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蝶舞天涯
第三章
蝶舞天涯
(1)
這兩日為了碧琳殿這位主子的事,瞻王沒少給府內眾人臉色看。柳如眉暗嘆,這位沐大小姐果然是魅力十足,竟能重獲這位風流成性的王爺寵愛。但凡這府內的舊人,被他撂開的,從未有翻身之日。
今日聽聞她身子好轉,嫉妒之餘難免好奇,一早便備了禮品攜了眾位姐妹前來探看。
碧琳殿中長桌瞬間被各色綾羅與禮盒所堆滿,安兒忙前忙后伺候著諸位主子,鬱悶得幾欲吐血。
憨態可掬的牙對各種雜香混合的氣味不太適應,一連打了幾個噴嚏后,被安兒帶到了院內小窩,對著幾大塊骨頭嚼得起勁。
平兒見了這陣勢,心中亦是百味雜陳。縱然她備受瞻王寵愛,卻大大不及雲卿這般風光,難道只因為她出身低微嗎?思及此,她不自覺地絞緊手中的雲帕,出身就真的這般重要嗎?
雲卿冷眼看著諸位姬妾爭相在她面前賣好,覺得太陽穴更為脹痛了。這般熱鬧景象,她毫無招架之力,恨不能立即隱形遁跡、消失於無形。
平兒見雲卿擺出一臉無奈,心中更加不痛快,略坐一會兒便起身告辭了。
「妹妹慢些走,且等等我!」柳如眉見平兒悻悻而辭,趁大家未曾注意,也悄然退了出來。
平兒見是西院的瑤姬柳如眉,連忙停住了腳步,竟是謙恭一禮笑道:「原來是姐姐,不知你找我有何事?」
柳如眉見她並不拿大,心中有些驚異,蓮步輕移,在她面前站定:「明妃這不是要折煞奴家嗎?您這一聲『姐姐』,奴家可真不敢當。」
不擅言辭的平兒漲紅了臉,只是微笑,手中的帕子被她絞得皺巴巴的。
她這番舉動倒是稱了柳如眉的心意,心想不過是個丫頭出身,論見識、心機,尚算淺薄,若是稍加點撥,往後的事情估計會有趣得多。
思及此,她上前熱情攜了她的手,雙雙往不遠去的雁飛亭去了。在亭中站定,柳如眉目不轉睛地盯了半天,才嘖嘖稱讚:「細細一看,明妃真是清麗秀雅、溫婉矜貴,又碰上這麼好的主子,真真是令人艷羨!」
平兒聽后只是不言,心內暗暗咀嚼著她的話,一股幽怨暗生。原來,自己再如何的好,頭頂上還是罩著主子的光環。
「我們西北院的這幾位,日後還要多多仰仗明妃提拔,適當的時候也請替我們美言幾句。王爺對您的寵愛,我們幾位姐妹也都看在眼裡……」
她身材較平兒高大,說著說著,便俯頭在她耳邊輕語:「他對您的寵幸,竟越過了她,果真是青出藍而勝於藍!」
她在她耳邊吐氣如蘭,輕柔的聲音帶了些微的邪魅,似是嫉妒似是提醒。平兒雖然憨直,卻也聽得懂她話中之意,仍作一副懵懂模樣瞧著她。那純潔無辜的眼神,好似林中小鹿,令人見之生憐。
「瑤姬姐姐謬讚了,若是別無他事,我便回去了!」平兒說完,向她略一欠身,領著宮人裊娜而去。
柳如眉定定地望著她,心頭湧上一股涼意,暗嘆道:「沒看出來,這丫頭才是真正的狠厲角色!」
平兒被她這有意無意地一點撥,心中有所瞭然。若真要瞻王死心塌地,現在是到了下猛葯的時候了。
雲卿這廂被諸姬妾環繞著,聽她們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著,頓時倦意上涌。實在不好直接打發她們,只得讓安兒去內庫翻了些珠釵環佩贈予她們。好在她們也是知趣,一個個挑了各自鐘意的,便歡歡喜喜地散了。
「雲姐姐!」剛送走那些磨人精,雲卿尚未及舒口氣,又聽外面傳來一聲嬌呼。
這聲音在雲卿聽來,再熟悉不過了,她驚喜地迎上前去說道:「今兒是吹了什麼風,倒把你給吹過來了。」
「母后怕我在宮中憋屈壞了,特意許我出宮來見你!」一身宮裝的清寧帝姬俏麗可人,拉過雲卿手絮叨個不停。
像是刻意避過沐夫人已逝的話題,清寧凈揀了往日的趣事來講,時而逗得雲卿笑得喘不過氣來。
許久沒見自家小姐笑得如此開懷,安兒在旁邊看了,心中大為寬慰。那一日,她家小姐像被抽走了三魂六魄一般,凝霜劍由手中抽出時,她的手絲毫不能動彈。自己拿了熱手巾敷上揉搓了好久這才好些。
雲卿明白清寧是特意出宮來安慰自己,感動之餘又心生愧疚。無意中,害得他們兄妹二人失勢,現今還要她來為自己操心,真讓她過意不去。
「聽聞那個叫夏焱之自中了榜眼后,平步青雲,現今已是立於朝堂之上四品官員了,真真是年少有為。」雲卿微眯著眼睛,不著痕迹地將話題轉移到了清寧身上。
往日微服出宮時的偶遇,卻讓清寧與夏焱之二人結下了不解之緣。當時清寧年紀尚小,只把他當作哥哥來看,現如今卻是兒女情長,萬般仰慕了。
他愛她清純秀美、聰慧可人;她仰慕他的才華,喜愛他的溫文儒雅;卻因身分懸殊隔於深宮高牆。現如今,他已位居朝堂,這些隔閡已成雲煙,該是挑明的時候了。
清寧一聽,頓時羞紅了臉,言語中卻透著不安與恐慌:「他如今官運亨通、青雲直上,而我不過是位不受待見的帝姬。」
「想當初他不知你身份時,仍是傾心愛慕,你這般言語,若被他聽去,豈不是要心寒?」雲卿聞言,恨不得將殿中冰盆中的晶瑩冰塊貼於她額頭,才覺快慰。不過三年工夫,她就這般妄自菲薄了。
「此一時,彼一時,一切隨緣吧!」清寧秀眉一挑,又恢復剛才的靈動活潑。她湊近雲卿面前,笑容有些複雜:「你有在府中坐鎮,七哥怎敢納了新人?」
雲卿不悅地睨了她一眼,右手悄悄地伸過去,狠狠地在她腰間擰了一把:「看來你是把我比作河東獅了?」
「真是萬幸,某獅子尚有自知之明!」伶牙俐齒的清寧,怎會讓雲卿佔了上風。
(2)
王府的南書房雖不算寬敞,卻也是清幽怡人,特別牆角那一抹修竹,翠葉幾許,遠遠望之,頓覺心中躁意漸舒。
楚瞻在書房徘徊了一個下午,幾次要踏出房門去往碧琳殿,腳剛踏出半步,卻又縮了回來。也不知請了清寧帝姬過來,她的心情有沒有變好些?清晨見她醒來,那一雙幽深眼眸,寒意似乎更為濃重了。
漱玉齋的伺候的丫頭過來張望了幾次,也未敢打擾,怯怯地站了一會兒,便悻悻而回。瞻王身邊隨侍的太監實在看不過眼,趁他用晚膳之際稍稍提醒了一句,卻未見他放在心上。
「咳,我這是操哪門子心?」這幾日不知受了王爺主子多少白眼,剛由書房退出的太監李全小聲地咕噥了句。不過收了漱玉齋明主子的好,若真是一點人事也不盡,白花花的銀子拿著也覺燙手。
雖說這位明主子為人和善,卻真與那位傾城絕艷的王妃比起來,確是雲泥之別。那位正主子眼光掃過,不怒自威,姿態高華清麗婉如天人,而且名字又起得好,雲卿,雲卿,這雲中之卿,指的可不是雲中仙子嗎?
他這廂神遊正酣,卻見眼角玄色衣袍掠過,瞻王瀟洒的身影已至院門。看他這架勢,想必今晚又要歇在碧琳殿了。想起明主子凄楚動人的神情,他不自覺地嘆了口氣,連忙跟了上去。
雲卿坐於花梨木書桌前,托腮沉思,聽完楚瞻講述,她有些驚異。最後行刺之事,她雖是囑託師兄插手,卻未料他竟將事情處理得如此穩妥。這樣一來,她的嫌疑瞬間被撇了個乾淨。
「前些日是我頭腦發昏,那般誤解了你,還害得你未能見家母……」楚瞻抬眼望著對面佳人,面上竟浮起一絲不易察覺的薄紅。
雲卿懼怕別人提及母親,連忙截住他的話說道:「既然都過去了,不提也罷。」
不知為何,殿內雖擺了一對冰盆,卻也難解一室燥熱,雲卿手心竟有些汗濕。她拿起桌上黃玉伏獅紙鎮,冰涼的觸感傳至掌心,才讓她稍覺心安。
二人對坐無言,殿內陷入一片靜寂,牆邊的紅木矮几上更漏滴答,連時間都彷彿凝滯了。
良久,雲卿想起今晨平兒落落寡歡的模樣,定是為了這幾日楚瞻未曾去她那裡的緣故。她毫無怨言代自己嫁入府中,若連半點眷顧都不為她爭取,往後還有何顏面面對她?
「方才平兒親手做了些點心送來,吃著尚還可口,這丫頭還真是有心。她入了這府,真不知是她的造化還是王爺你的福氣!」雲卿起身,由外間捧了個精緻食盒,放到了楚瞻面前。
楚瞻的笑容有些牽強,隔了一會兒,才抬起頭望她,眸中盛滿了疑惑:「你被我這般利用,難道真無一點怨言?」
「你我各取所需,又何來怨言?」雲卿萬分詫異,未料到他問得如此直接。這些天來,他的舉動,似乎有些不同尋常!
「若要安享寶貴,你早便入了皇宮做我皇嫂了,現又何必在此屈就?我只是不知,普天之下,除了富貴恩寵,你一心所求的到底是什麼?」楚瞻清俊秀雅的面上,浮著些微怒氣,他雖不完全了解她的目的,卻也探聽到一些前塵舊事。
雲卿避開他的灼灼目光,起身推開窗子,夜風夾雜著院中花草清香撲面而來,令人神清氣爽。
「這是我的私事,不便相告,還請你見諒!」壓下心頭的一絲悸動,雲卿幽幽而語。
「難道……」見她面上一派光風霽月,楚瞻有些心急,像個探知欲極強的孩童。他悄然起身,站到了她面前,墨染的星眸中帶著無盡困惑,不自覺地俯下頭問:「難道你真打算這樣直到終老嗎?」
兩人貼得極近,彼此的呼吸噴洒在對方面上,灼熱而曖昧。就在他的薄唇漸漸壓下時,雲卿倏然轉身,背對著他鄭重道:「若是上天如此安排,我,甘之如飴!」
她這冷然一句話,生生澆熄了他一腔赤誠火熱,頃刻周身涼意四起。頹然地向後退了兩步,一句話由唇邊輾轉而出:「你真就這般冷酷無情?」
「雖然世上的人千千萬萬,可每個人都是孤伶伶地來,又孤伶伶地去,沒有其他任何人是可以依靠和做伴的。就如我爹娘一般,再真摯的感情、再深沉的牽挂,到頭來又怎麼抵得過生死離別?」
一直以來,她也以為自己是冷酷無情,可有誰知道,多情便是對自己的殘忍!
楚瞻看著面前的瘦削身影,陣陣刺痛湧上心頭,她這般舉措,不過是在消極逃避。究竟是什麼樣的傷痛,才讓她變成今天這樣?
「時候不早了,該歇息了!」雲卿不再轉身,徑自走向床邊,伸手提過那架小巧屏風,橫在床榻之間。末了,她又心生不忍,便多說了句:「若是覺得局促,這榻就由我來睡吧!」
未待楚瞻回答,她已將枕巾、被褥抱在了榻上,仍著了一身素白中衣,拉了錦被側卧於榻。
牙床帷幕重重,楚瞻平卧於上,咀嚼著雲卿那番話,久久不能入眠。他也不敢相信,自己會為了她去清福宮找清寧帝姬相助,她可是那個讓他恨之入骨的靖王的胞妹。
他本以為,除了平兒,再不會對任何人動心,誰知才不過相處幾月,便不由自覺地牽挂於她。難道自己果真應了傳言那般,風流成性、多情寡恩嗎?到了今日,他方知她的桀驁不馴、冷酷無情,不過是一種偽裝,又有誰見過藏於面具之下她的真正面目呢?是喪禮中那個硬朗文雅的師兄,還是遠在西南自小與她關係匪淺的靖王?
也許是思慮過甚,過了不久,一股倦意湧上心頭,雙眼一闔,鼻尖忽然傳來一股再熟悉不過的淡淡幽香……
(3)
翌日,平兒隨瞻王由竹林回到殿中,大汗淋漓的她偏生覺得通體透著涼,一顆心也撲撲地跳個不停。好在這位王爺有要事入宮面聖了,若他瞧見她這副驚魂未定的樣子,不知又要做何感想。
身邊伺候的丫鬟綉春體貼地送上冰湃的烏紫葡萄,心煩意亂的她不經意長袖一拂,只聽一聲脆響,飽滿的果實撒了一地,晶瑩剔透的水晶盤也被摔得粉碎。
「沒用的奴才!」隱忍多時的平兒終於爆發出來,指著綉春的鼻子大罵出聲。
平素見慣她親切溫和的綉春,愣了半晌才拜下身來,連聲求饒。
倒是開朗的織秋有眼力勁兒,趕緊重新端上一盤葡萄,細心地剝去了外皮送入她口中,這才為綉春開脫:「娘娘莫要生氣,奴才們出了錯您只管懲處,可千萬別為此氣壞了身子。綉春她也是一時手拙,念在平日殷勤周到的份上,您就饒過她這一次吧!」
平兒也是一時氣急,這才謾罵出聲,現下織秋前來求情,她也就順水推舟寬恕了綉春。一併將二人打發下去后,她兀自坐於菱花銅鏡前悶聲不語。
想到今早瞻王領著她前往竹林木屋,眉眼含笑地講述著那些陳年往事,她的心就隱隱作痛。他所述之事都是與小姐碰面時的情形,見她一臉茫然,仍軟語溫言、循循善誘,到後來她只好推說天氣炎熱、身體不適才見他做罷。
想來這位王爺真是好笑,當年連小姐的臉面都未曾見著,卻痴心惦念了這麼些年。而自己這個活生生的人兒,好歹細心周到服侍他這幾月,卻抵不過那些煙雲往事。思及此,她心中的怨懟越發濃厚,想到他與自己相處時溫柔的眼神、俊朗的笑容,都不過是針對記憶中的某人時,她緊緊地絞著手中的雲帕,塗滿丹蔻的指甲深深地刺入掌心。
「小姐啊小姐,你把我捧上雲端,卻又將我踩入地獄,您說我是該謝你還是該恨你?」平兒朱唇開合間,極為怨毒地輕聲吐出這一句。
顫抖的玉手伸向鏡前的小匣,輕輕開啟,便見裡面的紅綢緞面上躺著一顆珍珠耳墜,在燭光下泛著柔潤的光澤。
「這世間,再沒有任何人、任何東西,可以威脅到你的妃位。」平兒盯著小匣出神,驀地想起小姐曾說過的話,心中才略覺輕鬆暢快。
既然是做戲,那就演得徹底一些吧,就算不能完全抓住王爺的心,也要牢牢地抓住他的人!
皇帝之所以召楚瞻入宮,為的正是姜國使者來訪的事情。天朝以禮相待,並答應他們提出的減免今歲納貢的要求,卻不料對方仍不知足,不僅提出了更多非分的要求,還屢屢出言挑釁,將禮部的官員氣得直跳腳。
「果不其然,姜國國王老當益壯,其志不小。他此番派使者前來挑釁,不過是尋了個借口挑起戰爭,大概是想學前人,來個『師出有名』吧!」
皇帝負手立於龍案邊,濃眉微蹙,面上卻是一副躍躍欲試的模樣。自開國以來,姜國就不甚安穩,屢屢侵犯邊境不說,燒殺搶掠、殘害天朝百姓。他本想等朝政安穩后再予以痛擊,誰知他們的野心已膨脹到了這個地步,竟想先下手為強了。
「皇兄,既是如此,那我們也該早做準備才是!」楚瞻聞言,並不驚慌,姜國的事情,他早就安排好了。
「可是朝中的幾位老臣,並不主張動武。」皇帝說到這裡,冷笑幾聲,「那些個老滑頭,真是越老越糊塗!」
楚瞻強忍著眉宇間的笑意說:「既然都老糊塗了,那皇兄何不讓他們早日告老還鄉、頤養天年?若是你下手不方便,臣弟我倒願意幫忙!」
「你那些陰損手段,只怕他們領教之後,倒急著去九泉之下向父皇哭訴了!」想到以前他對付那些擁立靖王的老臣們時的手段,皇帝終於忍不住大笑出聲。
「好漢不提當年勇,皇兄你要是真心誇讚,還是等秋日大戰告捷之後再說吧!」想起終於有了痛擊姜國的機會,楚瞻胸中豪氣直衝雲天。
皇帝見狀,不由促狹一笑:「憑你的實力,朕倒是不擔心。不過,朕擔心的可是,你娶妃納妾才不多久,正是濃情蜜意之時,你卻要拋開她們奔赴沙場,豈不是難捨難分?」
「既然皇兄擔心,那就請您開恩,允我將她們也帶上一併出征!」楚瞻墨染的星眸笑意融融,輕輕鬆鬆將了皇帝一軍。
此時的雲卿,也順利地打探到了姜國使節造訪的消息。這才未及八月,上官老賊便按捺不住了。也好,她早早就盼著這一天了!
當初她也曾衝動到想不顧一切沖入姜國王宮將其斬殺,可想到此舉會無端挑起戰事,禍及百姓,才打消了這個可怕的念頭。如今,有了更好的機會,她終於可以堂而皇之地殺之而後快了!
「小姐,楊公子那邊來了消息,您看看!」安兒推門進殿,由袖中掏出一卷東西放到她面前。
雲卿將那捲皺巴巴的東西理開一看,竟是小小一副羊皮地圖。上面繪製了天朝西北疆域與姜國的大略地形及軍事要塞。觀之線條構圖雖然粗糙,卻也是一目了然。
「師兄果真是費了心思,真不知他要如何操勞才能繪出此圖。上次行刺的事情,他也是做得漂亮!」雲卿眼中冰寒漸漸消融,眸光流轉、晶瑩生燦。
「小姐,還有這個!」安兒許久未見她如此開懷,連忙又掏出寫滿小字的白綾遞到她手中,這是今日收到的飛鴿傳書。
雲卿接過細細地看了一遍,心中起了疑惑,那位到相府行刺中箭身亡的黑衣人竟不是師兄安排的。可是由瞻王所述的情形看,根本不可能是巧合。這棋盤上的巧妙一子,到底會是誰的手筆呢?
(4)
午後一場大雨,將天空洗得澄澈碧透,到了傍晚,微風輕拂,帶著絲絲涼意。
楚瞻回到府上,獨自在園子里逛了一會兒才往漱玉齋去了。昨晚他那番生澀告白,被她毫不留情地拒絕,真是讓他覺得大失顏面。方才在碧琳殿月洞門前徘徊許久,才折往平兒那邊。
到了漱玉齋,卻見房內幽暗,平兒竟也一身素白坐於鏡前,低垂的烏髮長至腳踝,瑩白的側面隱於發中,有幾滴晶瑩水珠簌簌落下,看得他心頭一緊,連忙奔至鏡邊。
「你……你這是怎麼了?」他扶上她瘦削顫抖的雙肩,輕柔地問。
平兒抬頭見是瞻王到此,不由一愣,雙眼一紅,盈盈拜下身來。
瞻王伸手將她攙起,一把納入懷中:「這幾日,府中諸事甚多,冷了你了!」
平兒輕輕推開他,低眉斂目地說道:「臣妾並非不通情理,只是想到王爺竟還記得那些前塵舊事,我而自己卻……」
「這事怪我,明明雲卿說過你曾得過一場大病,將以前的事情都忘得差不多了。今日還如此逼你回想,是我的不對!」瞻王捧起她秀麗的面龐,眸中柔光四溢,頃刻就將她融化。
「小姐你……果然想得周到!」平兒心內暗嘆,心中原來的怨懟消散了不少。她深深地望進瞻王眼中,朱唇湊向他唇邊輕聲道:「可那些事情,是我們共同的回憶,臣妾真是不甘心!」
「無妨,這些事情,我記得就夠了!」淡雅的幽香拂過他鼻尖,她在他唇邊吐氣如蘭。面前佳人投懷送抱,楚瞻心中一盪,低啞著聲音說了句,便迫不及待地覆上她的雙唇。
一陣耳鬢廝磨后,楚瞻貼在她耳邊喃喃細語,眼光不經意掠過她佩在耳上的珍珠耳墜,心頭好一陣狂跳。之前他還心存疑慮,看到這后,他再無任何懷疑了。眼前的嬌柔佳人雖與他想象中的有所差別,但她確是他尋覓多年的平兒!
夜已深,雲卿仍坐於案邊,細心深情地擦拭著父親生前佩帶的凝霜劍。待到了秋日,她要用此劍為父報仇。
「小姐,這劍怎麼又到了你的手上了?」安兒向來精神好,縱是夜深,也伴在雲卿身邊。
想起那日大雨中莫名出現的白衣人,雲卿心中疑竇叢生。他到底是誰?怎知父親生前鍾愛茉莉,又怎麼得到了這把凝霜劍,又為何將其還回父親的墓前?
看他高大的身形、怪異的招式,鐵定不是中原人士,卻為何能說了口流利的京片子?為何那日見他在魯仲府上,他們之間,莫非是有什麼不為人知的秘密?難不成真是姜國派來的細作?
「小姐,你這是怎麼了?這兩日總見你心事重重的樣子,莫不是您又有什麼打算?」安兒見她撫劍不語,不由擔心地問。
「沒什麼,我只是在想,將這把劍送回的人,到底是誰?」
安兒眨巴著眼睛看向她連聲問:「小姐,你是說這把劍是別人還給你的?那人會不會是老爺生前的故友?」
「故友?」雲卿冷然一笑,看那人的年紀跟楚瞻相差無幾,父親怎會有這樣的故友?況且這劍父親隨身攜帶,在營中更是從未離身。那年一場惡戰,駐守的將士幾乎全軍覆沒,能得到這把劍的,恐怕是敵非友吧?
夏末時節,天公一直不作美,陰雨連綿十幾日才漸漸止住,天氣倒是越發的涼爽起來。這陣子,楚瞻一直歇在漱玉齋,就連早晚用膳也叫人一併端到那裡,與平兒真可謂是形影不離、如膠似漆。
一來是因為那隻珍珠耳墜的緣故;二來是秋日將至,他也要率領大軍前往西北疆域,那裡離京遙遠,單是往返也要三月有餘,況且戰場兇險,若是敵軍頑抗到底,只怕要等上大半年才能返京。
柳如眉等人見府內局勢突然扭轉,一個個暗嘆這位明妃手段了得。她們諸位被楚瞻撂開許久,心中又怨又恨,也有個別自以為識實務的,私下裡頻頻向平兒賣好,為的是能得到瞻王些微的眷顧。
這些日子,平兒得到了瞻王無盡的恩寵,再加上有姬妾前來投靠,日子倒也過得風風光光,便將前些日子對雲卿的怨懟拋到了九霄雲外。
記得幼年,她雖然體弱多病,卻特別招夫人身邊的月娘喜愛。閑暇時間,月娘還曾偷偷帶她找先生看相,別的不曾記下,只記得算命先生說她面相雖是寒薄,若是機緣巧合,也可得半生富貴。如今看來,那人說得真是不假!
午後,雲卿斜歪在榻上小睡,卻聽殿門外傳來一陣吵鬧聲。正要起身看個究竟,卻見安兒漲紅了臉,氣急敗壞地甩了帘子進來。
「不過去領個月錢,怎麼氣成這副樣子?」雲卿見她眼眶發紅,忙關心地問。
安兒個性直爽,也不管當說不當說,沖著雲卿發起了牢騷:「小姐您也真是,堂堂正妃卻將府內事情都撂給她去管,如今我們這些人連領個月錢也要看人臉色,真是沒天理了!」
「平兒她向來老實敦厚,自小又與你一起長大,再是怎麼,也不會為難於你。」雲卿不自然地笑了笑,上前將她拉著坐在了自己身邊。
「哼,她整日倒是忙著固寵,連底下的丫頭都懶得管教了。一個個眼睛都長到腦袋上面去了,我今兒還看見琴姬身的丫鬟偷偷給織秋塞了銀子,瞧瞧這府里,被弄得烏煙瘴氣,也就您還樂得輕閑!」安兒瞥了她一眼,憤憤不平地說。
雲卿聽後面色一變,她倒是不擔心自己,只是在想平兒變成這般模樣,若是自己走後,安兒可怎麼辦?她自小心直口快,又對平兒的事情了如指掌,照這樣發展下去,往後這府里怕是沒有安兒的安身之地了。
「小姐,事情都這個樣子了,您倒是說句話呀!」安兒見她無動於衷,大著膽子搖著她的胳膊說道。
(5)
事情發展成這個樣子,確實出乎雲卿的意料。本還怕老實憨厚的平兒被其他姬妾欺負,還準備往後把安兒送到她身邊伺候,也好有個照應。可是現在,她確實要好好斟酌了。
思忖了片刻,雲卿笑盈盈地開了口:「你們跟在我身邊多年,我總該為你們找個好歸宿,現今平兒已做了妃子,就只剩你沒著落了。待我想想,往後可要怎麼安置你才好?」
「還能怎麼安置?以後你去哪,我就跟哪,小姐你休想把我甩掉!」安兒不悅地嘟起嘴巴回了她一句。
「你這丫頭,凈說些傻話。算了,算了,走一步算一步吧!」想起偌大的沐府還需有人照料,雲卿心裡便有了底。
窗外,晴朗的天色陡然陰沉下來,不一會兒下起了迷濛小雨,細如牛毛的雨絲打在窗紗上,沙沙的聲音仿若春蠶啃葉。雲卿暗嘆,都說這天變幻莫測,比起人心,卻要遜色許多!
經過幾場大雨,天氣漸漸涼了下來。雖說午後的日頭尚毒,早晚間卻已泛涼,秋日便這般悄悄來臨。
楊天青那邊已傳來消息,近日內,姜國的邊境頗不安寧,想必不久便要開戰了。雲卿仔細端詳著手中的信箋,略略發白的唇邊,扯起一抹詭異的笑容。終於,等到了這一刻了!
再過半月便要率軍前往西北邊境,近幾日,楚瞻閑暇時刻便一頭扎入書房中默默地做好安排。雖說朝中局勢已穩,可是以靖王為首的向位皇子,私底下並不安穩。他若是帶兵遠征,必須與皇帝謀划妥當才成。
他這廂正對著棋盤沉思,卻聽門外傳來一陣說話聲,那清冽如泉的聲音,除了雲卿別無他人。
自那晚被拒后,他就再沒踏入碧殿琳,並不是覺得丟了顏面,而是不忍再面對那雙冰寒幽森的眸子。雖說看去寒意逼人,更叫他難以抗拒的,是她波光瀲灧的眸中蕩漾著的攝人心魄的光芒。
他剛要起身相迎,卻見一身素衣的雲卿已然闖了進來,身後還跟著一臉無奈的李全。見瞻王向他使了個眼色,便躬身退了出去。
「久聞你的書房如軍機要塞,今日無端闖入,果然是領教到了。」雲卿笑意微露,聲音卻是冰冷透骨。
楚瞻聽她這番譏諷,面色微微發燙,忙向她解釋:「近來朝中有些要事,一直未能到你那……」
他話未說完,便見雲卿捏著剩下的兩枚金簪行至他面前:「這一次,我有要事相求,最後一件,也並非違逆之事,希望你能答應!」
楚瞻見她面色凝重,連眸中冰寒消融了許多,不由詫異地問:「你此番前來,所為何事?」
「秋日與姜國之戰,我也想出一份力!」她此言一出,擲地有聲,卻將楚瞻嚇了一跳。
墨染的雙眸深深掃過她晶瑩剔透的絕美容顏,彷彿難以置信一般,他張了張口,卻不知該說什麼好。
雲卿去故意忽略他眼中駭色,清冽的聲音帶著些微的激動,幾乎能聽出她聲音在顫抖:「我雖未親臨戰場,幼時也曾隨父親在軍中行走,對於用兵之術,也略微通曉,多少也能為國出一份力!」
曾記得年幼時,由皇兄口中聽說某位不知天高的黃毛丫頭當著皇后的面大言不慚地說要馳騁沙場、報效國家的豪言壯語時,他在背地裡狠狠地將其譏諷一番。現在想來,那位黃毛丫頭十有八九便是眼前的冰雪佳人了。
見他呆望著自己不語,雲卿終於按捺不住,將兩根金簪往楠木案上一丟,冷冷說道:「王爺你可不能食言,大婚當晚,你可是答應得好好的!」
「此等大事,關乎國體,本王萬萬不能答應!」楚瞻回過神來,說得斬釘截鐵。
「國體?」雲卿冷然一笑,「大敵當前,你不會當我要做那隨軍的宮眷吧?」言罷,她大笑出聲,撫著胸口笑了好久這才漸漸止住,「您可別想偏了,雖說這王府的姬妾,沒一個願去那種荒涼之地,我也沒有……沒有荒唐到藉此邀寵的地步!」
她這廂笑得花枝亂顫,瑩白的面容上添了些緋色,比平常的冷肅多了分靈動之氣。楚瞻看得有些出神,險些忘記接話,好半天才見他斂了笑容道:「除了此事,別的要求我都能答應!」
「除了此事,我沐雲卿別無他求!」雲卿冷然相對,話語中,隱隱有金石之音。
話音落後,二人眼神彼此交錯,電光火石間卻聽雲卿又道:「你若是不允,我仍是要去。我沐雲卿想做的事情,至今還沒一件無法做到的!」
見她如此決然,楚瞻頓時恍然大悟,抬手指著她說:「莫不是……莫不是當初你便有此打算?」
「是,這便是我嫁入王府的目的!」雲卿坦蕩地承認,秀美的容顏竟帶著與之不符的妖嬈邪魅。
「你竟然……」楚瞻萬萬沒料到自己竟被一小女子玩弄於股掌之中,想起前段時間還對之傾心,更覺荒謬已極。
雲卿見他眼眶發紅,眉宇間怒意狂飆,笑容卻更為燦爛了:「王爺現下為何這般模樣,當初我們可是約定好了的!我答應你的,都已經做到了,接下來,就看您的了!」
「我若是不允呢?」她這番言語,將楚瞻撩撥得幾欲發狂,恨不能上前掐住她的喉嚨,看她還能笑得這般得意!
「若是王爺食言的話,那我就只好……」說到這裡,她促狹一笑悠然說道,「反正外頭您的風評已是不佳,若再加上幾條的話,想必也沒什麼太大的影響!」
「你敢!」楚瞻胸中猶如岩漿崩裂,額上青筋直冒,上前一步就要揪住她的衣領。冷不防一柄寒氣四溢的寶劍直抵額前,隱隱有龍吟之音。
(6)
雲卿笑得越發邪魅,聲音清冷冰寒有如雪域玄冰:「這世上,還沒有我沐雲卿不敢做的事!」
言罷,她收起手中凝霜劍,定定地看入他眼中:「這樣吧,如果這兩根金簪還不夠的話,那我與你比試一番,若是我贏了,你必須遵守諾言!」
楚瞻冷毅的面容帶著不甘:「本王為什麼要聽你的?」
「你可以選擇不聽,可是,不知王爺你可曾記得前些日被刺的三名朝廷要員?」說及此,她眸中冰雪消融,餘下的便是如林中精怪一般懾人的光芒,「如果我沒猜錯的話,最後還是托你的福,幫我撇清了罪責!」
「你都知道了?!」看著她深不可測的眼眸,楚瞻心中大亂。他也不知是怎麼了,明明查清事情是由她犯下的,卻心生不忍,鬼使神差地暗中幫助了她,莫不是什麼時候中了她的蠱?
雲卿撫著腰中長劍的劍穗,微微頷首,突然壓低了聲音道:「那些人府上布置得如鐵桶一般,還不是一樣斃命?若我真想對誰不利,後果可是一目了然!所以,王爺您答應不答應,可要仔細斟酌斟酌了!」
她低啞的聲音宛如地獄傳來,魅惑中帶著妖嬈,朱唇開合間便能震懾人心。楚瞻是何等睿智,早聽出了她弦外之音,眸中神光一凝:「那若是你比輸了呢?」
「任憑王爺發落!」清冽女音落下,擲地有聲、字字鏗鏘。
楚瞻恨恨地說了聲「好」,長臂微舒,便取下懸於牆壁的寶劍。
南書房的院落雖不寬敞,對於二人過招切磋,倒也不算局促。不知何時,晴好的天色,突然暗了下來,天邊的滾滾烏雲翻湧著,大有壓城欲摧之勢。
院中,一藍一白的身影相互對峙,狂風卷過,衣袂飄飄,氣氛卻是凝重異常。
李全等幾名小太監躲在院門外偷偷地向里瞧著,腦中卻是一片茫然。自古以來,他可從未聽聞名門大戶有這等奇事,王爺與王妃打架,只怕不日後,外頭的傳聞又多了這駭人聽聞的一條。
二人對峙良久,誰都不肯輕易出招。雲卿雖然武藝精深,卻也不敢輕敵,對方可是天朝赫赫有名的將軍、令敵軍聞風喪膽的戰神!可是見他立於對面,紋絲不動,她不由急了起來,思來想去,還是,快刀斬亂麻吧!
她暗提內力,不再如常那般招式凌厲,虛晃了幾招后,劍氣竟如靈蛇一般繞於楚瞻袖端。
而他手中的劍竟似呼應一般,凜然生風,在他手中微微地抖動,發出陣陣龍吟。
「鸞鳳齊鳴?!」楚瞻未料到,這久已失傳的招式,竟被她嫻熟地使出。
「如何?還夠格與你切磋吧?!」雲卿微微一笑,翩然立於修竹梢頭俯視著他。
真是許久未遇到這般強勁的對手了,楚瞻訝異之餘,又添了些興奮,隨即掣劍而出,果斷狠厲地向她襲去。
雙方都是用盡全力,雙劍交鋒之時,但見眼前火星四射、龍吟之聲不絕於耳。躲在門邊觀戰的幾名小太監早已膽戰心驚,唯有李全,瞪著眼睛、張大嘴巴,看得痴傻。
雲卿未曾料到此行要用武,因此仍著平素的一身寬大長袍,廣袖翩然間,卻是累贅至極。眼著著楚瞻招招逼人,不過二十招便將自己逼入絕境。
她低低地嘆了口氣,任他劍鋒劃過長袖,瞬間削去了雙袖半截,露出手臂的凝白肌膚。
楚瞻意外她不做任何抵擋,就勢再要出招,眼見著那一雙雪白藕臂暴露於外,腳步瞬間凝滯不動。
雲卿見狀,狡黠一笑,握緊手中凝霜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直直向他刺去。楚瞻險險地避過,巧妙地將劍一挑,剎那間就要刺向她的眉心。
在這危急萬分的時刻,雲卿卻是不避不躲,認命一般閉目不動,凌厲的劍氣拂過她的長發,生生斬下一束青絲。
楚瞻見她立定不動,鳳目輕闔,眉宇間彷彿帶著佛家的悲憫。如此的神情,竟如,竟如幼時那支離破碎的記憶中的秀美面容。
他心頭一凜,急急收勢,「母妃」二字差點由唇邊崩出,竟會如此相像……
感覺耳邊勁風漸弱,雲卿立即睜開眼,手中長劍閃電一般划向他頸間,一道紅線宛然,他手中長劍噹啷落地!
「你贏了!」悵然的聲音帶著旁人難以理解的痛意,沒料到,她竟喚起他刻意冰封多年的記憶。
雲卿利落地收劍回鞘,聲音依舊清冽冰冷:「這一局,也算是我勝之不武了。不過,戰場上,除了實力,心理戰術也不無必要!」
「你怎知秋日姜國必亂?」見她轉身便走,楚瞻心中一驚,走上前緊緊拽住她的皓腕追問。
「小道消息,未曾想竟然成真了!」雲卿回身淡淡一笑,抬步要走,卻被他死死拽住。
「兩國戰事,若是你從中作梗,可別怪本王心狠手辣!」不知為何,楚瞻心中大亂,特別是看到她眼中譏諷,怒氣瞬間上涌,一隻手緊緊地掐住她的玉頸,勒得她差點窒息。
「王爺,小姐……」冷不防從邊上躥出一道淡綠身影,跪到在楚瞻面前。
聽到是平兒溫潤的聲音,楚瞻連忙放手,顧不得咳喘連連的雲卿,輕柔地攙起淚光盈盈的佳人。
他倆正蜜意濃情時,這時忽聽身後傳來幾聲低吠,高大身形的牙閃電般地奔至雲卿面前,沖面前二人狂吼,眼中凶光畢露。
平兒見了牙,輕輕推開瞻王,輕移蓮步,向著雲卿道:「小姐,您有沒有傷到哪裡?」
而護主心切的牙卻不領情,猛地躥向她,幾乎咬住她的碧色挑金裙裾。還好楚瞻眼疾手快,一把將她攬於懷中。軟語安慰之際,卻不忘狠狠的剜了雲卿一眼。
伏在他懷中的清秀佳人,被嚇得瑟瑟發抖,而她的唇角竟露出一抹不易察覺的詭異笑容。
「小姐,從今後,他永遠不會知道當年竹林中救下他的人,會是與他刀劍相向的你了。用不了你的庇護,我也能風風光光地活著……」
(7)
贏了瞻王后,雲卿終於得償所願,今秋沙場上,大軍營中,多添了一員副將。她想起舊時私下準備的甲胄,依她現在的身形,怕是小了許多。好在往日母親為父親縫製袍甲時留下些犀皮,安兒隨她在軍中行走時,也從營中的巧匠那裡學了制甲之技。現今將甲胄拿過來改動一番,竟比朝中派發的戰袍還要好。
一早起來,安兒見雲卿不在殿中,四處找尋了一番也未曾找到,想必是楊天青那邊有要事要見。無聊之餘,便拿過袍子,仔細地用針在犀甲上有規律地戳著透氣小孔。
想起那日路過中院,平兒看她時的那副睥睨眼神,她不由失神,差點兒被針扎了手。麻雀飛上枝頭成了鳳凰,便這般目中無人了嗎?曾經那麼憨厚老實的人,現今怎麼變成了這樣?還是,以前的她,只是偽裝?
初秋時節,林中萬物漸漸現出頹勢,唯有根根翠竹傲然挺立,碧色喜人。
楊天青匆匆走後,雲卿立於林中,心中有些煩擾。如今大局已定,還有些細枝末節要仔細斟酌。待她走後,想把安兒暫時安排在沐府,以免留在王府受人欺凌。
「牙!」見一身烏黑油亮的牙輕嗅著自己的袍角,不時發出嗚嗚的撒嬌聲。
雲卿見狀,無奈地拍了拍它的大腦袋笑道:「真是只附庸風雅的狗!」
頃刻,便見被碧竹環繞的木屋頂上,雲卿一抹白衣撫笛而奏,身旁還蹲著一隻毛茸茸的黑犬。悠然婉轉的曲調如清泉般流淌,恍如縹緲仙樂……
還記得小時候,她與師兄偷跑出來,無意中發現了這片竹林,二人便在此處搭建了木屋,成了他們閑暇時候的好去處。
那個時候,牙的母親涯,也是那般酷愛聲樂。師兄吹笛,雲卿撫琴,憨態可掬的涯便靜靜地蹲在邊上聽著,盡興時還會發出一兩聲低吠,日子竟如神仙一般。
俱往矣!吹罷,她臨風一嘆,想起木屋的暗格內還有一把鳳首七弦琴,是她往年從師父的琴室偷來的,一直沒機會還回去。如今師父不在了,總不能一直把它丟在這裡。
想到這,她抱著牙,輕快地躍下屋頂,鑽入木屋中找到了暗格。則要將琴取出,突然聽見門吱呀一聲被推了開來。她心中一驚,連忙縮了身子藏於暗格的木板后,過了半晌,卻無任何動靜,這才悄悄探出頭來。
此時外面的牙似乎也有所警覺,沖向門外怒吼幾聲,見四周並無動靜,這才退了回來。
雲卿將七弦琴送回了沐府,逗留了好一陣這才回到王府。
「小姐,平兒她,出事了!」剛踏入府門,便見安兒風風火火地奔了出來。
雲卿心中咯噔一下,忙扯了她袖子問:「到底出了什麼事?」
她話音未落,又見跟在楚瞻身邊的小太監李全也匆匆忙忙地跑了出來,見了雲卿,只微微一禮,便風一般地跑出門去。
「小姐,您趕緊去漱玉齋瞧瞧去,平兒她,不知為什麼暈倒了!」雖說平兒對自己的態度一直不好,畢竟是一起長大的,安兒仍扯著雲卿的袖子焦急地嚷道。
漱玉齋內,楚瞻憂心重重地在房內徘徊,不時看著卧於床內的平兒。雲卿坐於床邊,凝神把了脈,倒並不著慌。
「小姐,平兒她怎麼樣了?」見雲卿凝神不語,安兒擔心地湊到她耳邊問。
雲卿看了看她,微微一笑,起身走向楚瞻淡淡地說道:「你不必擔心,平兒身體無恙,是有喜了。由脈象來看,胎兒剛滿兩月,注意好好調養便可,別讓她受任何刺激!」
楚瞻聽后略微一怔,半晌才反應過來,眉宇的憂慮瞬間轉化為喜色。
「我醫術尚淺,就不班門弄斧了,方子還是等宮內的太醫來開吧!」雲卿說完,向安兒使了個眼色,便退了出來。
一個晚上,安兒一直心神不寧的,還不時偷偷瞟了雲卿兩眼。雲卿見狀,心中苦笑,放下手中的捲軸不耐地問:「平日不是總見你心直口快嗎?今日怎麼不說了?」
「小姐,您……您是不是也對平兒一直受寵不滿啊?」安兒一改往日豪爽,囁嚅了半天才問出口。
雲卿剛將茶盞送至唇邊,聽她這麼一說,手微微顫抖了一下,差點打翻一杯好茶。她本想強忍著,卻見她一副極委屈的樣子,再也綳不住了,捂著肚子笑了半天,才說道:「傻安兒,你這是在替平兒抱屈嗎?」
「這倒不是,只是,依您的精湛醫術,卻為何將開方子的事情推給別人呢?」安兒睜大了眼睛,頗為困惑地望著她。
雲卿聞言,臉色漸漸暗了下來:「有些事情,我不好插手。不過,現在我有事要問你,你慎重考慮之後再作回答。」
見她咬唇輕點著頭,雲卿便繼續說道:「現今平兒有了身孕,我看府內那些姬妾並非善類,不久之後我要離府,你願意留在她身邊照顧嗎?」
安兒早知雲卿的打算,這次她出征,任憑自己怎麼請求,她也不會帶上自己。她略思忖了一番,鄭重地答道:「我與她自小一塊兒長大,總不忍看她被人欺負。」
「既是這樣,那我便也放心了!」雲卿說完,長長地舒了口氣。王府中的事情,總算是打點好了,這樣,便再無後顧之憂了!
安兒見她倦意微露,忙往熏爐添了些安息香,卻聽她幽幽說道:「不必用這些香了,這幾月,真是委屈我的鼻子!」說罷,她掩口一笑,竟顯出少見的孩子氣來。
她瘦削的身影映在窗紗上,煢煢孑然,彷彿要御風而去。
安兒見之,心中一酸,輕輕走上前去問:「小姐,為何你不讓我跟去?」
「平兒與牙就拜託你了!」雲卿轉身,伸手撩開她額前碎發幽幽一嘆,「我總覺不安,你雖然個性要強,又略通武藝,畢竟是太過單純了!」
比平兒更甚……這一句,她始終沒有說出口。
(8)
雲卿攜了安兒踏出漱玉齋的時候,心裡一陣陣發毛,她印象中那個老實憨厚的平兒竟變得如此惺惺作態。
不過初秋天氣,她竟擁被卧於床上,不用說那釵橫鬢亂的嬌俏模樣,尤其是那一雙無辜瑩亮的杏眼,任誰見了,也要心生憐愛。到底是個丫頭,這般固寵手段雖不拙劣,卻也未必長久?果然,她身邊總要有人扶持!
「娘娘小心!」見雲卿走後,平兒利落地坐起身子,織秋見了,忙上前拿了個迎枕讓她靠著。
那一雙大而明亮的杏眼,再無方才的水霧瑩瑩,而是微微眯起,媚意自生:「小姐,你的好意,我心領了,未來的路,就讓平兒我一個人走吧!」
剛才她雖感激涕零地拜謝,內心卻極不願留安兒在府上。這丫頭知道自己的底細、出身,留下她,早晚是個禍害!
大軍一路西行,算來也是十日有餘。楚瞻部下的幾員老將見如今營新添了位名不見經傳的偏將,心中大為驚奇。
一個個私底下常常議論,素來治軍嚴謹的王爺,怎麼會將一個生得比女兒家還要俊俏的小子安插在營中?看他那副瘦弱的模樣,怎生沙場戰敵?這且不論,這小子還偏生一副怪脾氣,瞧上去頗為倨傲,叫人心生厭惡。更為可怕的是,他那雙狠厲幽森的瞳眸,竟是久在軍中浸潤的勇猛老將,也是媲之不及。
楚瞻與雲卿大打出手后,之間再沒有過多的言語。因念著她的身份,不宜久住軍中,每每路過驛站,便帶了她一起住在驛館。
一日日地接近姜國邊境,雲卿的內心越發的澎湃洶湧,一連幾日夜不能眠。深夜對著蠟淚流淌的燈燭,惦念著身在邊境的楊天青,不知他那邊,準備得如何了?!
睡意矇矓中,楚瞻忽聽窗外飄來陣陣笛音,並非平素在宮宴上那般婉轉,卻如飛流直下的瀑布一般清越激蕩,這聲音好似那幾夜……
想到那個擁她入懷的冷峻男子,他再難入眠,只著了件暗色常服,悄悄地出了驛館,一路循著渺渺笛音來到了一片荒野。
秋高氣爽,天上的朗朗星辰疏密有序地懸於天際,一彎月牙怯怯地隱在一小片雲中,始終不肯露面。
許是吹奏累了,不多時,清越笛音漸低,裊裊輕音隨風輕散,四周歸於寂靜。
楚瞻凝神尋了好一會兒,才在半山坡一處枯樹的枝丫上發現一人。濃濃夜色中,那抹白衣竟有些刺眼,小小的身影蹲坐於樹杈之中,隱於發中的雪色面龐在月色下更顯蒼白。
「雲卿!」他低喃一聲,竟不敢向前。眼前的景緻,好似在夢中一般。夜風拂過她素色衣裳,衣袂隨著烏髮紛飛,恍如溶於夜色的鬼魅精靈。
「將軍真是好興緻,深夜來此,有何貴幹?」雲卿向來警覺,早就聽見了動靜,卻未感到殺意,仍坐於樹上曼聲問道。
茫茫曠野,楚瞻暗忖無處躲藏,也只得硬著頭皮走上前反問:「深更半夜,你又是來此做甚?」
「一時興起,到這來觀景來了。天懸星河、皎月生輝,這等景色,在京城可是求之不得的!」雲卿倚於樹榦之上,聲音憊懶低沉。
「哼,看來你倒是喜歡夜出觀景!」楚瞻冷哼一聲,卻又極為無奈,猶豫片刻終於將久憋於心中的話問了出來,「你處心積慮隨軍遠征,所謂為事?不僅僅是要為國出力吧!」
「不為何事,只是為了殺一個人!」雲卿說完,由樹上躍下,立於楚瞻面前,臉上卻無任何錶情。
她漫不經心的一句話卻讓楚瞻大驚失色:「殺人?太過荒謬了!」
雲卿見他面色驟變,不由冷笑:「放心,我要殺的,是姜國的人。因此,我們是友非敵,您不必擔心!」
「兩國交戰,豈是兒戲,你不準輕舉妄動!」楚瞻端了將軍的架子,疾言厲色地說道。
「我若是不顧兩國百姓,輕舉妄動的話,也不必這般大費周章了!」雲卿瞟了他一眼,唇角帶著譏誚。心中暗忖,他真是太小看自己了。如此作想,她腳尖輕點,翩然飄到了幾丈之外。
「既然你會吹笛,那可會撫琴?」見她甩袖而走,楚瞻瘋魔了一般在她身後喊出這麼一句。
他醇厚的聲音因心焦而略顯低啞,隨著夜風飄入她耳畔。雲卿內心不由一顫,低嘆一聲,輕掠過曠野的枯草翩然而去。
「你,到底是誰?」望著滿天星斗,楚瞻喃喃自語,心中的疑團,如雪球一般越滾越大,壓得他快要窒息。
京城的瞻王府內,夜色朦朧,院內寂靜清幽。偶爾幾聲秋蟲輕鳴,透出些秋日的蕭瑟來。
那日楚瞻與雲卿大打出手,讓剛平靜不久的王府又熱鬧起來。現今正妃負氣出走,不知所蹤,而瞻王也受命遠征,自然讓那些不安分的人有了可乘之機。
漱玉齋的平兒被府內的眾位姬妾捧上了天,現在的萬般榮寵,是她以前想也未曾想到的,縱然以前也暗自在夢中勾勒過,但卻不及眼前這般……
腹中胎兒剛三月有餘,便見她紫雲輕綢宮裙下的小腹,已略顯突態。讓那些前來慶賀的姬妾們羨慕得緊。
安兒雖是被她留在了宮中,卻被她打發做了粗使丫頭,整日見這些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姬妾出入不停,便起了警惕之心。
於是趁閑暇時拉了綉春將話轉於平兒,誰知卻未見她有任何收斂。那些口蜜腹劍的妖嬈美人,可不是她可以簡單應付的!
夜半,平兒靜卧於床,對遠征在外的瞻王頗為惦念。輾轉一陣后,一點睡意也無。便喚來綉春將燈點燃,拿了綉綳滿懷甜蜜地為自己繡起了鴛鴦交頸的肚兜。
忽聽桌邊燭花輕爆,一時便慌了神,心思突然轉到了做粗使活計的安兒身上了。
(9)
做了一天的粗活,縱然是身負武功的安兒也覺勞累。平兒這死丫頭,自恃著瞻王寵愛,竟讓自己做這等活計,明顯是不把小姐擺在眼裡。她雖是忿忿地想,卻未曾忘記小時候薔薇花下,身體羸弱的平兒為自己鬢間插花時的秀美笑靨,總算是姐妹一場吧!
天色未亮,沉睡的安兒便被一陣嘈雜聲吵醒,剛披衣起身,卻見幾名健婦凶神惡煞地沖了進來。尚未反應過來,便被幾人七手八腳地摁倒在地,隨即五花大綁,被眾人抬著往漱玉齋去了。
平兒坐於殿內,看著下首被縛的安兒,匪夷所思地看著以織秋為首的幾名宮人問道:「這是何故?」
「稟娘娘,奴婢們已在她房中翻出了紫金八寶瓔珞釵!」織秋說著,便撕開安兒的枕頭,果見一隻璀璨奪目的釵環現於眼前。
「安兒你……」平兒見了,彷彿受了什麼驚嚇,秀麗的容顏瞬間籠上了悲色,難以置信地看著下首的安兒。
安兒這才明白,她是被人栽贓陷害了。她跪於下首,挺直了後背,冷然一笑說:「娘娘真的相信是我的所作所為?」
「稟娘娘,前日是奴婢當值,曾見她鬼鬼祟祟地潛入殿內。當時以為是娘娘召見,所以未曾在意,誰知道,她竟是個膽大包天的偷子!」平常不擅言語的綉春,漲紅了臉,指著安兒怯怯說道。
「娘娘,這釵可是王爺賜您的生辰之禮,如此珍奇貴重,不料卻被這賤蹄子偷了去。王爺治家甚嚴,她這等劣性,在府里可是要治死罪的!」織秋望見平兒眼中的悲憫,彷彿氣不過般,忿忿說道。
平兒星眸半闔,深深地嘆了口氣,看著下首的頭髮散亂、狼狽不堪的安兒徐徐說道:「沒想到啊,小姐負氣走後,我本好心收留你在此,你卻做下此等下作之事……」說到這裡,她秀眉微蹙,右手撫上小腹,一副極痛楚的樣子。
「娘娘……」織秋見狀慌忙上前扶住她,「娘娘莫要氣壞了身子,她犯下這等大錯,該治死罪,也是咎由自取!」
安兒靜靜地看著主僕眾人逼真地演戲,不由倉惶一笑,心內暗嘆:「小姐,果真被你給說中了。我顧著姐妹情深,執意要留下來保護她,而她卻要這般對我……罷了,只當我是自作自受……」
想到這裡,她不作任何掙扎,緊閉雙目,任由兩名健婦將她拖出殿中……
王府的最北面,有黑屋一所,專為府內犯錯的下人準備。這座府邸代代相傳,歷時久遠,小黑屋裡,不知藏納了多少冤魂。
安兒被扔進這間黑屋,頓覺一股霉爛氣息撲面而來。她不哭不鬧,靜靜地蜷縮於小屋角落,心內空空一片。發生了這等事情,卻連一點感想也無,竟如痴傻呆兒一般。
被丟進來之前,她被人捏著嘴巴灌了祛功散,現在內力全無,形同廢人。
昏昏沉沉睡了不知多久,忽聽鐵門吱呀一聲被拉開了一條縫。只聽門外有人耳語,過了好一陣,一股熟悉的香氣傳入鼻尖,室內頓時亮了起來。
「安兒你醒醒!」一身素衣的平兒身披斗篷,蹲下身搖了搖她。
安兒不願再看她裝模作樣,將頭深深地埋在膝蓋中,任她用力搖晃。這個時候來,是嘲笑,還是落井下石?總之,一定沒有好事!
「別再裝了,我這次來找你,不過是不想見你被治罪。再怎麼說,我們也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平兒抬手替她理了理額前碎發,語氣卻帶著無盡陰毒。
安兒著實受不了她這般姿態,終於抬起頭怔怔地望著她無力地問道:「你不避貓哭耗子假慈悲,要殺要剮,儘管來吧!」
「我怎麼捨得殺你呢,若小姐真的能回來,必定會怪罪於我!」平兒掩口輕笑,一雙杏眸帶著怨毒,「你覺得這樣可好?你帶著牙離開王府,若是她回府後,我只說你如她一般,負氣出走,不知去向。況且你的性子,她也知曉,必會深信不疑!」
她陰陽怪氣地說著,安兒看著她滿面得意之色,恨不能將她千刀萬剮。小姐啊小姐,現在的平兒,比你想象的還要可怕!
「你放心,我得為腹中的孩兒積下陰德,絕不會像小姐那般心狠手辣。今晚午時,便會有車將你與牙送出城外,至於往後,那就看你的造化了!」平兒在她耳邊輕語,聲音幽幽仿若傳自幽冥。
安兒再也抑制不住內心的憤怒,眼中的幽怨化作無數小箭直直射向面前的陰毒婦人:「人在做,天在看,且等著吧,總會有報應的那天!」
「我倒要瞧瞧,上天要給我平兒怎樣的報應!」她冷冷一笑,伸手支起安兒下巴,湊到她面前道,「你這輩子,不過爾爾了。上天若真是眷顧你,那日跟小姐外出抓藥的便是你了!」
「卑鄙無恥!」安兒恨恨地往她臉上啐了一口。
平兒慢條斯理地拿著雲帕擦了擦臉,詭異地笑道:「罵吧,你就罵個痛快吧。左右你說話的機會也不多了!」
平兒說完,起身將手一拍,登時由外面走入兩名健婦,抓起安兒,往她嘴裡灌了一碗濃稠的液體。
安兒頓覺喉嚨猶如火燒,痛楚難奈地抽動了幾下身子,便失去了知覺。
平兒見狀卻不避開,眼睜睜地看著安兒掙扎著,直到她軟軟地跌落在地,這才將眉一挑,吩咐左右:「將她拖到門外的馬車上去,若是一時撐不住,死在這裡,可真是晦氣!」
望著夜幕中馬車緩緩而去,平兒獨自撐著宮燈,暗自得意:「就算你能活著,這些秘密,卻再不能親口說出來了!」
茫茫夜色中,傳來一聲渺然低嘆:「小姐啊小姐,您若是再也回不來了,平兒會感激您一輩子的!
(10)
楚瞻恍恍惚惚回到驛站,卻再也睡不著覺,對燈獨坐了一會兒,才和衣歇了。朦朧中聽見隔壁傳來一聲驚叫,頓時振衣而起,沖入雲卿的房內一看,卻見裡面亮著一盞油燈,人卻不知去向。
來不及多想,他轉身衝出門,卻聽後院傳來一陣嘈雜之聲,奔過去一瞧,見房頂上一白一黑身影正打得難分難解。
雲卿由荒野回來,才小睡片刻,便做了個噩夢。剛一睜眼,便見窗外一道黑影輕掠,她不假思索連忙追了出去。幾番打鬥下,她對來人的武功略有了解。雖說招式套路皆屬正派,可是出自那人之手,卻帶著些微邪氣,想必是江湖殺手之流。
摸通了那人的路數,雲卿便不再客氣,瞬間掣出腰中的凝霜劍,虛晃一招,閃電般地挑開那人的面上黑紗。
「說,誰派你來的?」她以迅雷之勢將劍抵上他的喉嚨,聲音卻異常慵懶。
那人毫無招架之力,咿呀了半天,才知是個啞巴。
楚瞻見狀,飛上屋檐,將那人擒住,留作以後發落。二人挾了那人躍下房頂后,才見驛丞領著數名兵士慌慌忙忙地跑了出來。
「真沒想到,竟然派了個啞巴刺客來,對方是否單純太過了?」雲卿坐在桌前,望著窗外蒙蒙而亮的天色,哭笑不得地說。
楚瞻卻是面色凝重地坐於對面,想起方才服毒自盡的刺客,內心怒氣升騰:「想必又是我那幾位好兄弟使出的手段!」
雲卿冷哼一聲,秀眉輕挑:「依我看,那些王爺們的手段不至於差到如此地步吧?」
「依你看,除了他們,還會有誰……」
「可能是沖著我來的!」楚瞻一句話尚未講完,便被雲卿打斷。雖然她不知道始作俑者是誰,直覺上她認為對方的手段有些拙劣了。
天尚未亮,瞻王府內便有人來往穿梭,一窈窕的青色身影四下張望一番,快步地移向後院的雁飛亭。
「夫人!」綉春溫潤的聲音有些顫抖,向對面的人福了福說道。
對面的琴姬壓低聲音問道:「那院的事情都弄妥了?」
「回夫人,都辦妥了!」綉春聽出她的語氣有幾分興奮,懸著的一顆心終於放了下來。
「嗯,真是多虧了你。若是下面的事情也能順利進行,我絕不會虧待於你!」琴姬眼睛微眯,慵懶中帶了幾分陰鷙。
見綉春領命而去,她順手摘下一根垂於亭邊的枝條,嫵媚一笑:「到底是個卑賤的丫頭,只會耍些小聰明。且等著吧,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這黃雀後面,說不定還有隻饞貓呢!」
自那晚刺客來襲之後,雲卿一路隨軍,倒還順利,再沒出什麼遇襲的事情。越往西北走,天氣越發的涼爽,到了我朝西北邊境的玉臨關,氣候已變得寒冷起來。
因有皇帝親自過問後援補給,糧草軍衣運送的倒也及時。鎮守玉臨關的乃是朝中一員老將王崛,曾與沐天行齊名於天朝,號稱英武將軍,楊天青現任其麾下左先鋒。
大軍入營之日,瞻王體恤兵士們一路勞頓,便另擇他日整肅三軍。而他自己則顧不上休息,在中軍帳與各部將討論戰事安排。
雲卿不過一名小小偏將,被單獨安置於一間營帳。這倒是稱了她的心意,趁著夜色濃重,便約了楊天青在位於兩國交界的過風崖見面。
小時候隨父親行動於營中之時,她好幾次偷偷溜到這裡玩耍。那時她輕功較為稚嫩,每每都要花一個時辰才能登上崖頂,安兒更遜,往往等她玩了個夠才氣喘吁吁地爬上峰頂。
「小姐真不夠意思,每次只顧著自己,如今我好不容易爬上來了,你卻要下山去了!」那時候的安兒,身形較小,累得汗流浹背,卻撞見自己哼著小曲正往山下走去,常常把她氣得直跳腳。
「雲卿!」她正想得出神,卻聽身後傳來楊天青沉穩的聲音。
「師兄,這些天真是多虧你打點了。」雲卿見他由茫茫夜色中走來,皎皎清輝灑了他一身,照亮了他溫暖的笑容。
楊天青仔細端詳著沐浴在月光下,謫仙一般的小師妹,半晌才開了口:「你又瘦了!」
母親逝后,許久未曾聽人噓寒問暖,雲卿不由眼眶一熱,不自然地笑道:「師兄怎麼也健忘,這才剛過夏日,人自然會瘦些!」
微風拂過著,攜了雲卿的體香掠過楊天青的面龐,清雅怡人的香氣令人心神蕩漾。他會心一笑:「終於見到不再偽裝的你了,那些日子的蘇合香,真是濃得嗆人了!」
「沒想到,也讓你的鼻子受了委屈!」雲卿笑完,斂容鄭重道,「師兄,我想戰前去姜國大營一探,不知你的圖有沒有繪好?」
楊天青臉色微變,悶悶地回了一句:「尚未完成,再給我兩天時間!……雲卿,這些事情,都該我這做師兄的去辦,何勞你女兒家出馬?」
他話音剛落,雲卿瞬間變了臉色,那一雙幽瞳恍如夜間鬼魅,發著幽幽寒光:「你放心,我不會輕舉妄動……我只是想去見姜王上官赭,看他是否安好!」
清冽的女音幽幽傳來,仿若來自冥界怨靈的哀嘆,絲絲縷縷纏繞在楊天青心頭。四年前沐將軍的那場浩劫,將他傾國傾城的小師妹變成了這般模樣,這一切的始作俑者,便是狠辣陰毒的姜王上官赭!
「據探子來報,並未見姜王老賊入營。這次敵方的主將是他的表弟上官令賢,此人的手段,並不遜於他。」見雲卿報仇心切,楊天青本不願潑她冷水,卻只能如實相告。
雲卿並不在意,只冷冷一笑,緊咬貝齒:「是嗎?那我就將營中主將殺個片甲不留,直到姜王老賊現身應戰為止!」
楊天青聞言,不由打了個哆嗦,尚未及中秋,這天氣似乎太過寒冷了!
(11)
「怎麼?沐大小姐是見這邊疆遼闊,景色更為大氣,因此賞景許久才歸嗎?」剛靠近營帳,雲卿便見楚瞻抱臂斜立於門邊,語氣頗為不善。
雲卿聽他陰陽怪氣地說完這番話,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抬手掀簾入帳。
「說,這麼晚你去哪了?」楚瞻在營中受萬千將士景仰,被她一位小女子輕視,卻是頭一遭。
「將軍您不是代我說了嗎?觀夜景去了!」雲卿回身,狠狠地瞪著他,凌厲的語氣充分地顯示了她的不耐。
楚瞻竟是一反常態,斜著眼打量了她半天,才摸著下巴,露出一副放蕩不羈的模樣:「我看是會你那英武不凡的師兄去了吧?果真是將門虎女,行事作風真是不拘一格啊!」
「將軍過獎了,奔波數月,若無他事的話,還請您回營休息吧!」雲卿懨懨地望了他一眼,心中竟生出無限的厭惡。這位王爺,不知搭錯了哪根筋,一路上幾次三番找茬挑刺。
見她一臉幽寒,楚瞻心中大為不快。方才他隱於轅門外,見她與那位師兄並肩而來,一路上有說有笑,令他大為光火。
她果真是一心利用自己,幾月相處以來,竟無半分親近,甚至於王府內,連做戲也不屑。整日里冷若冰霜,更是動輒刀劍相向,他前世究竟做了何等壞事,這一世竟事事都要看一小女子臉色行事?
「本王行至半途,才覺未曾帶來家眷。長夜漫漫,獨坐燈下苦思,卻無紅袖添香。思來想去,營中只有你一名女子,看來也只得將就了!」只見他邪魅一笑,烏眸掠過几絲精光,抬手拂過雲卿頭頂,便見一頭烏髮飛揚傾瀉,在燈下瑩亮閃耀。
他剛捏起一束烏絲把玩,剛見眼前寒光一閃,頓覺項間如同被冰雪環繞一般。
微笑伸手輕捏著寒氣四溢的劍身,右手就勢攬向佳人腰側,唇角扯出一抹輕佻的笑容,炙熱的雙唇瞬間壓下,終於如願以償地一親芳澤。
他突如其來的舉動一時讓雲卿不知所措,未及驚呼出聲,便被他狠狠地吻下,灼熱而霸道的氣息攪亂了腦中清明,她手一松,長劍噹啷落地。該死的楚瞻,你當真不要命了嗎?
「本王竟不知你有如此怡人的體香!」他右手牢牢箍住她的纖腰,狂熱的氣流縈繞於瑩白頸間。左手趁她不備,利落地扯下她腰間絲帶,頓時衣衫鬆散,露出肩部大片肌膚。
他一臉挑釁,手下的動作漸漸加重,殊不料,耳後傳來一陣尖銳的疼痛。
「你竟敢暗算我!」楚瞻捏著手中銀針,看著面前佳人迅速地系好衣帶,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
「哼,我沒一針扎入死穴你就該偷笑了!」雲卿冷然一笑,瑩白剔透的面頰泛著粉色,更顯得楚楚動人,「若有下次,我定不會手下留情!」
眼見美人發怒,楚瞻並未見好就收,壞笑著問道:「難不成,你還期待著下次?」
他話音剛落,一束銀光擦著面頰一閃而過,只差分毫,便要划花了他俊朗秀逸的面龐。這位王爺雖生於京都,卻有著江南雅士的風範,除了雲卿,倒沒有哪個女子見著他不動心的。屢屢在佳人面前失利,倒挑起了他極大的興趣!
被冰雪佳人趕回營帳,楚瞻並未沮喪,經過這次試探,藏匿於他心中的想法似乎得到了證實。她身上的味道,果然是刻意掩去,如今身在大營,少了那些熏香、水粉胭脂,她便原形畢露了!
想起方才她驚愕的眼神、生澀的表現,他心中大為開懷,原以為她與那個師兄的關係並非一般,卻不料……若不是寂靜深夜,他真想放聲大笑!
姜國果然姦猾狡詐,未等上萬大軍休整,半夜便率兵來襲。濃暗的夜色中,火光衝天,敵方卻只有數百騎兵攻於營中,似是挑釁地轉了一圈后,便飛馳而去。好在我軍尚有防備,損失不大,而跟隨瞻王經過數月奔波的上萬大軍受了驚擾,並曾休息。天色將亮,楚瞻便接到了姜國下來的戰書,約定明日巳時兩軍交戰。
「哼,這個上官令賢,比起他王兄來,更是狡詐無恥!」楚瞻將戰書往案上一擲,斂去唇邊冷笑,「來人,將使者拿下,梟首懸於轅門,以示天威!」
「將軍請息怒,兩國交戰,不斬來使,您這般做法,似是不妥啊!」老將王崛一聽,不由大驚失色,久聞這位王爺治軍嚴謹、驍勇善戰,現下卻要做出這等驚世駭俗之事。
楚瞻滿不在乎地笑了笑,反問道:「與姜國主將趁夜突襲比起來,本將軍這麼做有何不妥?既然他不遵禮節,我們又何必以禮相待?」
他這麼一說,王崛一時理屈詞窮,只得悻悻地點著頭。
「接下來,就要看那個上官令賢能否沉得住氣了!」楚瞻環視著營帳,心中暗忖,「依他的性子,恐怕等不到明日便要出戰了吧?」
「來人,儘快整肅三軍,午後迎戰姜國大軍!」思付良久,他眼光一亮,轉身吩咐下去。
果然不到午時,姜國的上官令賢受不了楚瞻此番侮辱,即刻將戰書送入營中。
申正時分,兩軍於荒野交戰,遠遠望去,冷風肆虐、黃沙漫天。雙方各率上萬大軍,如黑雲一般滾滾而來。雙方站定,未曾寒暄半句,卻見一名身形彪悍的滿臉鬍鬚的小將催馬而出,叫囂著有無人前去應戰。
「有其將必有其兵,都是些不成氣候的雜毛小兵!」楚瞻悠閑地坐於馬上,眼中滿是不屑。到底是什麼原因,讓野心勃勃的姜王不能親自督戰?
雲卿一身白袍銀甲,烏髮高束於頂,罩於銀色輕巧頭盔下,顯得英武俊俏。望著對面得意自大的敵將,她冷冷一笑,眸中血色暈染,心跳有如鼓擂,不假思索便掣出手中長劍應聲而出。
(12)
楚瞻見一白影閃過,未及呵斥,便見她策馬迎戰,心內苦笑不止:「也罷,憋屈了這麼久,也該發泄發泄了!」
居於王崛身側的楊天青卻不緊張,他這位小師妹的武藝,絕非尋常人能招架得了。
果不其然,雙方未過十招,那名小將便被她迅速斬於馬下。雲卿望著地下的帶血頭顱,竟有種嗜血的衝動。她的手中,終於染了敵人的鮮血,許久未曾這麼痛快了!
雲卿出列迎戰之時,敵將並未把她放在心上,只道是位名不見經傳的小將,況且生得俊俏嬌小,孰料竟會如此勇猛,不由大吃一驚。
敵軍一位青袍小將看不過眼,提了長槍出列應戰,望著一臉秀氣的雲卿笑道:「兄弟好身手,不過我還是奉勸你一句,戰場兇險,倒不如返家繡花去吧!」
他此話一出,身後眾兵將皆笑出了聲,轟然一片,譏諷無數。
「此話,你還是見到閻王時對他說吧!」雲卿嫣然一笑,縱是滿面冰雪,卻也懾人心魄。趁那人微怔之際,策馬揚鞭閃至那人面前,寒劍過處,灑下一道殷紅。
談笑間,竟將對方斬於馬下,如此身手、這般英姿,霎時震懾了兩軍將士。
楚瞻起初是擔心,現已轉為由衷的敬佩,暗自慶幸昨晚她手下留情。而一旁觀戰的楊天青見狀,一股濃濃的自豪油然而生,他這位小師妹的颯爽英姿,就是男兒也媲之不及。
連失兩員將領的上官令賢的面子再也掛不住,他向旁邊的清峻將領微一頷首,便見那人策馬而出,手中提的長刀在微斜的日光下散發著凜人寒光。
「在下上官昭林,還請閣下賜教!」那人催馬上前,並不像方才兩位那般魯莽,向她深深一揖說道。
「在下不過軍中無名之輩,賜教不敢!」雲卿冷然一笑,只是略微頷首淡淡說道。她目光輕掃,望見那人手中玄鐵長刀,造型奇特,長柄之端的刀刃輕薄瑩亮,定是柄削鐵如泥的寶刀。
果然,被他們看透了自己的招式路數了,真真是陰險狡詐!
雲卿端詳著手中冷冽清瑩的凝霜劍,輕輕向後一拋,霎時一枝銀槍由身後飛來,被她穩穩地接住。
「多謝了,師兄!」接過長槍,她偷偷地瞥了一眼楊天青,到底還是他最懂自己。父親親授的槍法,她還未曾用過,這一下,總算派上了用場!
雲卿持槍穩坐於馬上,眸中冰雪之意漸盛。此人自稱上官昭林,想必是姜王老賊的子侄輩,看他的氣勢,並不像方才殞命的兩位那般魯莽,沉穩中帶著濃濃的自信,大概是看穿了自己身手所致。
「得罪了!」那人見她對峙良久,卻不出招,終於按捺不住率先出手。
帶著幽冷寒意的長刀毫不留情地向她揮下,雲卿舉槍勉強阻擋,右手虎口處卻被震裂,殷紅的鮮血沿著手臂流下,在其白袍上開出朵朵梅花。
楚瞻在一旁看得極真切,恨不能立即衝上前將她拽下,怎奈兩軍交戰,作為一軍主帥,不得輕舉妄動。
兩招下來,雲卿微喘,對手力道之大、動作迅猛在她意料之外,若是硬碰硬,自己必定吃虧,看來,也只能取巧了。幾番較量,雲卿漸漸體力不支,上官昭林仍是勇猛異常,招招奪命,害得她僅剩招架之力。
突然對方趁她不備,長刀斜斜劈下,雲卿避之不及,直直向後一仰,腰若無骨,脊背緊貼馬身,這才險險避開。對方未曾料到她有如此動作,微微一怔,便被她尋了個破綻,將全力灌注於握著長槍的右手,奮力一擲。
電光火石間,眾人便見一隻銀槍帶著淋漓鮮血穿過上官昭林喉嚨,劃破紅霞盡染的長空。
雲卿起身策馬,輕鬆接住當空而落的染血長槍,唇邊綻放出罕見的妖嬈笑容。上官赭,等著我將你族斬盡,我們沙場上見!
她志得意滿地策馬而回,孰不料一枝白羽箭呼嘯而至,眾人被她一招銀槍破喉震得呆若木雞,皆未反應過來。
「上官令賢,在人背後放冷箭真可謂你們姜國的特色啊!」好在楚瞻眼疾手快,迅速甩出袖箭將其擊落。
「吾兒……」望著墜於馬下雙目圓睜的愛子,上官令賢面色慘白,捂胸低吼一聲,險些墜於馬下。
與姜國首戰,便旗開得勝,饒是平時沉重的老將王崛,也對這位白袍小將讚不絕口。雙方對壘,輕鬆取了敵方三員大將首級,這等身手,在軍中卻不多見。
大軍回營后,雲卿那一招銀槍破喉便在軍中流傳開來。誰都未曾想到,這名如女子般俊秀的小將身手竟如此了得,就連平日里看慣她冷臉的諸多將領也是打心眼兒里佩服!
「素日里你就愛逞強,今日不過險勝,往後你還是老實點吧!」剛一回營,楊天青便鑽入了她的營帳。
雲卿滿不在乎地看著手上的素白繃帶,笑意吟吟:「今日是我幾年來,最為痛快的一天,我終於能體會父親當年戰場殺敵的感覺了!」
「你這執拗脾氣什麼時候得改改了,方才跟上官昭林那一戰,真是太過驚險了!」想起剛方的血腥場面,楊天青還是心有餘悸,倘若未避過他那一刀,結果……
「沐雲……」二人正說著,卻聽帳外有人掀簾而入,轉身一瞧,竟是楚瞻帶著軍醫前來探看。
楊天青面上掠過一絲不悅,向雲卿使了個眼色,便行禮告辭。
經過昨晚的事情,楚瞻有些不太自然,他那番不成體統的旁敲側擊,現在想想,真是令人汗顏。尤其是今日看她戰敵,想想還真是后怕。萬一昨晚將她惹惱,估計自己的死相一定很慘!
「方才見你受傷,我特意帶了軍醫來為你治療。」見雲卿淡淡地望著他,楚瞻輕咳了一聲說道。
「不必了,我略通岐黃之術,已經包紮妥當了。我們沐家,有祖傳的傷葯!」雲卿似乎不計前嫌,竟向他笑了笑答道。
(13)
楚瞻聞言,似乎還不放心,但見她笑容里的冰寒之色,也只得遣退了軍醫。
經過一陣沉默后,雲卿倒先開了口:「方才戰場之上,多虧你打落了那一箭。」
看著眼前冰雪消融的絕色佳人,楚瞻越發的不自然起來。滿腦子除了剛才戰場上她的颯爽英姿,餘下的便是昨晚的旖旎曖昧。
果然是許久未近女色的緣故嗎?他不自覺地嘲笑起自己來。想當年,自己率軍連續征戰一年半載,也未至於像近日這般。況且府上收納的那些姬妾,不過是為了掌握他那幾個兄弟動向而演的幾齣戲。
至於平兒,乃是他真心所愛,只是,他仍心有疑慮。難道僅生了一場大病,便能將以前的事情全部忘卻嗎?就連自小掌握的技能也可以拋之腦後?況且她那般做派,與他想象中的平兒實在是相差太遠,多了幾分刻意,少了幾分坦然。
雲卿見他定定地望著自己,墨染一般的眼眸中透著脈脈溫情,令她頓覺寒毛直豎。這位王爺,最近真是古怪得緊,難不成是離府時平兒那邊出了什麼紕漏?
王府的漱玉閣內,平兒剛送走前來噓寒問暖的琴姬,又迎來了北院幽若居的芳芷。數日來,她大為風光,比前往日雲卿在府的時候,有過之而無不及。看著織秋忙前忙后地清點禮品,再看著昔日趾高氣昂的姬妾們前來討好時的神態,她一顆心簡直要開出花來。
她輕撫著微突的小腹,滿面得意之色,想起不知生死的安兒,在外征戰的小姐,默默地念叨著:「往日你們只當我是個懵懂,殊不知我有高人指點迷津。這府內的正妃之位,早晚是我的囊中之物!」
「娘娘,該喝葯了。」憨厚的綉春捧上一碗熱氣騰騰的葯碗,未等她吩咐,便拿銀針試了試,見並無不妥,這才捧到了她手中。
這綉春雖比不得織秋伶俐,卻是老實敦厚,是個可靠之人,因此平兒也不曾薄待她。飯食上面的事情,多由她來操辦。雖說現在府內姬妾們爭相賣好,可哪一位不是戴了厚厚的面具,這點防人之心,她還是有的!
「娘娘,宮裡的鄭太醫前來為您把脈,現已在殿外候著了!」見她將葯喝完,織秋忙走上前,接下她手中的葯碗。
「讓他進來吧!」因腹中胎兒的緣故,平兒近日在飲食上多有增添,因此面色較往常豐潤了不少。
這一切,都是王爺安排得妥帖。一想起那位深情款款的王爺,平兒心地便蜜一般甜。初聽他要率軍出征,驚得她幾乎昏厥,不過因禍得福,這才查出她已有身孕。若是晚些時候,不小心吃了什麼忌口的東西,那可是大事不妙了。
「小姐,你日後若知他這般深情,到底是悔也不悔?不過,你恐怕是沒機會了!」她微微閉目,想起雲卿的傾城之姿,臉上浮現出一絲怨毒。為何有那般容貌的,不是自己?否則,她也不會急於想得知腹中胎兒的性別了!
邊境的溫差相差較大,到了晚間,不得不穿上一層夾衣方可避寒。為了避人耳目,雲卿仍於深夜來到過風崖。
今晚並無月色,天上僅有的幾點星辰,尚被濃雲遮住,除了她帶來的素白風燈,四周皆是漆黑一片。偶有一兩聲飛禽怪叫,聽起來頗為瘮人。
雲卿仍著當日的白袍,除去了身上甲胄,長發高束於頂,隨意地坐在崖邊岩石上,手裡捧著一壇清酒,仰頸而飲。
「你來啦!」聽見身後的腳步聲,她連頭也沒回輕聲說道。
「是我來了!」淳厚的聲音帶著挑釁,瞻王一身玄服立於她身後,隨手將一卷東西往她前面一丟,「你要的東西。」
見是楚瞻到來,雲卿有些驚愕,放下酒罈低聲質問:「你把他怎麼樣了?」
幽寒冰冷的語氣讓楚瞻很是不快,撩袍在她身邊坐下,似笑非笑地問:「怎麼?你是在擔心他?」
「今日大戰告捷,我很是快慰,如不嫌棄,清酒一壇,就當是為我慶功吧!」雲卿並不介面,將一壇未開封的酒遞到他手邊曼聲說道。
楚瞻很是驚訝,還是從容地接過酒罈啟封飲了一大口,說道:「現下軍中禁酒,你能弄到這兩壇,可真是好手段。」
雲卿得意一笑,面上竟閃過一絲俏皮:「這可是從你營帳中借來的,欠你的,以後再還吧!」
「哦,你竟然……」她這番毫不做作的坦白讓楚瞻哭笑不得,轉念一想,語氣竟帶了婦人的幽怨,「你冒險偷了這酒來,就是要與他把酒言歡?」
雲卿撿起他方才丟在地上的一卷東西,展開來湊到燈前看了看,這才答道:「又被你給說中了……你真的沒把他怎麼樣吧?」
思及楚瞻治軍頗有些手段,雲卿難免擔心,萬一師兄因她而出了什麼事,怎能讓她心安?
「這麼說來,你是承認在擔心他了?」楚瞻聞言,莫名起了醋意,放下手中酒罈,欺近身旁在她耳邊輕語。
帶著酒香的灼熱氣流吹得她耳根發癢,剛要挪動身子,冷不防被他拉入懷中。
「我一直被你騙得好慘!」楚瞻並沒有動手動腳,只是將頭湊到她頸間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說道,「這般幽香,才是天生自帶的吧?比起平兒的,更為自然淡雅,更令人回味。」
像是被人戳中了要害,雲卿身子微微一顫,隨即奮力地推開他解釋道:「我並未曾騙過你什麼,請不要誤會!」
「誤會嗎?」一陣冷風吹過,他的聲音似是隨之顫抖,「我真是不明白,你所說的誤會到底是什麼?」
「天色已晚,冷風又吹得緊,我也該回營了!」雲卿受不住他咄咄逼人的目光,抬手挑起風燈便欲起身。
「且慢,我想有些事情,還是說說清楚為好!」楚瞻死死攥住她的皓腕冷聲說道。
(14)
雲卿被他用力一扯,頓覺眼前景物模糊不清,腳下一軟,跌坐在他懷中。
楚瞻覺懷中佳人有些不對勁,取過她手中風燈湊近一看,竟見她面色慘白如紙,方才幽冷的眼眸水光氤氳,竟連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
他慌忙取下肩上斗篷,將她包裹緊實,俯下頭緊張地問:「你這是怎麼了?有哪裡不舒服?」
雲卿不復方才的桀驁,老實地窩在他寬厚的懷中,粗喘了片刻,這才覺得好些。
「你到底是怎麼了?」望著懷中氣息微弱的雲卿,楚瞻心急如焚,正欲抱她下山,卻聽她輕聲地說了句,「無礙,稍歇……片刻即好。」
似是感覺到了他的緊張不安,雲卿稍稍打起精神,解釋道:「上官一家都好狠毒,他今日刀刃之上塗有劇毒……我雖未中刀,右手傷口處卻沾帶了少許……想必是毒性發作了。」
楚瞻聞言,方想起午後日光下,那柄玄鐵長刀的刀刃處散發出的青冷寒光。姜國上官一族,真是太過卑鄙了。
「我帶你回去解毒!」他氣得睚眥欲裂,恨不能將上官一族趕盡殺絕。
「不必了……」雲卿略一運氣,覺得周身血脈略通,支起身子阻止了他,「毒我已解,因體內尚有餘毒,才至於此,你不必擔心。」
「雲卿!」緊摟著懷中佳人,楚瞻心疼得不知所措,暗自懊惱,今日就不該由著她性子上場戰敵。
不多時,夜空陰雲隨風而散,可見天上星斗,璀璨閃耀。
「你可通音律?可否吹奏一曲來聽?」雲卿靠在他懷中,漸覺困意上涌,便取下腰間錦袋遞到他手中。
楚瞻知她正暗自調息,現下不宜行動,便欣然接過錦袋,取出那支翠玉短笛吹奏起來。這支曲子,多年來,他不知回憶了多少遍。
當年他被五哥手下追殺,雙目受傷,正無處可逃之際,耳邊卻傳入縹緲的古琴之音。高雅悠揚的曲調不乏錚然大氣,聽之不俗。許是上天相助,他一路循著琴音來到竹林木屋,才能得救。真是多虧了那個會彈古琴的「平兒」!
熟悉的曲調悠然傳入雲卿耳邊,心裡湧上莫名的感動,這幾年,除了母親,竟還有人默默牽挂,不枉自己入世走這一遭。
浩瀚蒼穹,繁星點綴;山崖險峻,冷風嗚咽,加上一曲飄渺笛音,楚瞻心中有說不出的快慰與滿足。凝望著靠於懷中安然入睡的傾城佳人,他心生感嘆,也許,這就是所謂的一生一世一雙人吧!
姜國的主帥上官令賢,初戰遭挫,還失去了唯一的兒子上官昭林,心痛得卧床兩日才漸漸平復。每晚獨自望燈而坐,思及慘死於長槍之下的兒子,便覺痛不欲生。未曾想,他一向引以為傲的勇猛善戰的林兒,竟被天朝一白面小生打敗,真是令人匪夷所思。
身處王庭的姜王上官赭看了奏報,更是大吃一驚。想他運籌帷幄,指望著此戰可要挾天朝割讓幾座城池,誰知初戰便大敗而歸。希望越大,失望越大,想起自己的兄弟自信滿滿地請戰而去,現下卻落了喪子之痛的下場。
「看情形,需得本王親自出戰了!」將案上奏報重重地拂落在地,雙鬢花白的上官赭自信地笑道。
四日後,一直萎靡的姜國陣營因為王上的到來而士氣振奮。姜王體恤其弟痛失獨子,命其率領麾下兵士返回王城,卻單單留了自己的二子上官奕隨侍身側。
他這二兒子,自小便是自己的驕傲。無論是母妃出身,還是相貌才德,王庭中的其他子嗣無人能及,一向深得他偏愛。兩年前,長子不幸染病而逝,姜國太子之位,已然非他莫數。
是夜,天空陰雲重重,星光黯淡,一矯捷身影如風一般掠過蒿草,巧妙地將身影隱沒在濃重夜色中。
姜國的營地守備森嚴,幾隊士兵持刀來回巡視,營帳外高擎的松枝火把照亮了轅門,但凡有絲毫動靜,都逃不過他們鷹一般銳利的眼睛。
上官奕坐於營中,看著案上幾天前的奏報,陷入了深思。之前他也曾去天朝打探內幕,並未聽說軍中有這樣一位身手不凡的白袍小將。
後來聽聞天朝派了七王爺楚瞻前來,對於此人的身手,他異常好奇,若不是叔父主動請纓,他早就想與那位名震天下的王爺會上一會了。殊不料,半路殺出個程咬金,這位連斬姜國三將的白袍將領,挑起了他極大的興趣!
隱於夜色中的黑影縹緲不定,眨眼間便悄然落於姜營之中,瞅准了中間那所營帳,閃電般地飛馳而去。
迅捷的身影過處,冷風盡生,營帳木樁頂端照明的火苗也隨之跳躍不定。守衛的士兵睜圓了雙眼,也未曾發現蛛絲馬跡。
黑影隱於厚得的簾帳之後,凝眸掃視著帳中動靜,卻只見一人身著白衣坐於帳內,相貌清俊,氣質不俗。環視了一圈,卻未見到上官赭的身影,真是怪了!
「誰!」上官奕稍提內力,正要出帳查看,卻見一黑色身影閃至眼前。
雲卿並不想打草驚蛇,帳外那麼多守衛,她自然是寡不敵眾,若能劫持中軍帳內的人,更加利於她逃走。
上官奕幽黑銳利的雙眸掃了來人一眼,不由驚詫得低吼一聲:「又是你!」
「竟然是你!」雲卿拉下面紗,眼眸深入掠過一絲陰寒,她猜得果然不錯。
「沒想到我們又見面了,而且還是在這裡!」上官奕並未叫人,而是撩袍往鋪了虎皮的大椅上一坐笑道,「既然來了,就請稍坐片刻,我們也算是故友了!」
雲卿也不懼怕,果真在他對面的紅木椅上坐了下來,悠然地打量了營帳一番問:「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這應是姜王上官赭的營帳吧?今日我特來探看,誰知他竟不在,真真是遺憾!」
(15)
雲卿表面上雖是泰然自若,卻暗提內力,以防有人突襲。上官一族,可都是陰險狡詐之輩。
上官奕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向她微微一笑似是譏諷似是安慰:「沐大小姐請放心,我上官奕並非像叔父那般會暗算於你,今晚,你是我的貴客,無人敢對你不敬!」
聽了他這番直白的話,雲卿暗自發笑,沒想到上官一族竟會有他這般坦蕩而近乎尖刻的後輩。只是三言兩語,便將自己的前輩貶得如此不堪,也不知他是真心還是假意!
「我此番前來的目的,並非行刺,只是想看看上官赭是否安好。」雲卿一身黑色夜行衣,更顯身形嬌小瘦弱。蒼白的面色,在燈燭的照耀下,近乎透明。
上官奕見她面色欠佳,取過案上奏的看了看,按捺住眉間的喜色問道:「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那日在沙場上連斬我軍三員大將的人便是你吧?」
「果真是虎父無犬子,如果有機會,我真想領略沐大小姐沙場上的英姿!」上官奕這番話說得甚為不妥,沒見過連折了三員大將還能真心實意誇讚敵方的人。
「姜國上官赭現在哪裡?難道他尚在王城?」雲卿偷偷從大營溜出來,就是沖著上官赭來的。
「真是遺憾,家父的行蹤,連我也不知!」上官奕見她所有心思都在父王身上,不由苦笑著答道。
雲卿聽后,眸中寒光更盛,強自壓抑著怒意起身告辭。她怕再待一會兒,自己會忍不住出手。上官赭的兒子,同樣是她報復的目標!
上官奕本欲出帳相送,卻被雲卿一口回絕:「既然我能悄然入營,也能安然出營!」清冷的話間剛落,他便覺眼前一花,佳人已如風般消失於沉沉夜色之中。
「其實,我這一生敬重之人,便是你的父親沐天行!」望著茫茫夜空,上官奕喃喃自語道,「如果,我們是友非敵,那該多好?!」
雲卿返回大營,天色已經微亮,到了營帳之中,再也抑制不住上涌的血腥之氣,哇的一聲,吐出一口污血。上官昭林刀上之毒,真是邪門!
與姜國再次交戰那天,楚瞻刻意不讓雲卿出戰,但仍拗不過她,只讓她領了一隊兵埋伏於半山處,借著天險以滅潰散敵兵。
雲卿早得了情報,仍著一身銀甲白袍,候于山路口。今日她並未如平常那般氣定神閑,左顧右盼,似是在等待什麼。直到了太陽西斜,才見敵軍的一支精騎卷著塵土飛馳而來。
果然,老奸巨猾的上官赭帶兵佯逃至此,實際上,他早在就山中布置了伏兵,準備上下包抄,一舉將我軍拿下。
「怎麼又是你!」待看清來人,雲卿面色一冷,方才那股狠勁瞬間消散了不少。
「怎麼,讓沐大小姐失望了?」上官奕著一身金甲,端坐於馬上,微笑著望著她。斜陽的脈脈餘暉在他身上鍍了一層瑰色,充滿暖意的笑容竟有幾分熟悉,他與楚瞻,竟有幾分想象。
望著眼前的上官奕,雲卿神思有些恍惚,半晌才掣出腰間凝霜劍道:「既然來了,那就如你所願!」
前兩番交手並未分出勝負,也罷,這一次,非要與他分出伯仲來!
「只怕要掃沐大小姐的興了,前方早有我軍埋伏,你,還是乖乖束手就擒吧!」上官奕自信一笑,手中長劍順著山道往上一指。
雲卿冷然一笑,幽寒的雙眸輕掃過他清俊的面龐,說道:「二王子指的可是山上那一堆屍身?依我看,束手就擒的可是你!」
上官奕眉間掠過一道驚色,頓了頓這才發話:「真沒想到,被你們知曉了計劃……不過……」不過瞬間,他復又得意地向後一揮手,但見四周矮樹之間現出數名手持弓箭的士兵。
「雖沒防住你們,可這一隊弓箭手,是我突發奇想設下的,總算沒令你失望吧?」
雲卿雖是心驚,面上仍是一派泰然:「如此甚好,那今日我們就在此好好切磋一番吧!」
看著楊天青連連擊敗兩名敵將,楚瞻對這師兄妹二人佩服得五體投地,到底是師從何人,才有此高深造詣?
近日兩戰,一連折了五位將領的姜王上官赭勃然大怒,親自上場與楚瞻戰了十幾回合后卻落敗而逃。
威鎮西北疆域一帶的上官赭果真是老了嗎?楚瞻得勝而回,想起方才與上官赭對戰的情形,這一仗,似乎贏得太過輕巧了!難不成,那老賊又有什麼陰謀?
「將軍,末將有要事要稟!」未曾通報,楊天青便闖入帳中,匆忙得連甲胄也未曾除去。
楚瞻見他神色張皇,心知必是與雲卿有關,連忙接過他手中的捲軸展開仔細一看。看罷,只見他兩道劍眉緊擰,將手中捲軸往地下一擲怒喝道:「她此番舉措,真是太過荒唐了!」
上官奕所帶的一騎精兵與雲卿部下廝殺慘烈,只是那一隊弓箭手太過狡詐,趁人不備頻放冷箭,三兩下就放倒了幾名兵士。
上官奕武藝頗深,與之抗衡的雲卿自顧不暇,但不忍看手下將士吃虧,由腰中掏出數枚暗器,精準地射倒數名弓箭手。
「沐大小姐,兩軍交戰,最忌輕敵,你總該嘗到些苦頭了!」上官奕趁其不備揮劍砍下她頭上銀盔。
雲卿體內餘毒未清,方才擲鏢用足了內力,頓感咽喉處一股腥甜洶湧而上,勉強壓制下,唇邊仍滲出一絲黑紅。
「你……竟是中毒了!」看著她慘白的面色,上官奕不再緊逼,驚愕之餘又是心疼。
「拜你的兄弟所賜,上官一族姦猾陰狠真是馳名天下!」雲卿抬袖狠狠擦去嘴角污血,一勒韁繩往山道上奔去,那裡,尚有她布下的一隊精兵。
上官奕正要策馬去追,抬眼卻見不遠處一道白羽翎箭向那抹白色身影飛去。
玄鐵羽箭精準地射向雲卿,她揮箭一擋,猝不及防,又一箭正朝後心射來。雲卿無奈,只得躍下馬來,仍是避之不及,箭頭深深地扎入左肩。
「難道,就只能這樣了?」雲卿望著身後的追兵,眸中怨氣暈染,不甘地拔下肩上之箭,運足內力往山上掠去。
奔之半山之上,體內餘毒緩緩發作,雲卿體力漸漸不支,雙眼發黑,傷體搖搖欲墜。怕是來不及與那隊精兵會合,自己就要被擒了。
望著天邊殘陽如血,大風卷過山崖松枝蒿草,摧枯拉朽。雲卿心裡漸漸發冷,果然,到此為止了。
「沐雲卿,你無路可逃了!」上官奕率兵追至,見眼前佳人烏髮披散,一身白袍血跡斑斑,極為狼狽。
冷風吹過,血色斑駁的袍角隨之翻飛,佳人仿若崖邊孤鶴,臨風而舞。雲卿一頭墨發飛揚,絲絲縷縷縈繞於蒼白面頰,一雙幽黑瞳眸血色充斥,仿若幽冥魅靈。
「住手,本王要活的!」見身後有人搭弓欲射,上官奕凌厲地掃了他一眼,手中長鞭一甩,將弓箭打落在地。
「活的?」想起父親慘死,雲卿冷然一笑幽幽說道,「只怕你,不能如願了!」言罷,她取下腰間劍鞘,長臂輕舒,瞬間將其拋于山崖。
上官奕見狀,驚得面色發白,不由脫口而出:「雲卿,萬萬不可!」
「中原有句話說得好,寧為玉碎,不為瓦全。」雲卿抬袖擦拭著手中寒光四射的凝霜劍,姿態悠然仿若對友閑談。一抬眼,卻見長鞭破空劃過,她輕蔑一笑,運氣揮劍,上好的軟鞭竟被生生截斷。
「中原還有句成語叫『鞭長莫及』!」雲卿持劍在手,唇邊笑容越發妖嬈嫵媚,「後會無期了,上官奕!」
佳人絕美的笑容攝人心魄,決絕的神情讓人為之心碎,眾人恍惚之際,卻見一道身影掠過,如蝶一般飛落懸崖。
耳邊風聲呼嘯,望著紅霞熾燃的天空,雲卿如釋重負,雙目輕闔,任由身體急速墜落。
對不起,父親,女兒無能,不能為您報仇雪恥了!
對不起,母親,女兒不孝,有悖您的囑託了!
對不起,安兒,是我食言,不能與你一同仗劍江湖了!對不起……
姜國上官一族,我在九泉之下,等著你們一一到來……
「雲卿……沐雲卿……」見佳人翩然而落,上官奕心痛如絞,翻身下馬奔至崖邊,沖著半空那抹急墜的身影高呼。
空曠的山谷回聲幽幽,他著一襲金甲跪於崖邊,幾滴晶瑩由發間落下,分不出是淚水還是汗水。
身後,斜陽餘暉下,楚瞻一身便裝帶著隨從策馬狂奔而至,一路黃土飛揚、塵煙滾滾。而前方,卻再無他心心念念的佳人……
(16)
數月後,瞻王府內明燈高照,府內姬妾個個打扮得花枝招展,恭迎王爺凱旋。未曾等楚瞻到府,幾位姬妾便聚在了前廳左顧右盼。
此時的平兒大腹便便,腹中胎兒七月有餘,轉眼間,已是來年正月了。因顧念著身子,她裹得像個糰子一般,白狐裘袍映著她紅潤剔透的圓臉,越發顯得喜氣盈盈。先前曾讓太醫診過脈,算來應是男胎,當即令她喜不自禁。好不容易盼到瞻王凱旋,現在更是迫不及待了。
「織秋,去外面瞧瞧!」平兒坐於殿中,見幾位姬妾仍舊端坐著談笑,便悄聲對織秋說道。
織秋會意,忙匆匆地走出殿外。坐於下首的琴姬瞧了,拿起雲帕掩了唇笑道:「明妃娘娘好心急,依我看呀,恨不能插翅飛到王爺身邊!」
平兒見是一向對她恭敬有禮的琴姬,只當她是開玩笑,略帶羞澀地睨了她一眼說道:「姐妹不都如此?不是說一百步笑五十步嗎?」
眾姬妾雖然出身低微,一個個也曾是青樓名妓、舞場歌姬,琴棋書畫皆是精通。見這位自以為是的明妃強不知以為知,皆強忍著笑不言語。倒是瑤姬柳如眉巧妙地圓了場:「可不是嘛,娘娘您一步就抵我們十步,我們這些人啊,跟在您身後揀巧便足了!」
眾姬妾正你一言、我一語地說開了,卻見織秋低著頭行至平兒身邊悄聲道:「娘娘,王爺已然到府,人現在在南書房呢!」
她聲音並不算輕,足以讓眾人模糊聽見。她這一句猶如投入湖中的小石子,在眾人心間激起層層漣漪。
「想是王爺還有要事要辦,他一路辛勞,我們姐妹也不便打擾,就此告辭了!」柳如眉聞言,仍是面色不改,起身向平兒一福,便婀娜而去。
眾姬妾見狀,也都紛紛告辭,唯剩下平兒,撫著肚子遲遲不肯離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竟讓他連自己與腹中孩兒都不顧了?難不成小姐她……
「不可能!如今她並無任何佐證,怎麼會……」想起某人告知她行動失敗的時候,失望與恐懼也紛至沓來,這幾個月,她表面雖是風光,內心卻是極不安寧。
王府的後院的西北拐角處,同樣也設著一處小巧花園,雖無後院的奢華氣派,卻也有小橋流水、曲徑通幽。琴姬的飛花苑便設在旁邊,因此閑暇時常到此來散心。
「喲,這不是瑤姬姐姐嘛,今晚怎麼有空到這園子來散心?」琴姬剛送走綉春,忽見柳如眉獨自一人挑燈迤邐而來。
緋色的宮燈在隨著她的走動顫悠不定,照得她雪白面龐忽暗忽明,更顯詭異神秘。
只見她款款走至琴姬身邊,笑聲悅耳:「琴妹妹真是好興緻,大冷天的,這麼晚還逛園子啊?」
「聽聞王爺安然歸來,我心裡自然高興,一時睡不著,便出來轉轉!」琴姬拉了拉身上的斗篷,現出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姐姐怎麼也有閒情逸緻逛園子?
「哦,方才路過,見園子里有亮光,一時好奇,便過來瞧瞧!」柳如眉淡淡一笑,深深地望著她,欲言又止。
琴姬見她似乎有話要說,向她笑了笑說:「這天也怪冷的,姐姐若是不嫌棄的話,就到我那兒坐坐吧。」
柳如眉見她這般主動,先微微一怔,隨即像是想起什麼似的驚叫一聲:「哎呀,你瞧瞧我這記性,方才浮碧齋的林妹妹要到我那取花樣子,想必她現在已經到了!」
言罷,她向琴姬歉意一笑便匆匆而去。轉過迴廊時,她側身一瞥,見琴姬仍挑燈佇立在原地,不由暗笑:「他回來了,你安排的好戲也該上演了。而我,也到了收網之時了!」
南書房院內,那抹修竹仍然臨風而立,身姿傲然。楚瞻負手立於竹邊,腦中全是那一晚在過風崖懷擁雲卿的場景。他尚未來得及親口向她求證,尚未來得及向她道歉,尚未來得及許她幸福……
萬仗崖邊,她決然而落,他才深深體會到,什麼叫作痛不欲生!
她的凜然高華、傾城之姿,以及她的沉靜睿智,他尚未曾細細品味,佳人便隨風而逝。想起長跪於崖邊的姜國王子,他那般痛苦絕不會亞於自己。僅此一面,她竟讓他那般傾心……
而他與她初見,自己竟未能目睹佳人風姿,以致錯認,果真是有緣無份嗎?
「王爺,明妃娘娘求見!」守於院門的李全,耐不住織秋的軟磨硬泡,只得硬著頭皮前來通報。
「不……」他「不」字剛說出來,復又想起平兒水氣氤氳的眼眸、楚楚可憐的面龐,以及,她腹中的孩子。
若不是帳中軍師苦勸,一言帶過他尚有子嗣,他也不知幾月前會做出什麼事來。現在的他,完全能體會雲卿大仇不得報的心情了。她待人冷若冰霜,甚至是無情冷酷,都是仇恨造就,若是當初曉得,無論用什麼方法,他也要將其化解……
「王……王爺!」李全見他閉口不言,只得輕聲提醒。
「哦,讓她安心回去吧,本王待會兒就去看她!」楚瞻語氣淡然,再無當初想她念她的甜蜜。在他身邊偽裝得這麼成功,也許她早就決心頂替她家小姐了吧?有機會,他一定要當面問個清楚。
「王爺!」李全剛欲轉身,卻聽身後傳來平兒溫柔恭順的聲音,讓人聽之,一顆心都為之酥軟。
楚瞻心中一顫,終於轉身看她。平兒獨自挑著水墨宮燈,撫著突出的肚子,蹣跚向他走來。
見瞻王未像往日那般深情相迎,她略略失望,在離他兩步遠的地方站定,面帶嬌羞輕喚道:「王爺,您可算是回來了!」
「是,我回來了!」又見佳人一雙惹人憐愛的杏眸,楚瞻連忙上前,輕輕地扶住了她顫抖的身子。
(17)
平兒落入他寬闊的懷抱,一顆心終於放了下來。她柔順地將頭靠在他胸前,似嬌似嗔地說:「王爺真是好狠心,這一走將近半年,真是擔心死臣妾了!」
「我這不是回來了嗎?」楚瞻不著痕迹地將她推開,挽上她的手說,「外面風大,還是回漱玉齋吧!」
漱玉齋內,火盆內銀碳燒得正旺,寢殿內熱氣撲面、暖意融融。
平兒除下外面的狐裘,只著了一件寶藍色纏枝並蒂蓮紋緞袍,裡面月色的襦裙緊裹住突出的腹部。許是室內有些熱,她那張秀麗面龐泛著粉色,攥著綢絹的手有意無意撫過胸前的大片凝白肌膚。酥胸伴著清淺的呼吸起伏不定,越發顯得圓潤迷人。
楚瞻的眼睛緊鎖在她腹部,半晌才淡淡問道:「已是有七個月了吧?」
平兒見狀,面上笑容越發嫵媚,抬手輕撫著腹部略帶嬌羞地說道:「太醫已經診斷了,估摸著是個男胎!」
楚瞻聽聞,面上並未見喜色,只輕應了一聲便無話可說。
平兒見他心事重重,似乎並不在乎她腹中胎兒,心內難免有些焦慮,難不成,小姐真是的將實情相告了?
思及此,她開始張皇不安,一雙手籠於袖中,不由自主地顫抖著。強自壓抑了片刻,她才若無其事地問道:「小姐也與王爺一起回來了吧?這麼長時間未見,倒真是想念得緊!」
「她,已不在人世了!」她這句話,生生戳中了他的傷口。見她尚有身孕,本不願意刺激她,但很好奇她的反應,因此他毫不猶豫地說了出來。
平兒聽后,心中暗喜,抬手掩住唇邊的笑容,裝出一副懵懂無知的樣子又問句:「不在了?她去哪了?」
楚瞻雙瞳染了血色,額上青筋突突地跳個不停,看也不看她重複著:「她,不在人世了!」
話音剛落,便見平兒面色驟變,片刻便見她撫著腹部,面色痛楚地呻吟著。斜坐在紅木椅上的身子搖搖欲墜,已然是喘息不定,好似動了胎氣。
急急地請來太醫診治之後,平兒這才平復下來,許是傷心過度,竟沉沉睡下了。楚瞻本有話問她,見她這般模樣,心中的話再也說不出口。雲卿之死,看來對她的打擊不小,想必她們果真是主僕情深吧。一個撒謊,一個圓謊,配合得真是天衣無縫!
皇宮的勤政殿內,皇帝聽完他這位七弟一番言辭,一時啞口無言。
這些事情,聽起來竟如書中所言的那般曲折離奇,未曾想過,那樣一位絕代佳人,偏是紅顏薄命。
他闔上雙目,想起雲卿冷若冰霜的絕色容顏、凜然高華的雍容氣度,縱是這後宮上千佳麗,也無人能及。只可惜,好花帶刺,他也只能遠遠觀望罷了。誰曾想,往後,他卻連觀望的機會也沒了!
「實在不曾料到,老謀深算的姜王竟會腹背受敵,若不是鄰疆小國想趁機從中牟利,想必這場戰事並非能這麼快就結束。這幾月,真是辛苦你了,從明日起,免你十日早朝,好生休息休息吧!」沉默片刻,皇帝才淡然對立於下首的楚瞻說道。
「臣弟謝恩!」心情複雜的楚瞻想也沒想,躬身一禮。不忍再看皇帝那一雙憂悒的黑眸,轉身告辭。
沒想到,昔日名鎮天下的玉面將軍沐天行一家,竟散得如此徹底。短短五年,卻連一名家眷也不剩了。
七弟,她殞命於姜國邊境,你也有推脫不了的責任。而最終,品嘗這枚苦果的人,也只能是你自己!
天色漸暖,看著腹部越發的凸起,平兒心裡有說不出的幸福。想起雲卿臨行之前,鄭重其事地將安兒安排在她身邊,那般凝重神情,現在想來真是好笑!沒有她的庇佑,自己不也是活得風風光光的嗎?
這王府之內,只要得了王爺的寵幸,那些妖嬈艷麗的姬妾們,哪一個不對她恭敬順從;王府的下人們,哪一個敢不唯命是從?
「娘娘,王爺特意吩咐為您煮的金絲血燕窩粥,趁熱用了吧!」綉春小心翼翼地捧著翠綠瑩潤的碧玉碗,走到她面前說道。
平兒抬眼看了看,見她拿起銀針又要試毒,不由溫和一笑:「罷了,既然是王爺囑咐下的,總不會有什麼差錯!」
綉春敦厚一笑,一雙手卻在長袖下抖個不停,寬秀的額頭竟密密地滲了一層汗珠。
平兒用完粥,見她一雙眼飄忽不定,不由關切地問:「看你面色不佳,是不是病了?這個織秋也真是,一轉眼便跑得無影無蹤了!」
「織秋一向勤勉,這不,她去了梁嬤嬤那當監工去了。宮裡剛賜了上好的綢緞,她說要仔細挑挑,為娘娘與未來的小王爺準備合身的衣服。」綉春靦腆地說著,籠於袖中的雙手已不再發抖。想起那日安兒被她整成那般慘狀,她暗自嘆道,這也算是業報吧!
琴姬近日頗為慵懶,每每睡到了日上三竿這才起身,加之天氣漸熱,胃口也是越來越差。午後的陽光有些灼人,眾位姬妾都躲在房中小睡,唯有她,卻精神奕奕地在小花園內逛了起來。
說起來,漱玉齋的那位娘娘,不過一月便要臨盆了吧?想起她不過與自己一般出身低微,除了會擺弄些綉品,別的一概不通。若不是有個好主子,只怕未必能有今日。到底是顧忌著自己的出身,竟連主子身邊的丫頭也不放過,真真是愚不可及!
「夫人!」身邊的丫頭姿容雖不及漱玉齋那兩位,卻也聰明伶俐,見她眼光往那一株晚茶上瞟來瞟去,忙剪了來用玉瓶裝了,遞到她面前。
望著瓶中被濃綠枝葉襯托得更為艷麗的緋色晚茶,琴姬淡淡一笑暗自道:「即便是盛極一時,可也有衰敗的那一天!」
(18)
平兒臨盆的那日,天氣竟比平日涼爽,可是漱玉齋內卻是熱鬧已極。聽著房內呻吟連連,一應丫鬟婆子忙得腳不沾地,心內既喜又憂。
喜的是這冷清了許久的王府終於迎來的天大的喜事,憂的是這位主子呻吟了半日,也未見誕下麟兒。
寢殿內,縱是經驗老道的穩婆,也無法安撫躺於牙床痛得聲嘶力竭的明妃娘娘。難產的現象她也是見多了,可今日這種狀況卻也沒見過幾回。
平兒雙手緊緊攥著床單,渾身已被汗水浸濕,任是滿室聒噪,她也置若罔聞。現在,她腦中空空如也,眼前的景物漸漸變得模糊,失去意識的那一瞬間,她似乎看見了初生嬰孩的粉嫩小臉……
楚瞻下朝回府的時候,便見滿府凝肅,府內的下人們一個個猶如驚弓之鳥,見了他,更是嚇得渾身哆嗦。
「什麼?是個死胎?」聽醫正戰戰兢兢地說完,楚瞻不由一怔,濃眉緊擰,厲聲問道。
醫正見他怒氣上涌,只得硬著頭皮重複了一句。
楚瞻思及平日已對平兒這邊照顧得極盡周到,誰料,卻是這樣的結果!她腹中的骨血,未及出世,便夭折了,難道這也是天意嗎?
「明妃她,現在怎麼樣了?」強壓下心頭的痛意,楚瞻無力地問道。
夜半,書房內明燈高懸,楚瞻坐於案前,手中捧著那枚雲龍紋玉佩獨自發獃。難道,除了府內那些居心不良的姬妾,跟隨他的人,下場都不盡人意嗎?
「雲卿,你若知曉她今日的處境,還會將她推到我身邊嗎?」他低嘆一聲,攥緊了手中玉佩,心間又泛起陣陣痛意。
平兒萬萬不曾料到,她一直企盼的孩兒未曾落地便死於腹中。這些日子來,她一直被照顧得很好,飲食方面也是極盡小心。每每用膳前,跟在身邊的綉春不僅要用銀針試毒,而且時常親口試吃。這般周密的防備,別人根本不會有可乘之機!
「娘娘,該喝葯了!」綉春端著葯碗,緩緩走至她面前,拿起湯匙先嘗了一口,這才將葯遞到她手中。
「娘娘且慢!」她剛葯碗送至唇邊,卻見織秋風風火火沖了進來,「娘娘,這葯有毒!」
只聽「噹啷」一聲,上好的翠玉碗便被摔得粉碎,平兒獃獃地望著織秋囁嚅著問:「怎麼會?明明……綉春她……」
織秋一臉怨恨,眯著眼睛望向綉春恨恨說道:「娘娘您有所不知,她喝了確實不會中毒,而您喝了,卻不一樣了。」她說著說著,撲通一聲跪在平兒腳邊,涕淚漣漣,「娘娘,都是奴婢眼拙,現在才發現她的詭計,否則您腹中的孩兒也不會……也不會……」
平兒聽聞她提及夭折的孩兒,頓覺心口絞痛,粗喘了幾口氣,這才略略恢復:「快,快……去請王爺……」
楚瞻聞訊趕至漱玉齋時,已見綉春被打得癱倒在地,額上鮮血汩汩流出,氣息微弱地伏於地下,瞧上去甚為可憐。
「王爺,您要為平兒做主啊!」平兒一見瞻王匆匆到來,迅速地奔至他懷中,哭得梨花帶雨、上氣不接下氣。
楚瞻吩咐織秋將懷中的人扶至裡屋,這才坐於殿中,審問起奄奄一息的綉春來。近一年來,府中一直相安無事,就算是以前姬妾吵鬧,也未曾見血。誰知……
不多時,琴姬便被人請到了漱玉齋,起初還理直氣壯地大吵大嚷,直到得到了綉春的親口證實,這才不復方才的囂張氣焰。
平兒在裡間聽聞對她一向恭敬的琴姬竟懷著這般狠毒心思,更加怒不可遏,也顧不得病體虛弱,強行推開織秋,轉過了屏風沖向殿內。
「卑鄙小人,還我的孩子……還我的孩子來……」一見到跪於殿中的琴姬,平兒上前與她撕扯在了一塊兒。
那些下人們平素見慣了這位娘娘養尊處優的樣子,一時竟未反應過來,只是獃獃站在原地不動。
楚瞻最最見不得婦人撒潑之相,只得吩咐眾人將二人拉了開來。平兒氣極,腦中一片混亂,難免要罵些污言穢語。
琴姬被打時未曾還手,顧不得自己釵橫鬢亂、滿面污血,將一心橫回敬道:「如今你倒是滿腹委屈,說我心狠手辣,當初你對王妃身邊的安兒可也未曾手下留情,現在她是死是活還未可知呢!我勸你,別再五十步笑百步了!」
她恨恨而言,刻意將平兒那日用錯的話咬得極重。言罷,又可憐巴巴地望向瞻王,見他怒極攻心,忙垂下眼瞼不再言語。
平兒被她戳中了要害,又見瞻王向她看來,忙捂著胸口急促地踹息著:「你……你血口噴人,安兒見小姐負氣出走,擔心不已,便帶著牙出府尋她去了!」
雲卿出府不過是楚瞻帶她出征的借口,王府里只有平兒與安兒知曉此事。她一時情急,不由脫口而出,說完恨不能咬掉自己的舌頭。
楚瞻自從回府便未見過安兒,一直養在碧琳殿的牙也不見了蹤影。這些日子除了忙於政務,又惦念著平兒即將臨盆,便未將這些事放在心上。現下被琴姬一提,倒讓他心存疑問。
「你如今害了我腹中孩子,還要紅口白牙地誣陷我嗎?」平兒言罷,一下拜倒在楚瞻王前,涕淚漣漣地說道,「王爺,您可要為臣妾與屈死的孩兒做主啊……」
許是她太過悲痛,話音未落,整個人便癱軟在地,再無聲息。
楚瞻見她昏厥,心內一驚,忙攔腰將她抱至裡間牙床,並命人前去宮中請太醫救治。
琴姬未料自己天衣無縫的計劃就這麼輕易敗露,想起素日里治府甚嚴的瞻王,又因著自己不同尋常的身份,將安兒的事情從頭到尾抖落之後,便用頭上珠釵自盡而亡。
瞻王望著倒地身亡的琴姬與傷痕纍纍、一息尚存的綉春,震驚之外,憤怒如潮水一般洶湧而上。
「是真的嗎?她方才所言都是真的嗎?」他望向驚慌失措的織秋,眸中泛起血絲,宛如籠中困獸低聲嘶吼。
織秋見他怒氣狂飆,早已嚇得渾身發抖,直直地往地下一跪嗚咽著說道:「奴婢不敢有瞞,方才琴夫人所言,確實不假。明妃娘娘對安兒一直有所顧忌,她……她怕夜長夢多,便……便將她……丟出了王府……」
「賤人,休要胡言亂語!」假借暈倒解圍的平兒聞言,再也忍不住沖了出來,拿起頭上金簪對她一通亂戳。
楚瞻已然氣得頭昏,一把將平兒扯近身側,眼中幾乎要滴出血來:「說,本王要你親口說出來,這些是不是真的?」
平兒眼神渙散,定定地望著瞻王,突然發出一陣癲狂瘮人的笑聲:「孩子……安兒……你還我的孩子……小姐慢走……平兒向你請罪來了……」
此時的漱玉齋鬧得沸反盈天,而這場風波的最大贏家柳如眉,她則悠閑地卧於榻上,金鑲玉的指套輕輕劃過手中團扇,笑得風情萬種:「鷸蚌相爭,漁翁得利!好一個織秋,沒枉我悉心栽培你一場,這次的翻身仗,打得真是漂亮!」
數日後,琴姬與綉春均被葬於一處不起眼的山坡之上,僅是兩處突起的土包,卻未立墓碑,不久蒿草遍布,再也辨不清位置。
而處心積慮多時,未達目的的平兒,已然瘋癲,每逢夜間便蜷縮於房間角落,驚懼地望著房門,口中告饒不止。數月後,備受煎熬的她,終於在一晴朗的清晨悄然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