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我是賊種?」
「荷香!荷香!大事不好!」
晴天一聲悶雷,震動了柳籬小院,正在院門口如蓋的大柳樹上嬉戲的兩隻魚翠鳥倏然住了口,盯著一腳踢開院門的中年漁夫,嚇得扯開翅膀,滑向春柳湖。
「鰍兒他爸!出了什麼事?」
「……"
「哎喲!看你滿臉煞白,急得要斷氣的樣子!」荷香解下圍裙,用力一抖,三腳兩步走到大柳樹下,靠攏坐在石凳上的丈夫身邊,用圍裙輕輕揩乾那張胳腮胡臉上的汗珠。然後,秀美的身子輕盈地一轉,像魚翠鳥飛進屋裡,端來一搪瓷缸濃茶,送到丈夫口邊。
「咕咕咕……」
丈夫仰起提桶般粗壯黧黑的脖子,像抽水機開足馬力。「咚」的一聲,搪瓷缸砸在階磯上,火星迸射。
「鰍兒他爸!到底出了什麼禍事呀?把我的魂都嚇掉了!」
「你給我養的好兒呀!丟盡了我的臉!」
「鰍兒怎麼啦?」
「那小雜種,被派出所拘留了!」
丈夫提起石滾似的拳頭,沉重地擊在大腿上,粗壯結實的身胚歪了歪。
「你講天話呢!他不偷!不搶!不做賊牯子!哪個抓他喲?」
「剛才,我在餵魚食,場里幾個進城賣魚回來的小伢兒特地去告訴我,他們看見鰍兒被城關鎮派出所的一個高個子警察抓去,拘留了。唉!真是個賊種!」
「天啦!」
荷香兩眼發黑,身子搖晃,雙手扶住大柳樹,額頭狠狠地抵住樹榦。
丈夫看見妻子面前的土地濕了魚桶大一塊,他再不講二話,刷地站起身,扔掉煙頭,像一柄飛出的魚釵,直射院門外。
荷香猛地抬起頭,衝到院門口,伸出雙手喊道:「鰍兒他爸!你不能不管啦!」
「我管!我——管!」
一串炸雷,轟響在春柳湖上,湖水震顫,岸柳搖晃,水鳥驚飛。小五斗漁船直飛春柳湖南岸。他把狀如蘑菇的蘆葉子斗笠往胸前一拉,遮住大半邊臉,避開那迎面而來的絲網船、擦身而過的流鉤船、並肩飛駛的拱棚船,生怕被那些船主認出自己。
船攏縣城碼頭。他翻過沅南大堤,不走繁華熱鬧、車水馬龍的北正街,穿行於行人稀少的蘆葦巷。
他來到位於城南的派出所,看見大門口那塊丈把長、尺多寬的門牌,白漆底、黑漆字,太陽照射油光直閃,好像朝他橫眉豎眼。他用力吞下一口涎水,一步跨進大門。
這是一座小巧玲瓏的院落,進門一棟二層樓房,穿過去,是一個方方正正的小花圃,中間一叢枝葉繁茂,油綠水光的無花果樹,四周簇擁著梔子花、月季花,紅黃相間,爭奇鬥豔。花圃南邊排列兩棟平房,開著蓑衣大小的窗戶,駕著鐵欄杆,就像一個個網眼。
他站立樓房的過道口,心兒咚咚直跳,汗水從每一個毛細孔里拚命往外鑽,滴嗒滴嗒地灑落水泥地上。
突然,「啪!啪!啪!」接著是哀叫聲。在他聽來,好像是皮鞭擊著人體發出的迴響,他身上昔日留下的鞭傷彷彿在隱隱作痛。
「你這個賊牯子!看你還偷不偷人家的東西!」
他的心,像被鱖魚螫了一下,麻辣火燒。他以為是在抽打、在審問他的鰍兒。他眼前的花圃模糊了,那一朵朵紅花、藍花,變成了一隻只黃蜂,嗡嗡地撲到他臉上、身上,他渾身難受。
「你是幹什麼的?」
大聲喝問鑽進他的耳朵,一個威風凜凜的警察站在他面前,罩衣底下的盒子槍露出一截槍管和紅纓。
「我,我是來……侯小鰍……」他嘴唇發抖,語無倫次。他突然想到了什麼,左手伸進漁褲袋裡,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於掏出一包精裝洞庭香煙,撕開,手指觸到香煙,就是拔不出來。他只好整盒遞上去,說:「同志!請,請抽煙。」
警察推開他的香煙,上下打量著他那身裝束,問道:
「你是春柳湖漁場的?」
「是的!」
「你叫侯國江?」
「是的!平素日,漁場的人都叫我"抓老三』。」
「你是侯小鰍的繼父?」
「是的!」
「你莫以為他不是你親生的,就放任不管。」
「我管!我管!同志!我家鰍兒呢?」
「你跟我來!」
警察側轉身,朝西走了幾步,打開一扇房門,喊道:「侯小鰍!出來!」
沒有回答。
「侯小鰍!出來!」
「汪!汪汪!」只有狗的叫聲,不見侯小鰍的行動。警察跨進房裡,侯國江也跟了進去,只見侯小鰍坐在牆角里,背靠牆壁,低頭,閉眼,一絲涎水從嘴裡掛到藍布罩衣上。一條粗壯高大的黃狗,正伸出鮮紅的舌頭,輕輕地舔著那方圓的臉蛋。黃狗看到侯國江,立刻跑過來,親熱地搖著尾巴,圍著轉了一圈,嘴巴在那沾滿魚涎和魚鱗片片的寬大漁褲上嗅了又嗅,好像訴說著什麼。它看見警察走攏侯小鰍,「呼」地躥過去,擋住侯小鰍,朝他瞪大眼睛,豎起耳朵,前爪在水泥地上爬得「嚓嚓」作響。
侯國江的心跳到了喉嚨口,兩眼緊盯著牆角里一動不動的兒子,他的腦子幾乎停止了轉動,什麼都不敢想。
「汪!汪汪!」
黃狗重重地叫了幾聲。
突然間,侯小鰍彈地從牆角里跳起,睜大烏黑機靈的眼睛,警惕而又驚懼地注視著面前的一切。
「侯小鰍!你爸爸接你來了。這回從輕處理,罰款30元。往後再犯,那就不客氣了!你們都聽清了吧?」
「聽清了!聽清了!」侯國江連連點頭。
侯小鰍飽含淚水,撲向爸爸懷裡,喊道:「不!不!爸爸!莫讓他罰款!莫讓他罰款!」
侯國江一把推開兒子,掄起蒲扇般的巴掌,「啪!啪!」小鰍那方圓型的兩塊小臉上,各現出五根鼓槌粗的紅印。
「俺侯家祖宗十三代沒出過賊牯子,就是你這賊種,給老子出醜賣乖!」
侯國江嘴裡喝罵著,眼睛注視著鰍兒臉上的條條紅印,這是長到13歲,頭一回才有的呀!侯國江心裡像扎進了五根魚刺。他雖然還在喝罵,聲音卻漸漸低了。
鰍兒摸摸臉上,跨前一步,沖著爸爸吼道:「我是賊牯子?我是賊種?不!我不是!」
「汪!汪汪!」黃狗立起兩隻後腿,像人一樣站起來,張開兩隻前爪,護衛著小主人。
侯小鰍哭喊著,掉轉身,撒開腿,機靈的身子如同捕鱉人拋出的一顆小石球,一線風似地沖向門外。
黃狗也呼的一聲,躥了出去。
侯國江撒腿就追。
警察一把抓住侯國江,說:「夥計30元罰款,你還分文未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