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小人心難猜君子腹 智者量能容愚者思
關鷺白緩步探到屋檐邊上,探頭向下觀望,感覺高度尚可,於是雙手撐著屋檐,將雙腳先放下去,又用力向後一推,整個人從屋檐上斜斜墜下。
「嗵」的一聲輕響,關鷺白已落在地面,緩緩起身,迎上快步走來的吳先生和若蘭等人。
「鷺白助學!」若蘭一聲低呼,衝到近前一頭撞進關鷺白懷中,雙臂緊緊的擁著他的腰,死死地抱著不鬆手。
關鷺白被若蘭的舉動嚇了一跳,本能有些抗拒想要推開她,卻又感覺到懷中的女人正在抽泣,頓時也是一呆。
有生以來二十餘年,性格並不算積極的關鷺白一直在母親的壓力下修鍊文武藝,搞得自己灰頭土臉。
亦或者就是和尉遲宥南一起胡混,走馬射箭,核心垂釣,狩獵深山,卻當真從未感受過如此誠摯的美人情誼。
一陣淡雅的茉莉花香撲鼻而來,儘管此時身處巨大危機,年輕的心依然悸動莫名。
於是不由自主緩緩伸手環住若蘭肩背,輕輕的拍打安慰著。
其他人走到關鷺白身前,見若蘭如此表現,也都不好說什麼。
以吳先生為首的一群人,自是以灼熱的目光望著關鷺白,都想等著合適時再問話。
若蘭哭了半刻,突然覺悟周圍還有很多旁人,頓時羞的一張臉漲紅如血。
「嚶」的一聲撒開抱著關鷺白的雙手,擦著眼淚揮手跑進了裡屋,卻是無論如何再不出門。
「鷺白助學,外面情況如何?」吳先生自始至終都最為淡定。
大概是年齡使然,歲月積累,早已看透了這些人世間的起起伏伏,故而儘管眼下危機重重,卻依然保持著一直以來的平和淡然。
「情況很不好!」關鷺白努力從方才美女入懷的感觸中回過神來。
說話時嗅到鼻尖淡淡的幽香,不由說話的語氣都柔和了三分:
「這次的危機恐怕比之想象更加嚴重,目前看來,整個范陽城怕是已經遍布著方才那種......嗯......屍人!」
關鷺白正在想著如何稱呼那些行屍,忽然想起尉遲宥南的紙條,自然而然就用上了這個稱呼。
別人都安靜的聽著,只是眉頭皺的很緊。
只有王子友彷彿受到莫大的刺激,一下子跳將出來,指著關鷺白低聲喝罵道:「什麼屍人?你倒也自詡是個讀書人,居然說出如此無稽之談!」
眾皆愕然,老實講看到那些擇人而噬的東西,眾人早已想到了老人們口中的活死人,抑或稱作行屍。
故而此時聽關鷺白屍人的稱呼,雖然心中難受,卻無人對此表示異議。
反而是王子友忽然跳起來橫加指責讓眾人覺得難以接受,尤其是對關鷺白,完全不像是面對捨生取義、掩護自己撤退的恩人應有的態度。
面對王子友的橫加指責,關鷺白不置可否,只是冷冷的望著他,看他到底還要說些什麼?
王子友見關鷺白不做聲,只道是他怕了,便更是蹬鼻子上臉,一時間情緒更加激動,竟跳著腳指著關鷺白喝道:
「我舅父乃是范陽城北門掌事、寧遠將軍劉星楊!你居然敢信口雌黃,說什麼屍人作祟!此乃對當今朝廷之大不敬!待得我舅父帥兵平了外面叛亂,我第一個檢舉揭發你,讓你下大獄!下大獄!」
聞聽此言,周圍眾人都皺起了眉頭。尤其見王子友態度張狂,不似作偽,更是不由暗中為關鷺白捏了把汗。
更有人心中糾結,各人都有自己的盤算,一面是對外界「屍人」的恐懼,生怕關鷺白說的當真,那隻怕今次是有死無生。
另一面講儘管關鷺白方才在外院救了自己一行人,但若是考慮長遠,萬一王子友說的是真,那隻怕事畢之後關鷺白不好收場,後面少不了吃苦頭。
可要真的就此站在王子友一邊,只怕吳先生面上不好看。
畢竟吳先生才是自己這些助學的頂頭上司,每旬、每月、每年的評述可都是吳先生寫的,得罪了他恐怕也為不美。
因此儘管眾人都覺得王子友態度不可取,但卻無人敢站出來為關鷺白說句公道話,只有吳先生一如既往的平靜,還有關鷺白嘴角一如既往的掛著微笑。
「你笑什麼?」王子友見關鷺白完全無視自己的威脅,依然故我的態度,令他更是憤怒!不由自主的,他的目光向著若蘭方才跑去的房間方向掃了一眼,見若蘭正扒著門框露著半張臉往外看著,滿眼都是擔憂之色,不由的心中一陣暗喜。
他想要的就是這個效果——覬覦若蘭已久,但多次獻殷勤都被她婉拒。之前一直不知原因何在,今天看到若蘭對關鷺白表露情誼,自是讓王子友怒火中燒。
尤其是方才關鷺白突然出現,若蘭情難自持之下緊緊抱住心上人,直接將情感展現無遺,這就直接碰觸到王子友的逆鱗!
「在這范陽周邊地界,我王子友想要的東西,就沒有得不到的!誰敢跟我搶,就要誰灰飛煙滅!灰飛煙滅!」
他如是想著。一時間情緒上涌,沖昏了頭腦,竟忘了外面還有行屍重重包圍,又回頭瞥了眼楚楚可憐的若蘭,情緒激蕩下更是忘乎所以。
於是他伸出右手戟指著關鷺白面龐,聲色俱厲的吼道:「今日之事不算完!我定要......」
「噗!」王子友的話頭戛然而止,整個人更是隨著一聲拳擊到肉的悶響橫飛出去,一頭撞在側面牆上!
眾目睽睽之下,「咚」的一聲失去了意識,宛如爛泥般癱軟在牆角。
眾人大驚,目光卻都停留在關鷺白尚未收回的拳頭上。
眾人印象中,關鷺白平日里事事都不大在乎的模樣,雖然看起來精壯強幹,卻從不見他與人紅臉,彷彿任何事都不放在心上。
哪怕是常人受不了的委屈,在他這裡也能一笑而過,臉上若有若無的笑容幾乎成了他行事立人的招牌。
今天事發突然,眾人方才就察覺到關鷺白不同往日的決絕。
此時面對王子友的挑釁更是毫不猶豫直接出手,一擊便將王子友擊暈在牆角。
而且看起來竟是毫無心理壓力,丁點兒不怕王子友喊出的威勢,以及後續或可能到來的報復。
難道他真心覺得外界的情況已根本不可挽回,所以完全不懼王子友所說的可怕後果?那對眾人來說,這是否才是最壞的可能?
更有聰明人認定關鷺白已經徹底得罪了王子友,切不可與他走的過於緊密,不然等到王子友舅父帥兵到來、一舉平定了禍患,一切重歸安寧的時候,只怕事情又要逆轉!
於是有些人看向關鷺白的眼神已然帶上了幾分不友善,更有人向後略退了幾步,以示劃清界限。
「咚咚咚!咚咚咚!」似乎在回應關鷺白的突然出拳,內庭的大門忽然再次被重重撞響!顯然,這是被方才王子友驚叫吸引的行屍在撞門,眾人一時間又是面如土色。
關鷺白回頭望了大門一眼,卻是面色如常。
根據他的判斷,這時撞門的行屍不過是大門周圍的三兩隻,畢竟大批的行屍已經被他用瓦片吸引到院子另一側,故而聽到王子友叫聲的可能性並不大。
又聽了聽,確定數量不多,但關鷺白並不打算就此放任情況發展。
於是在吳先生喊出一聲「鷺白助學」的同時,關鷺白從懷裡摸了摸,抽出手時已然多出一塊瓦片。
正是方才在屋頂揭下卻並未完全擲出的,此時正好派上用場。
在眾人注視之下,關鷺白目測著屋檐角度,快步向後撤了幾步。
待到他覺得前後適宜,便立時停住腳步,左腿前伸,右跨下拉,握著瓦片的右手更是低沉到幾乎觸地。
停了片刻,用力吸了口氣,隨著「喝」的一聲短促疾呼,關鷺白猛然將手中的瓦片向上斜斜擲出!
眾人的目光一時間都隨著那瓦片呼嘯而上,眼見那黑點越飛越高,不少人的心肝都隨著提到了嗓子眼,生怕那瓦片飛出院牆,完全起不到吸引屍群的效果。
誰知那瓦片飛過屋頂之後卻是突然一個偏折,竟然一改之前向上疾沖的態勢,忽的改為平飛!
「啪!」眾人耳中一聲脆響從外院遠端傳來,瘋狂撞門的聲響立即停止,腳步聲卻是拖延著向那脆響的方向去了。
「呼!」院內眾人顯然此時才放下心來,就連一向平靜的吳先生都似是緩緩鬆了口氣,顯然面對生死威脅,即使面上再平靜,內心也絕不會毫無波瀾。
關鷺白站起身,臉上依然掛著慣常的微笑,但在眾人眼中,此時的關鷺白已是完全不可輕侮之人。
「他似乎和以往多有不同了?」藏在裡屋偷看的若蘭心頭狂跳,這可不是她熟悉的、動心的、玩世不恭的關鷺白。
只是那種難以形容的狂野讓她更加心如鹿撞:「亦或者他只是摘掉了面具,恢復了真我也說不定。」
若蘭心道。
「先生,現在我們來談談撤離的問題吧。」彷彿方才一切衝突都與自己無關,關鷺白平靜依舊的說道。
吳先生聽到此話並未立即開口,而是頗為玩味的挑了挑眉毛。
與此同時,撤離這個辭彙卻在眾人間引起了強烈的震動,畢竟如今的學館內院衣食無憂,就算不控制供給,堅持一個月上下也是毫無問題的。
外院確有行屍威脅,但只要聲音小些,應該問題不大。
眾人如是想著,所以,為何要撤離?
一時間,院內眾人紛紛交頭接耳,甚至有人小聲說出了「莫非王子友說的如實,是關鷺白怕了,才想早些離開避禍」之類云云,總之一時間,又是神色各異的望著關鷺白。
不知為什麼,看著這些人的表情,關鷺白只覺得想笑。方才王子友拿出權勢威脅於他,這些人模稜兩可、鼠首兩端,完全是兩不相幫的架勢。
此時自己說出實情,這些人卻又橫加猜忌,不得不說著實令人可笑,可悲,可嘆!
這一瞬間,關鷺白忽然想起了往昔與亞師談及世事無常、人心難測的問題時,亞師嘗嘗吟誦的句子。
漁父見而問之曰:「子非三閭大夫與?何故至於斯?」
屈原曰:「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是以見放。」
而每次說到此處,亞師醉道人都會拿起自己的紅葫蘆,灌一口裡面說不清是水還是酒的「水酒」,喟嘆著說一句:「但願長醉不復醒,但願長醉不復醒啊!」
而關鷺白每次說到此卻都會笑著嘲諷:「人心如鏡,己心有圓,則視萬物皆圓。己心為矩,則世間萬物為矩。」
亞師則笑而不語。
然而就在這一刻,關鷺白忽然完全明白了亞師的心境——自己一心為著這些人的安危,思謀著一條活路、出路,卻為這些人橫眉冷對,甚至背地裡落井下石。
這是自己想要的嗎?絕對不是。但這就是人情人性,是自己躲不過的現實與環境。
只不過,世道已經徹底變了,自己真的躲不過嗎?
關鷺白一念及此,嘴角的笑容弧度忽然扯得更大,不由自主竟然笑出了聲。
周圍眾人見他表情,又不知他所思所想,一時間氣氛竟愈加冷了。
忽然,關鷺白看到吳先生的眼神,裡面透著十分的欣慰,一瞬間,他竟完全明白了吳先生的心意。
這位老師一生起起伏伏,據說年輕時也曾做過命官,如今回歸學堂,重操舊業做起了教書匠,但其視野經驗卻是如假包換的老道非常。
他方才不答自己的撤退提議,顯然就是要看看眾人反應,同時也讓年輕的自己瞧瞧這人情冷暖。
畢竟外面環境險惡,一味的古道熱腸,只怕之前外院那幾個想要幫助別人反遭陷害的可憐人就是前車之鑒。
一念及此,關鷺白與吳先生相視一笑,一切都只在不言中。
二人一個眼神,準備回屋詳談,忽然二人側後方傳來一個清朗的聲音:
「我隨你們走!只是今日時候不早,絕不宜輕舉妄動,明日出發似乎更為妥帖。」
關鷺白與吳先生一齊扭頭望去,只見一位身著黑袍的年輕人微笑著排眾而出,微笑著向二人緩緩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