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9章 制衡之術
是日勝業坊裴府。
裴炎躺倒在地上,咬牙嘶吼道:「快點啊!」
「阿郎,你這又是何苦?」裴忠苦著臉道。
「你當我願意嗎?」裴炎怒道,「我這也是無奈啊,我如果不輒斷自己腿,整個裴氏洗馬房就有滅門之禍啊!」
胞弟裴旦忿然道:「兄長,我們不如反了吧!」
幾個年輕子侄聞言也是蠢蠢欲動,大有隻有裴炎振臂一呼就要造反的架勢,大唐尚武成風,造反或者兵諫只能算是常規操作。
「閉嘴!」裴炎道,「你們是想讓裴氏洗馬房永世不得翻身嗎?」
有劉仁軌這頭老虎在朝,他們裴氏若是造反,連一丁點成功的可能都沒有。
這之前,裴炎也一度以為劉仁軌已垂垂老矣,不足以再對他們裴氏構成威脅,但是經歷過這次事件,他才發現自己錯了,而且錯得離譜。
劉仁軌是老了,可是並沒有老到牙齒都掉光。
這頭老虎仍是可以咬死人的,至少咬死他們裴氏絕不成問題。
「永世不得翻身?」裴旦道,「兄長,你是不是有些危言悚聽了?你是不是太過長他人志氣,滅我裴氏威風?」
「長他人志氣滅我裴氏威風?」
裴炎道:「你以為我們裴氏能夠有什麼威風?就憑几個刺史都督?你也不看看劉仁軌的門生故事吏中都有一些什麼人物?」
「兄長,我們裴氏也不差吧?」
裴旦道:「裴行儉可還是右衛大將軍呢!」
「呵呵,裴行儉?」裴炎慘笑道,「你覺得他們西眷房會跟我們洗馬房一條心?」
裴旦道:「不管怎麼說,一筆寫不出兩個裴字,如果我們洗馬房倒了,他們西眷房難道能獨善其身?唇亡齒寒的道理裴大將軍應該會懂的。」
「怎麼?你是要我跪下來去求他?」裴炎大怒道。
裴炎和裴行儉的過節,滿朝皆知,這事還要從招納東突厥叛軍說起。
當初李治之所以不顧裴行儉反對,也執意要殺掉歸降的東突厥可汗阿史那伏念,就是因為聽信了裴炎所進的讒言。
「兄長,我不是這個意思。」裴旦急道,「我只是覺得委屈。」
「委屈?我們裴氏不委屈!」裴炎怒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何況搶買經史子集一事原本就是我的不是,太后如此對待就已經是格外開恩。」
頓了頓,裴炎又厲聲喝道:「裴忠,快把馬車趕過來!」
「喏!」裴忠叉手一禮,終於狠下心一馬鞭抽在馬股上。
挽馬吃疼,悲嘶一聲拉著滿載小米的馬車碾過裴炎腿上。
只聽得喀嚓的一聲脆響,裴炎的兩條大腿便已經被碾碎。
「啊!」裴炎當即慘叫一聲,疼得昏厥過去。
……
是夜,蓬萊殿。
高凌松急匆匆走進寢殿。
「太后。」高凌松叉手道,「勝業坊傳來消息,今天下午,中書令裴炎在自家後院搬運糧食之時不小心倒地。」
「結果被滿載糧食的糧車碾過。」
「兩條大腿都已經被整個碾碎。」
「是嗎?」武則天皺眉道,「屬實?」
「屬實。」高凌松道,「醫者都看過了。」
武則天臉上的神情便緩和下來,說道:「真是的,堂堂中書令,政事堂宰相,搬什麼糧食么?這下把腿碾折了吧?」
「誤了朝廷大事怎麼辦?」
「去,讓孫道長走一趟裴府。」
「給裴閣老把斷了的腿骨接上。」
「呃,稟太后。」高凌松低聲道,「孫道長已經仙去了。」
「啊?」武則天這才想起來,太醫院的侍醫孫思邈道長已經在幾天前仙去。
「唉,故人日漸凋零哪。」武則天愣了好久,才嘆道,「孤也是風燭殘年了。」
「太后何出此言。」唐顯友趕緊跪地勸慰道,「在小人看來,太后正當青春,正是風華正茂之時啊。」
「滾!」
武則天沒好氣道:「風華正茂?虧你說的出口。」
「喏。」唐顯友卻叉手恭應一聲,真的在殿前打起滾,這也是學的裴紹卿,不過裴紹卿嘴上說滾,其實是走,他卻真的是滾。
武則天的一張臉卻是瞬間垮下來。
唐顯友便有些惴惴然的爬起身來,不知道哪裡做錯了。
武則天沒有理他,對高凌松說道:「凌松,再從太醫院派一個御醫去裴府,一定要給裴閣老用最好的接骨葯。」
「喏!」高凌松叉手一禮匆匆去了。
目送高凌松遠去,武則天目光卻轉向一旁的上官婉兒。
如今宰相陣營徹底分裂,裴炎以退為進保住了自己的基本盤,但是與劉仁軌陣營之間的裂痕卻是怎麼也沒辦法彌補。
如此一來,兩大陣營就形成互相制衡之勢。
從此之後,朝廷大政就是她一人說了算了。
那麼按照之前的約定,她就應該把上官婉兒送給裴紹卿了。
正想著呢,高凌松又折返了回來,稟報道:「太后,公主和駙馬求見。」
「這麼著急的嗎?」武則天便輕哼一聲道,「還真是一刻都不願多等呢。」
說此一頓,又道:「讓他們進來吧。」
「喏!」高凌松躬身退出。
武則天又對衣衫不整的唐顯友道:「你且迴避一下。」
「喏!」唐顯友不敢抗旨,只能很委屈的退入後殿。
稍傾,裴紹卿便攙扶著太平公主進來。
太平公主的眉梢眼角儘是笑意。
武則天能看得出,女兒臉上的幸福絕不是裝出來的,她此刻應該是真的很幸福,裴紹卿這狗東西,對她應該是真的很寶貝。
「阿娘。」
「太后。」
兩個人分別見禮。
「罷了。」武則天一擺手道,「大晚上的進宮,有事?」
「特來向太后賀喜。」裴紹卿道,「裴閣老不小心被馬車輒斷了雙腿,不出意外,明天他就會向政事堂遞交辭疏。」
「此事有何可賀的?」
武則天哼聲道:「政事堂少了位宰相,乃是朝廷之禍。」
裴紹卿心說道,裝,你特么的接著裝,心裡的得意都快要藏不住了。
不過這種時候,可不能跟武則天客氣,當下又道:「太后,當初咱們可是說好的,我助你瓦解掉宰相聯盟,你就把婉兒賞賜給我。」
正在一邊整理詔書的上官婉兒便立刻豎起了耳朵。
太平公主也下意識的把手伸向裴紹卿腰間的軟肉。
裴紹卿便立刻啊的叫出聲:「啊,疼疼,娘子輕些。」
「我還沒掐呢。」太平公主嗔道,「你倒是先叫上了?」
「害,這不是會叫喚的孩子有奶吃……」說到一半發現用錯句子,又慌忙說道,「呃不是,是會喊疼的孩子少挨揍么。」
「就你皮。」太平公主扶著肚子道,「將來肯定跟你一樣皮。」
「那不會。」裴紹卿擺擺手,又道,「我敢說她一定是女兒。」
武則天心頭一動,她忽然之間想起裴紹卿曾經說過,太平如果生了女兒就姓武,當下哼聲問道:「你怎麼知道,就一定是女兒?」
「因為懷女兒時,阿娘會變得更美。」
裴紹卿道:「太平現在比以前更美了,所以懷的一定是女兒。」
「哪有,我現在都醜死了。」太平公主嘴上說醜死了,心裡卻別提有多麼開心。
經裴紹卿這麼一插諢打科,到裴紹卿腰間的手便再掐不下去,武則天不由搖頭,這寶貝女兒真是被裴紹卿吃得死死的。
當下武則天說道:「婉兒,你過來。」
上官婉兒芳心怦怦亂跳,踩著小碎步過來。
武則天道:「婉兒,你收拾一下跟駙馬走吧,從現在開始你就是駙馬的奴婢了,不過到了駙馬府之後,一定要記著自己的身份,別僭越。」
「喏。」上官婉兒行了記肅拜禮,起身去往偏殿。
其實也沒什麼好收拾的,就只有幾件貼身的衣物。
稍頃,上官婉兒便跟著裴紹卿和太平公主上了馬車。
同乘一車的還有青玄,好在太平公主的翟車足夠大,坐下十人都是綽綽有餘。
看著羞澀的上官婉兒,青玄心下便無聲的嘆了口氣,又一個懵懂無知的小娘,栽在了這個登徒子的甜言蜜語之下。
……
在勝業坊,裴炎府邸。
「兄長,御醫已經走了。」
送走武則天派來的御醫,裴旦又折回上房。
裴炎道:「阿忠,扶我坐起來。」
裴忠和裴旦便趕緊上前攙起裴炎。
裴炎道:「阿忠,拿筆墨紙張過來,我要寫一道辭疏。」
「兄長,還是由小弟代勞吧。」裴旦道,「你都傷成這樣了。」
「也好。」裴炎點點頭,又道,「言辭懇切些,切莫有絲毫怨言。」
「知道。」裴旦恨聲道,「這麼大的虧都吃了,要是再計較言語上的得失,豈不是因小失大?小弟這點分寸還是知道。」
「你知道就好。」裴炎道,「需知今日的退讓,是為了明日的進取!」
頓了頓,又道:「看著吧,今日我們裴氏洗馬房失去的,他日定會十倍、百倍的討還回來!」
裴旦和裴忠也是重重點頭。
裴炎又對裴忠道:「阿忠,明日你去一趟藍田,跟彌勒教的西門教主好好談談接下來的準備工作。」
「喏!」裴忠叉手應喏。
……
次日,思政殿宰相議政。
劉仁軌將裴炎的辭疏遞交給武則天,叉手說道:「太后,傷筋動骨一百日,裴閣老短時間內已然是無法上朝,然而政事不可廢。」
「臣請暫罷裴閣老政事,另擇賢臣補入政事堂。」
話音剛落,岑長倩便道:「太后,臣以為不妥當。」
崔知溫、李義琰還有魏玄同臉上便露出膩味之色。
幹嗎呢?這樣唱雙簧很有意思嗎?哄三歲小孩呢?
武則天輕哦了聲,問道:「岑侍郎,此事有何不妥?」
岑長倩道:「劉閣老仁義,不欲落井下石,但是臣以為裴閣老惡意阻撓劉閣老向寒門子弟贈書之義舉,有阻斷及打壓寒門子弟之嫌疑,而且此事被揭穿之後,御史台的御史言官以及京中官員對此也是議論紛紛。」
「所以呢?」武則天問道,「你想要說什麼?」
岑長倩道:「臣以為裴閣老不僅要罷政事,中書令之職也不應保留。」
話音剛落,郭待封、郭正一還有劉禕之便同時出列,叉手說道:「臣等附議。」
武則天問崔知溫道:「崔閣老,你以為呢?」
「這個……」崔知溫頓時語塞。
心裡卻道,太后你不能不要這樣?
你明知道我想接替中書令的位置,但我現在是侍中,這種話不好主動說的呀,我要是主動提出了這茬,這張老臉還要不要了?
「既然崔閣老有異議,此事還是以後再說。」
武則天哂然一笑又道:「先讓裴閣老罷政事。」
「太后英明。」劉仁軌心下便不由得微微一凜。
心下太后還是老辣,已然深知制衡之術的精髓。
不過,太后還是過於一廂情願了,此歷了此事,裴炎是絕無可能再你所用了,你還想借裴炎來制衡老夫,卻是註定會落空的。
武則天此時卻是志得意滿,給劉禕之使個眼色。
劉禕之會意,當即叉手說:「太后,吏部武尚書上了奏疏,請求立武氏七廟,並且追封祖上為王。」
「這可以嗎?」
武則天問道:「幾位閣老的意思呢?」
劉仁軌默然,他雖與武則天政見不合,但是在這件事情上,卻是不持立場的。
非要說的話,劉仁軌其實是傾向於認可武則天,因為武則天對寒門更加友善,而且從她最近的舉措來看,也的確是在提拔寒門出身的官員,並且還在努力打破世家子弟對權務的壟斷,努力打通寒門子弟的向上晉陞之路。
劉仁軌沉默,岑長倩三人便也沉默。
崔知溫便只能出班反駁道:「太后,臣以為不妥。」
「敢問崔閣老。」劉禕之道,「太后與先帝並稱二聖,地位一般無二,立武氏七廟並追封武氏祖上為王,又有何不妥?」
崔知溫沒有理會劉禕子,對武則天說道:「太后難道忘了呂后的教訓?」
「呂后怎可與太后相提並論?」劉禕之哂然一笑說,「再說呂后封的諸王是活著的呂氏子弟,而太后只是追封先人為王。」
「此二者,有著本質的區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