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六病室(15)
安德烈·葉菲梅奇在一個女小市民別洛娃家一所有三個窗子的小房子里住下來。在這所小房子里,如果不算廚房,就只有三個房間。醫師住在朝街的兩個房間里,達留希卡和帶著三個孩子的女小市民住在第三個房間和廚房裡。有時候女房東的情人,一個醉醺醺的農民,上她這兒來過夜。他晚上吵吵鬧鬧,弄得達留希卡和孩子們十分害怕。他一來就在廚房裡坐下,開始要酒喝,大家就都覺著很不自在。醫師動了憐憫的心,把啼哭的孩子帶到自己的房間里,讓他們在地板上睡下。這樣做,使他感到很大的快樂。
他跟先前一樣,八點鐘起床,喝完早茶以後坐下來看自己的舊書和舊雜誌。他已經沒有錢買新的了。要就是因為那些書都是舊的,要就是或許因為環境變了,總之,書本不再像從前那樣緊緊抓住他的注意力,他看書感到疲勞了。為了免得把時間白白度過,他就給他的書開一個詳細書目,在書脊上粘貼小籤條;這種機械而費事的工作,他倒覺著比看書還有趣味。這種單調費事的工作不知怎麼弄得他的思想昏睡了。他什麼也不想,時間過得很快。即使坐在廚房裡跟達留希卡一塊兒削土豆皮,或者挑出蕎麥粒里的皮屑,他也覺著有趣味。一到星期六和星期日,他就到教堂去。他站在牆邊,眯細眼睛,聽著歌聲,想起他的父親、他的母親、想起大學、想起各種宗教,他心裡變得平靜而憂鬱。事後他走出教堂,總惋惜禮拜式結束得太快。
他有兩次到醫院裡去看望伊萬·德米特里奇,想跟他談天。可是那兩回伊萬·德米特里奇都非常激動,氣忿;他請醫師不要來攪擾他,因為他早就討厭空談了。他說他為自己的一切苦難只向那些該死的壞蛋要求一種補償:單人監禁。難道連這麼一點兒要求他們也會拒絕他嗎?那兩回安德烈·葉菲梅奇向他告辭,祝他晚安的時候,他沒好氣地哼一聲,回答說:
「滾你的吧!」
現在安德烈·葉菲梅奇不知道該不該再去看望他。不過他心裡還是想去。
從前,在吃完午飯以後的那段時間,安德烈·葉菲梅奇總是在房間里走來走去,思索,可是現在從吃完午飯起直到喝晚茶的時候止,他卻一直躺在長沙發上,臉對著靠背,滿腦子的淺薄思想,無論如何也壓不下去。他想到自己做了二十幾年的事,既沒有得到養老金,也沒有得到一次發給的補助金,不由得憤憤不平。不錯,他工作得不勤懇,不過話說回來,所有的工作人員,不管勤懇也好,不勤懇也好,是一律都領養老金的。當代的正義恰好就在於官品、勳章、養老金等不是根據道德品質或者才幹,卻是一般地根據服務,不論什麼樣的服務,而頒給的。那為什麼只有他一個人是例外呢?他已經完全沒有錢了。他一走過小雜貨店,一看見女老闆,就覺著害臊。到現在他已經欠了三十二個盧布的啤酒錢。他也欠小市民別洛娃的錢。達留希卡悄悄地賣舊衣服和舊書,還對女房東撒謊,說是醫師不久就要收到很多很多錢。
他惱恨自己,因為他在旅行中花掉了他積蓄的一千盧布。那一千盧布留到現在會多麼有用啊!他心裡煩躁,因為人家不容他消消停停過日子。霍博托夫認為自己有責任偶爾來看望這個有病的同事。安德烈·葉菲梅奇覺得他處處都討厭:胖胖的臉、惡劣而尊大的口氣、「同事」那兩個字、那雙高筒皮靴。頂討厭的是他自以為有責任給安德烈·葉菲梅奇醫病,而且自以為真的在給他看病。每回來訪,他總帶來一瓶溴化鉀藥水和幾粒大黃藥丸。
米哈依爾·阿韋良內奇也認為自己有責任來看望這個朋友,給他解悶兒。每一回他走進安德烈·葉菲梅奇的屋裡總是裝出隨隨便便的神情,不自然地大聲笑著,開始向他保證說今天他氣色大好。謝謝上帝,局面有了轉機。從這樣的話里,人就可以推斷他認為他朋友的情形沒有希望了。他還沒有歸還他在華沙欠下的債,心頭壓著沉重的羞愧,覺著緊張,因此極力大聲地笑,說些滑稽的話。他的奇聞軼事現在好像講不完了,這對安德烈·葉菲梅奇也好,對他自己也好,都是痛苦的。
有他在座,安德烈·葉菲梅奇照例躺在長沙發上,臉對著牆,咬緊牙關聽著,他的心上壓著一層層的水銹。他的朋友每來拜訪一回,他就覺著這些水銹堆得更高一點,好像就要涌到他的喉頭來了。
為了壓下這些無聊的感觸,他就趕緊暗想:他自己也罷,霍博托夫也罷,米哈依爾·阿韋良內奇也罷,反正早晚都會死亡,甚至不會在大自然中留下一點痕迹。要是想象一百萬年以後有個精靈飛過地球上空,那麼這個精靈就只會看見黏土和光禿的峭壁。一切東西,文化也好,道德準則也好,都會消滅,連一棵牛蒡也不會長出來。那麼,在小店老闆面前覺著害臊,有什麼必要呢?那個不足道的霍博托夫,或者米哈依爾·阿韋良內奇的討厭的友情,有什麼道理呢?這一切都瑣瑣碎碎,毫無意義。
可是這樣的想法已經無濟於事了。他剛剛想到一百萬年以後的地球,穿著高筒靴的霍博托夫或者勉強大笑的米哈依爾·阿韋良內奇就從光禿的峭壁後面閃出來,甚至可以聽見含羞帶愧的低語聲:「講到華沙的債,好朋友,過幾天我就還給您……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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