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林宛光,踏遍閩北覓黃金

第6章 林宛光,踏遍閩北覓黃金

林宛光,福建省地質礦產局政治部秘書,1962年北京地質學院畢業,現年46歲。1984年9月25日上午,他接受了我們的採訪。

我出生於福建古田,從小在大山裡走進走去,然後走出大山外,到北京地質學院讀了5年大學,學的稀有金屬。1962年分配到福建省地質勘探局,那時還沒有稀有金屬,我就被安排在調研室工作。後來,調到駐紮在邵武市的307隊搞鈮鉭,福建全省,只有閩北才有鈮鉭。我任7人普查組領隊,在閩北開展找金礦的工作。

我在學校是學俄語的,在調研室工作期間,我買了很多書,翻譯了很多資料。後來調到野外隊工作,加之1964年開展社教運動,上下都批白專道路,我便把俄語全丟掉了,現在覺得特別可惜。我所帶領的7人普查組,都是在閩西北的山區進行地質普查,每到一處,都是住在老百姓家裡,自己開鋪,自己做飯,配一個臨時炊事員,由局裡支付工資。吃的菜,從當地老百姓家裡採購。若在一個地方住的時間長了,附近老百姓家裡沒有菜買了,就到鎮上農貿市場去買。後來,很難從駐地請到適合做飯的人,只好勘探組7個人輪流買菜,做飯,有的做出的是夾生飯,有的炒出的菜不苦就咸。逢墟,就買點豬肉、買點酒回來,大家一同喝酒,改善生活。其實最難熬的是工作之餘的時間,不與家人在一起,缺少天倫之樂,枯燥、單調,每到晚上,工人就打撲克,算是最好的娛樂活動;技術員有時也打撲克,但更多的是看書,注重充實自己的專業。沒有電燈,就點蠟燭。那種日子雖苦,但覺得很充實,從無怨言。

我們每到一個地方,當地群眾與我們熟悉了,了解了我們的工作性質以後,對我們都會很友好,很關心,很愛護,把我們完全當自己人,紛紛給我們送菜上門。地方政府對我們大力支持,特別是在生活物資供應極度緊張、欠缺的情況下,對我們給予特殊照顧,有多少人,給多少份副食品,保證供應,從不間斷。這令我們特別鼓士氣,特別漲幹勁,覺得工作苦是苦一點,累是累一點,但十分光榮、自豪,特有奔頭。

我們7人小組在建寧縣普查,那裡的山多,但不太高,一般是海拔1000多米。建寧到了冬天就下雪,有時斷斷續續,有時接連不斷,但這並不成為我們停止普查的借口,無論天空下多大的雪,無論地上結多厚的冰,我們也不撤回,照樣野外作業。經過一段時間的艱苦尋找,發現了金子的線索,大家都很高興,就像自己撿了金子似的,一天到晚樂得合不攏嘴,幹勁十足,白天挖槽坑,進行普查,取樣,晚上化驗、分析、寫報告。

我們到建寧的山羊坑村,根據地質工作需要,必須在這裡定點,自己挑行李,還挑淘沙盤,炊具,包括籃子、瓢,上山,鍋子不帶,跟當時的下放知青點合夥。上到這個小村莊,要兩個多小時。到村口時,已是下午3點多了,沒有地方住,就找當地的大隊黨支書,要求解決住處。支書很熱情,很支持,四處給我們找住的房子,找來找去,只有半間牛棚。但半間太窄了,住不下我們7個人。老百姓見我們有男有女,半間牛棚的確住不下,便二話不說,把牛趕出去,把牛糞鏟乾淨,里裡外外沖洗一遍。支書從幾戶人家借來門板,挑來稻草,支起簡易床鋪,我們便有了安身的地方。在這個山村安營紮寨后,就大幹起來。支書見我們沒日沒夜在野外奔忙不停,沒有時間做飯,就安排我們到老百姓家裡吃派飯。派了一圈以後,派不下去了。老百姓不太願意,主要是我們去吃飯,總要給做點好菜,而家裡除了筍乾、酸菜、紅薯飯,又確實拿不出別的好東西。他們自己的日子十分清苦,但讓我們過清苦的生活,一是沒面子,二是對不住我們,所以就不願意供派飯了。我們理解老百姓的難處,只好自己輪流做飯。老百姓很熱情,並不因為不供派飯就不管我們,無論哪家只要有一點點好吃的東西,都會首先送一點到我們的住地,讓我們共同品嘗、分享。山裡的人實在是太好了。

泰寧縣要建一座水庫,我們地質工作者首先要進行普查,在水庫地盤內是否有礦產。不然,建起了水庫,淹沒了礦產,就會給國家造成損失。我們沿著一條從來沒有人去過的小河,順著水流找礦。沿河邊行走,茅草很高,很刺人,手臂、臉上,留下一道道茅草劃過的血絲。我們還撿了不少東山國民黨撒過來的花花綠綠的反標。小河兩岸有野獸出沒,主要是野豬。一般是野豬聽到聲音,就跑掉了,人不襲擊它,它也不會攻擊人,相安無事。天氣很晚了,我們到了一個森林守護站,站里沒有人,一間木板房空空蕩蕩的,什麼都沒有。我們憑藉隨身攜帶的蓆子、毯子就地住宿,沒想到天黑之後,氣溫驟然下降,寒風吹來,冷得浸骨頭,沒有棉被,根本無法入睡。只有進村找地方住宿才是上策。但是,進村,要坐木排過渡,小河雖然並不寬,30-40米,但水流很急,落差很大,到了河中間,十之八九會沉下去。我們商量認為,總還有十之一二沒沉下去的。我們就爭取做那個十之一二。但我們也做好了最壞的沉下去的打算,互相給家裡留下了遺言,交代了後事,誰能活下去,誰就負責做好轉達。現在想來,那情景就像戰士赴死,十分悲壯。好在我們野外生存的經驗比較豐富,跋山涉水是家常便飯。我們橫渡激流時,不是站立木排上,而是都把行李捆綁在背上,撲下身子,抱緊木排,藉助水勢,安全地沖了過去。到了對岸,大家都有一種過了鬼門關而死裡逃生的慶幸感,都哈哈大笑起來。我們唱著自編的《地質隊員之歌》,雄赳赳,氣昂昂地往山下走。越往山下走,氣溫越高,到了山腳,進了村子,氣溫與山上完全判若兩樣,形成極大反差。我們邊下山邊脫衣服,進到村裡時,男的都是打著赤膊,女的只穿一件單衣,但一個個還汗流浹背。我們找到大隊黨支部書記,要求提供住宿的地方。大隊支書也只能給我們提供一座牛棚,不過有別於此前住過的牛棚,下面是拴牛的,上面是木板房。這算是不錯的了。我們剛走進去,成群結隊的蚊子就撲了過來,朝我們狂轟濫炸。沒有蚊帳,如果就那樣睡下去,肯定會被蚊子咬個半死。大家開玩笑說:我們的血不能白流。我們要與吸血鬼作堅決的鬥爭。於是我們采來樹枝,兩個人用樹枝驅趕蚊子,5個人睡覺,每間隔一小時輪換一次。那一夜,大家都睡得很香,大家也都沒有被蚊子咬。第二天又精神滿滿地找礦去了。

那年在建寧普查,沿著一條小河淘砂。每天的午餐不回住地,都是在野外自己做的。早晨出門時,隨身帶上午飯用的米,快到中午了,找個陰涼的河邊,撿來柴草,架上鍋,燒飯,煮菜。等到飯菜都熟了,午餐時間也到了。這樣節約出途中往返時間。有一天,分工燒飯的是一位女地質隊員,她找柴時,看見一顆大石頭旁邊有一堆乾柴,她高興地伸手去抓,柴還沒抓到手,發現不到五米遠的地方有一條五步蛇,當地人叫它「瓦子格」,一格一格,棕色的。大家都知道,這種蛇毒得很,如果被它咬一口,走不出五步,就要昏死過去。那個女同志嚇得哇地一聲大叫,從石頭上滑了下去。我們正在不遠處的小河上淘砂,聽到驚叫聲,飛也似的跑了過去,都邊跑邊想,肯定出了人命關天的大事。我們跑到時,看見那條五步蛇正昂著頭,瞪大眼睛盯著她。蛇嘴裡還咬著一隻沒有完全吐下肚的老鼠,肚子被撐得很大了,顯然它吃掉了多隻老鼠,有酒足飯飽之感了。它沒有向我們那位女同志發起進攻。五步蛇有個明顯的特點,你不碰它,它不理你。我們那位女同志懂得這一點。她躲在岩石後面,注視著五步蛇的反應。一雙人眼,一雙蛇眼,完全處於對峙狀態。我們都隨身攜帶著一把砍刀,各自趕緊砍了一根樹枝,同時出擊,打死了這條五步蛇。此時,我們那位女地質隊員因為蛇口脫險,醒過神來,抱著我們哇哇大哭不止,在大家的呵哄下,她又破渧為笑,繼續發揮自己的廚藝,做出了一頓噴香的午餐,感謝大家的搭救之恩。我們把這條五步蛇帶到山下,送給了老百姓做葯。老百姓很喜歡,當即用秤過了一下,有3斤多。要是拿到集市上去賣,可以換回幾十元錢。接受五步蛇的老百姓堅持要給錢,說是五步蛇花錢都是很難買到的。只有捕蛇技術很專業的人,才有可能捕到五步蛇。但那也是十年難遇。由於我們不肯收錢,這位老百姓就送給我們很多酸菜、辣椒、蘿蔔乾。這事很快被傳開,當地的老百姓便更加相信我們,更加支持我們的工作。

我們在建西找礦期間,駐紮在望木嶺伐木場伐木工人搭製成的用來引誘野鴨的草棚子里,可想而知,條件何等的簡陋。白天上山找礦,腳上穿長筒雨靴。因為山裡大指拇粗的馬蜂很多,被它在手背上咬一口,半邊身子都腫,及時塗上蛇葯治療,才能收到排毒的效果。回到住地,雨靴里倒出至少有半靴汗水。每到星期天,我們或上山玩,撿栗子吃。地質工作者都有關節炎,金錢蓮可以治關節炎,我們就在灌木叢底下撿。那裡是自然保護區,生長著柏、彬、松等樹種,樹大參天,一般的樹5個人都合抱不攏,最大的就不用說了。金錢蓮就生長在這些大樹下,我們多的時候撿到一大袋子,少的時候也有一兩斤,帶回住地,晒乾,泡酒喝,治關節炎,收到奇效。平時,我們每個人都帶著泡有金錢蓮的一瓶酒,走一段路,喝一口酒,減輕關節炎的痛苦,治療效果很好。或者下到山村的河裡游泳,摸魚,鯰魚一般較小,躲在石縫裡。用麻繩,掛魚鉤,鉤上掛蚯蚓,第二天早晨,就可捉到較大的鯰魚,味鮮。還到集上,買米買菜,自己挑回,來回半天,路上來回3個多小時。

我們除了找礦,還會打炮眼,裝炸藥,點火。至於開採礦石,那就由工人們去幹了。

將樂縣附近有個老虎山,山上有狗熊、老虎。我們看見狗熊坐在樹上,摘了一堆樹葉,堆放在身前,一把一把地抓了塞進嘴裡,吃得很開心。你不侵犯它,它也不攻擊你,相安無事。但我們沒有看到老虎。找煤,跑面、挖坑。一次測景時,在一個石頭縫裡聽到叫聲,追過去一看,是一隻小狗熊,我們抓住它,帶回住地,想養起來,可它不吃東西,就把它殺掉,吃了。我們生怕大狗熊找來,都準備了木棒、砍刀等武器,做好防範工作。結果還好,大狗熊沒有找來。山上蝙蝠很多,很大,五十公分長,用削鉛筆的小刀,剝皮,燒吃,很鮮美,很營養。這是聽吃過的同事說的,我有點害怕,沒吃過,不知味道究竟如何。地質生活既艱苦,又有趣。過去,我們深切感受到老百姓對地質工作支持,無論走到哪裡,都像遇到親人一般,都像是進了自己的家,有親切感,有溫暖感。但現在不同了,老百姓見到地質工作者,不像以前那麼熱情了。山區的人熱情一些,沒有沿海的人冷漠。我們找到礦,不是一下子可以開發的,好像對他們帶來不了什麼利益,所以就事不關已,冷臉以待。這是改革開放以來,最使我們地質工作者寒心的地方。

發動老百姓報礦。我們自己帶標本,要來百姓認識,發現了就送到公社或報告我們。我們還利用趕墟的機會,利用標本,向群眾宣傳。建寧的雲姆礦,就是群眾報的礦。建寧縣還有自己的地質隊,可見那時的縣委對地質工作是何等的重視。那時,我們跟下放當地的福州知青也很合得來,有共同語言,有共同情操,關鍵點就在都能吃苦,都能與老百姓打成一片。

如今,社會上對地質工作者不怎麼看得起,越是有錢人,越是地位高的人,越看不起地質工作者。我現在政治部工作,經常收到一線同志的來信,尤其是年輕的地質工作者,強烈要求從野外調室內工作,便於找對象。有的對象談好了,對方說,不調到地方來工作,就不結婚。勘察隊員中,女同志較少,幾乎沒有,而除了與山山水水、樹木花草、飛禽走獸打交道時間多以外,與外界的男女,基本上沒有交道,與外單位也無工作上的聯繫,人和人之間不接觸,就不可能產生好感,更無從談建立感情。本戰線沒有女同志,外面的女同志沒聯繫,所以年輕人要找個稱心如意的對象十分困難。現在的地質工作者中想調動的比較多,除了找對象困難外,待遇低也是一個重要原因。一天只補助1.10元。這是在野外,在隊部還只有九角錢。離開城市5公里,才有補貼。現在地方幹部出差每天補助都有1.20元。地質工作者,流動性大,待遇低,越發留不住人。

我之所以能找到老婆,是因為我倆是北京地質學院的校友,她1963年畢業的,分配到這裡,跟我一同到野外作業。我看準機會,及時出擊,兩人一交談就有共同語言,就有了感情基礎,很幸運,我倆的婚姻成功了。在地質隊伍中,像我們這樣的婚姻簡直是鳳毛麟角。我愛人是廣東人,工程師,現在地質處從事測繪工作。

「文化大革命」中,我還是在野外堅持工作。四清運動,我是積極的。到了「文化大革命」,我就是保皇派,打成了叛徒,我愛人受到牽連,也挨了批判。

我當時在將樂,離城17里,將自己的大女兒放在將樂讀幼兒班,每到星期六,我就騎自行車去接。兩個男孩是雙胞胎,就送到古田的鄉下老家。大女兒跟著我們轉移,後來實在不方便,難以轉來轉去,就放到南昌我岳母家。雙胞胎男孩大了,我的父母年紀大了,帶孩子也無能為力了,這就帶來很大麻煩。多數地質工作者因為找不到城裡對象,都是找的農村姑娘。國家政策規定:工齡二十年,工程師,獲得國家獎,才能解決農村家屬戶口的農轉非問題。即使工程師的家屬解決了農轉非戶口,也無法團聚。老家上有老,下有小,走不開,即使來了,也無法安排工作,連零時工也沒幹的,最後還得回去。有的工程師實在有困難,沒辦法,只好改行,調到地方工作。所以,家庭團聚,子女上學,家屬就業,這是地質工作者無法繞過去的三大難題。

我有冠心病,局部的心肌梗塞,血脂高,耳朵老是嗡嗡叫。地質工作者的職業病:關節炎、胃痛、心臟病。我一次在火車上,頭痛,眼黑,渾身冒大汗,過了十多分鐘,才漸漸好轉。我現在很少出差,擔心途中身體出現問題。如今那些仍在第一線工作的,像我這麼大年紀的同志,身體都不好。要把他們全都調到機關工作,卻又安排不下。我也是1976年才調回到局裡來工作的。對這些老同志的安排,局領導感到很為難。

我們在閩北野外找礦,自己採集的樣品實在挑不起了,才請人挑。現在的年輕人,根本自己不挑了。我們那時上山打鑽,沒有路,自己開路,抬著鑽機上。現在,年輕人沒有路不幹,有了路,也是請人搬機器。地質學校畢業的學生,只想搞個專業,當研究生,根本不想在野外工作。兩代地質人,完全不一樣。我不知這是進步,還是退步?這恐怕要鄧小平同志才能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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