
雲卿聞言,瘋魔了一般,緊盯著他的線條分明的臉,試圖回想起幾年前,那個藏身於竹林木屋,重傷在身、衣衫破敗,仍鎮定自若的少年形象。那時的他,目不能視,一路被人追殺,若不是自己冒險去搬救兵,只怕早已落入敵人之手。可她怎能想到,當年的敵人,竟是清寧帝姬的五哥,現在退守西南的靖王楚衍。她,對不起這一對兄妹!
見她目光灼灼,眸中寒氣四溢,瞻王心中一凜:「你這是怎麼了?」
「沒事,這雨天,真讓人神思恍惚!」雲卿回神,並不掩飾剛才的失態,淡淡答道。
「走吧!」鬼使神差地,他牽起她的手。隔著輕柔絲滑的綢緞,他仍能感到她指尖傳來的涼意。淡淡的蘇合香氣拂過鼻尖,他心頭不由一顫……
細雨綿綿,密密地編織成簾幕,打在窗紗上,沙沙做響,一直到了半夜方才停住。為了讓新妃在府中站穩根基,楚瞻每日都歇在碧琳殿。
隔著一架小巧屏風,聞著室內淡淡的蘇合香,他有些懷念平兒身上淡雅的茉莉幽香,那並不是單純的茉莉香味,而是夾雜著一種特殊氣味的奇香。
這位平兒姑娘,似乎是太過羞怯了。想當初,聰慧的她迅速地將信物送到了三哥府上,這才救了自己一命。當時太過匆忙,也未及向她道謝,只問了她的芳名,並將父皇賜的雲龍玉佩丟給了她。而她留給他的是,多年的思念與那一縷獨特的幽香,不,還有一樣……
朦朧中聽見鈴聲輕響,楚瞻睜眼一看,天色大亮,陽光透過雨過天晴色紗窗照入房內,柔和的光線並不刺眼。
他側耳聽了聽屏風那邊,卻無半點動靜,疑惑間卻見平兒捧了洗漱用具立在了門邊。
歇在碧琳殿以來,這位沐大姐均是讓平兒伺候他的起居。這丫頭每每見到他時,總是低著頭,白瓷般的面上染了淡淡嫣紅,嬌羞可人、惹人憐愛。
若換作府內的那些姬妾,他總會放蕩不羈地捏捏她們的玉手,甚至是刻意絆之,待她們跌入懷中時,才壞笑著一親芳澤。
可面對惦念多年的佳人,他真正的心儀之人,楚瞻卻覺得自己像變了一個人,痴傻呆笨得不行。他本想用調戲那些姬妾的口吻來掩飾內心的緊張,誰知話到嘴邊卻變了味。
直到平兒伺候他洗漱完畢,這才憋出一句話來:「你們家小姐一早兒去哪了?」
他目光溫和微熾,墨一般的眸中柔情蕩漾,平兒慌忙避開,聲若蚊蚋:「小姐去園子里散心了!」
楚瞻應了一聲,頓時又是詞窮,整了整衣袍便快步地踏出殿門往中院去了。
沐雲卿到達竹林木屋時,天才微亮。昨日的綿綿細雨,將林中竹葉清洗得翠意濃郁,清新可人。葉梢的雨珠晶瑩剔透,微風過處,便輕顫著隱入土中。
「師兄!」看著不遠處昂然而立的青色身影,雲卿心情複雜地喚了一聲,聲音清冽卻不復冰冷。
楊天青聞言卻是不動,背對著她冷冷地質問:「雲卿,這就是你細細謀划的結果?你竟然……」
話到此處,他再也抑制不住內心的怨懟,倏然轉身,凌厲的目光掃過她精緻的容顏,聲音痛楚難耐:「難道真沒有別的法子了?」
「這是最為簡單直接的。」雲卿避開他的目光淡淡答道。
「你……外面有傳言……」楊天青覺得難以啟齒,頓了頓才說,「他配不上你!」
雲卿聞言冷笑幾聲,才說道:「不過擔個虛名,談何般配不般配。我已成無心之人,那些風花雪月,與我無干!」
她話音落後,周圍陷入一片沉寂,冷風過處,她素袖輕揚,衣袍摩挲的細微聲傳入他的耳中,氣氛寒冷如冰。
「雲卿,你太令我失望了!」半晌,楊天青由唇角蹦出這句話,緊蹙的眉頭陰雲密布。
「既然如此,師兄你還是退出吧,本來也不關你的事!」雲卿沉默良久,終於將悶在心中許久的話說了出來,「與其為沐家的事費盡心機,倒不如仗劍快意江湖。」
「我是不會丟下你不管的,你明知……」他一時情急,差點將愛慕之情也一併說出。
雲卿低嘆一聲:「平日里你倒是說我偏執,而你,又何嘗不是?」
「為了沐家,我心甘情願。」楊天青稜角分明的臉上掛滿了執著,眼中又糅合了連他自己也不甚了解的複雜情緒。
「師兄,你是不知,這一世,我不想虧欠任何人。人生太苦,而我,祈願不再有來世!」她的聲音低不可聞,說完,腳尖輕點,人已飛出了幾丈之外。
(8)
碧琳殿內熏香繚繞,將眼前一切渲染成迷離幻境。雲卿仍是一身素衣,斜歪在榻上,鳳眸微眯,神情慵懶。安兒早被她遣了出去,只留下平兒一人在內伺候。
平兒向來手巧,又會拆絲之法,坐於窗前,專註地修補著前幾日被火星濺上的鶴氅。漸暖的日光穿透紗窗,在她身上染了一層淡金。
「這些日子來,你服侍王爺起居,甚是周到細緻。我時常聽他稱讚你溫婉有禮,好似對你有意。」琢磨了半天,雲卿覺得自己不擅迂迴之術,乾脆將事情挑明了說。
方才飛針走線的纖纖玉手劇烈地抖動,左手指腹上現出一滴嫣紅。平兒慌忙放下手中的活計,蓮步輕移,拜倒在雲卿面前:「平兒萬不敢有非分之想,小姐您這不是要折煞奴婢嗎?」
雲卿淡然一笑,起身將她攙起:「我瞧著西北兩院的,一個個雖然妖嬈動人,但都不及你體貼周到。」
她邊說邊攏著平兒鬢邊的散發:「這府內姬妾多你一個也不多,既然他對你有意,我想著,你是我身邊的,總比外面納進來的鶯鶯燕燕要可靠,倒不如落個順水人情,你意下如何?」
她幽黑的瞳孔帶著蠱惑,平兒看得出神,幾乎深陷其中,無法自拔。
「小……小姐!」平兒訥訥地叫了一聲,臉上竟浮兩抹薄紅。對於那位風流倜儻的王爺,想必沒有幾個女子可以抗拒得了他的魅力吧?
見她雖是猶豫,卻沒有拒絕的意思,雲卿微微鬆了口氣,握住她的手說:「你放心,有我在,定不會讓你受任何委屈!」
「就算我哪天不在了,也會為你將一切打點妥當!」餘下的半句,她深深地埋在了心裡,為了報仇,她已是抱著必死的決心了。
一大清早,楚瞻剛一睜眼,便見雲卿捧了洗漱用具立於床邊。身上不再是一貫的素衣白裳,淺紫的外裳疏密有序地勾著纏枝蓮紋,越發襯得她膚若凝脂。若不是聽到她腳邊鈴響,真要把她當作夢中仙子了。
「既然王爺今日不去早朝,可否隨我去個地方?」雲卿淡淡地說著,聲音雖冷,卻讓人難以回絕。
瞻王怎麼也沒料到素日里冷若冰霜的她竟主動相邀,詫異之餘竟還有些微的驚喜,不假思索便應了下來。
一出門,望著府門前兩頂軟轎,楚瞻才好奇地開口問:「我們這是要去哪裡?」
「沐府!」雲卿簡短地答道。
「你……竟然不早說,我也好早做準備。」楚瞻聞言,心中起了焦慮之意,只是奇怪,竟不覺半分氣惱。
看來,對著美人,連氣也不會生了!他這廂自我嘲笑,卻聽雲卿介面道:「禮我早已備好,你只管隨我去便是了。」
只見她說完,便徑自往後面那頂轎子走去,悅耳的鈴音伴隨著輕盈的步調,如此佳人,怎不令人動心?
思及此,楚瞻不禁又要自嘲,怎麼說他也是權傾朝野的王爺,當今聖上的左膀右臂,沙場上令敵人聞風喪膽的「戰神」,誰知現在,事事倒要受一小女子擺布,真是越發的不像話了!
二人到了沐府,少不得與沐夫人絮叨一番。看著府中儉樸的陳設,瞻王暗暗生出敬佩之意。沒想到,當年重權在握的鎮國將軍府上,竟是如此的清寒。
雲卿此行的主要目的就是為母親把脈、斟酌藥方。出師當年,她不但武藝有所成,醫術之上,也小有成就。自父親逝后,母親抑鬱成疾,治病開藥的事情,雲卿總是親力親為。自她手開出的方子,就連慶和堂的老掌柜也是嘖嘖成奇,心悅誠服。
回到了王府,雲卿又破天荒邀他去園子里小敘。二人並肩沒走多遠,她便開門見山地說:「府上的情形你今日也見著了,之所以請你去,一是因著禮數,二是有事相求!」
見她如此客氣,楚瞻內心湧上了愧意。以一己之私,拉了她做擋箭牌,當真不是君子所為,與那些奸詐小人也無所區別。
「算起來,我欠你良多,有什麼事,你只管提!」
「我也知這事令你為難,可你也見著我母親狀況了。這些年來,她的病每況愈下,實不相瞞,她時日已不多了。所以我想請你,請你在月後的納妾之日,一切禮儀從簡。」雲卿看著滿園喜人的碧色,卻是黯然神傷。
「今日我便打發宮內的御醫到府上為她瞧病,沐將軍戎馬一生,若是朝廷連夫人都照拂不妥,可是大大的失職了,怎不叫天下人寒心?」楚瞻聞言,心內雖驚,但還是懷了一絲希望。
雲卿揚起臉,定定地望著他,精緻的容顏在日光的照耀下,越發的晶瑩剔透。她嘴角噙著冷冷笑意:「她得的是心病,能醫好她心病的葯早已不存於世了,就算是大羅神仙,也束手無策!」
「竟會如此……」楚瞻大驚,半晌才訥訥吐出這樣一句。
「為了讓她安然度過餘下的日了,所以,我請你將納妾之禮從簡辦理,以免驚擾到沐府。」雲卿說著,從袖中掏出新婚當晚他送給的三枚金簪之一,「這就當是我額外的請求吧!」
華美的金簪上雕著祥雲,在陽光下熠熠生輝,楚瞻見了,覺得格外刺眼。不自覺地,他握上拿著簪子的玉手:「不過是些小事,一切就按你說的去辦!」
「既然如此,那就謝過王爺了!」目的達成,雲卿總算是鬆了口氣,不著痕迹地掙開他手,微微向他一禮,將金簪放入他手中。
「這簪子,我不能收!」手中的金簪,像是燙手山芋一般,楚瞻忙將它重新塞回雲卿手中。
雲卿見了他狼狽樣子,不由輕笑:「客氣什麼,是我擾了你們的大禮。你若是覺得不妥,就當是我送給平兒的賀禮了!」
說完,她掩口一笑,趁著楚瞻神思恍惚的時候將簪子往他手中一放,翩然而去。
惹你牽挂多年,平兒這丫頭,就當是替我償還這情債吧!
出了園子,她冰凍多年的心,隱約生出痛意,卻又暗自慶幸沒被他識破真相,這一切,似是冥冥之中,上天給她的指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