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禍根

第7章 禍根

從溈山鄉政府到大沖村,雖說沒有公路,雖說駛不了汽車,但沿溪而上的一條土路還算標緻、規則。孫副鄉長不知從哪裡借來一輛嶄新摩托,李延陽駕著,裁了我,在土路上飛奔。路邊長著一線柳樹,都斜了身子,傾向溪間,煞像杭州西湖岸邊的垂柳,只是沒有那般阿娜與嫵媚。溪水順山而上,分段築有壩子,水超過壩子流下,如同飄起的輕紗。我想象,若春天溪水暢流時,在這溪上盪起竹排,或划動小舟,順流而下,領略山川田園風光,與漂流猛洞河、衝浪武夷山相比,亳不遜色。摩托車一陣飛馳,我眼裡的山勢漸高,溪流漸瘦,土路漸細,兩山合抱處,土路彎彎曲曲,摩托無法行駛。李延陽告訴我:大沖村已到。

我倆下車。此時,曾給我倆帶來便捷的摩托一下變成了負擔,我倆要去的新屋組還在大山中,摩托無法上去,原地寄存,須將摩托扛過半邊山,或是抬過一衝田,山裡人家分散在大山四周,看得見,聽得到,真要走攏去,可得流一身汗。大概這山中很少來警察和摩托,周圍的農舍里似乎都有一雙雙眼睛盯著我倆。

「喂!放心去吧!摩托不會丟!」

西邊半山坡的一棟瓦屋裡傳來呼喊聲,好像連我們來幹什麼的都已經知道了,也更知道我們眼下的為難。

「那就拜託你啦!」

李延陽回答。他催我走,我猶豫。一輛嶄新摩托,價值2萬多元錢,沒有車鎖,很方便開走。與我們打招呼的人,連相貌也沒有看到,摩托一旦丟失,找誰?誰也不能找,誰也找不到。李延陽要我只管放心,這裡民風純樸,治安穩定,還像六七十年代一櫸樣,沒有偷盜,沒有搶劫。

我倆攀援彎彎山道,朝大山中走去。剛轉過—個彎,迎面遇到一個身材武礅,皮膚黧黑,胸前掛兩支鋼筆的中年人。我問:

「同志!你是大沖村人嗎?」

他友好地點頭。我覺得這正是調查了解情況的好機會。我和他談起了殺人案。他說話很利索,也很有分寸。

「他們都是我的學生,他們不是團伙,以前從沒有做過壞事。龔寒冬是個好伢子。他被黃新民殺死,黃新民又被打死,這根在於不懂法。禍根還是高桃花,為了她,才丟了兩條性命。憑良心講,高桃花也是個安份守已、勤勞善良的好妹子,她要不是到長沙打工,不受城裡人那些亂七八糟東西的影響,也不會招惹來黃新民。聽有些年輕人講,高桃花從長沙回來告訴他們:如今城裡人都時興解褲開胯,天天晚上,男男女女都到舞廳OK、跳舞,跳著跳著,男的跳出三務腿,女的跳出礦泉水。不曉得她到底講沒講。反正我沒聽到過。」

他名叫高進軍,是溈山鄉聯校的老師。

說著,前面的山坡上出現了一戶人家,木板瓦房,門前有口綠汪汪的水塘,山上的青松、翠竹晚入水中,儼然一幅畫。高進軍告訴我們,這裡是高幹興的家,案發當晚,村裡的青壯勞力都在這裡給高幹興的父親辦喪事。高桃花就是從這裡將高鐵輝、高勝樣、高革文、龔寒冬等人喊去捉望城伢子的。

我和李延陽找高幹興家的人作調查,屋門開著,就是找不到一個人。我們與高進軍握別,繼續登山。彎彎山道,將我們帶入一片茂密的叢林,入眼而來的全是誘人的翠綠,耳里聽到的全是嘰嘰喳喳的鳥鳴和叮叮咚咚的流水,空氣清新甜潤,沒有一絲污染與友塵。置身這充滿生機的大山,感受不到寒冬的蕭殺與冷酷。我不禁生出疑問:這樣美麗的地方怎麼會發生兇殺案?兇殺案怎麼會發生在這樣美麗的地方?

攀援十來分鐘,幾乎到了山頂,眼前又出現一個小山窩。兩棟瓦屋,座落在山窩南北,中間相距約兩百米。南邊那棟是離桃花的家。當我們從北邊這棟瓦屋經過時,一個年輕人擔了柴,從屋后的大山走下來,笑盈盈地邀請我們進屋喝茶。李延陽悄悄對我說:「這就是高學龍。」

走進高學龍家,勃勃生機撲面而來,首先兩隻白鵝昂起頸項,高聲鳴叫,歡迎遠來的客人。接著,高學龍的兄嫂、侄子、父母、祖父,都從那幾間紅磚瓦屋裡走出,用笑臉,周熱情迎接我們。湊巧的是,高勝祥的父親高學儀老人也在這裡。他非常關心目前正關在縣收審所的兒子,擔心他飯量大,每餐吃不飽肚子,還擔心他挨打。我來溈山前,特意到收審所找高勝祥談了一次話,一是了解案情,二是聽聽他的想法。他得知我要來溈山,便向管教警察要來了他寫給父親、已經貼好了郵票,尚未發出的一張明信片,托我轉變給他的家人。此時,我拿出明信片,交給高學儀老人。他說他不識字。我便一字一句地讀給他聽。

親愛的爸爸媽媽、奶奶、兄弟們:

你們好!

我的事情不知你們知道了不,但知道了也不必太難過,事到如今不可收勢(拾),我真沒想到會落到如此地步,究竟要到什麼程度,現在還不清楚。奶奶、爸爸媽媽,你們都很快就要過生日,不孝兒不知能不能面祝,現在還不知道,現在我的心都差不多要碎了,每天都有傷心的淚水陪伴著我。現在天氣冷,不知道還要住多久,所以我盼你們能給我送一鋪被子來。雷叔,我不知道要落到什麼程度,我很擔心。請您給我想想辦法。這裡的兄弟們對我很好。再請告訴我的夥伴們,我現在很想念他們,很想早日自由。不羅嗦了。

不孝兒勝祥草

1994年12月19日

高學儀老人聽著,淚流滿面,嘴裡喃喃地說:「勝祥從小就很懂事,聽話,喜歡替別人幫忙。他每天為村裡87歲的孤寡老人高士蓮挑水,劈柴,老人得了重病他端尿端屎,日夜待服。村裡不管哪戶人家有困難,他都樂意幫助,不曉得做了幾多好事。村裡老老一小小都喜歡他。沒想到,這回幫高桃花的忙,幫出了一樁血案,自己受了連累,也給全村人添了麻煩。勝樣!我的好兒,哪天才能平平安安回來?」

這並非打孩子都是自已的好。高學儀老人講的句句是實話。高勝祥的確不錯,與之接觸就會留下好印象。他身材高大,五官端正,說話爽朗痛快,不會隱瞞自己的觀點。那天上午,在寧鄉縣收審所的辦公室里,我要他談談對血案的反思。他說,望城的黃新民賴在高桃花的家裡不走,要逼著戀愛。他和夥伴們幫高桃花—把,行為是對的。

後來,黃新民殺死了龔寒冬,他們圍住他,將他捆起來,這更是對的。他們沒有打死他,將他抓住后,還燒火給他烘,端水給他喝,赤腳醫生向鐵輝還給他吃藥、打針,他們有什麼罪?最初的目的是捉了黃新民送鄉政府。如果黃新民不跑,不殺死龔寒冬,他們也不會打他,最終他也不會死。事情不會落得這個悲慘的結局。抓黃新民時,高勝祥從山裡撿了一根兩尺多長的棍子,打了黃新民左手兩棍,屁股一棍,大腿兩棍。沒想到要把黃新民打死。只是不想讓黃新民跑掉了。黃新民殺死了龔寒冬,大家都恨他。談話結束時,高勝祥對我說:

「以後還有類似的事情,就是打死我,我也不去了。如果有搶劫犯要我去抓我也不去了。錯一次拐,學一回乖。事不關已,高高掛起。被關在收審所里,日子真的難得打發。想起家裡就哭。我哭,沒讓別人看到。我想不到會是什麼結果。如果要判刑、勞教,看家裡能拿錢把我買回去啵。」

這些,我當然不能對面前的高學儀老人講。我只說「您莫急,放寬心。真金不怕火煉。相信黨和政府會對這起血案做出公正的處理。」

「要處理就狠些處理桃妹子—個人,坐牢、抵命,都要得。高桃花的鄰居、高學龍的父親高紹東義憤填膺,滿臉漲紅。他接著說:「挑妹子是禍根,災難都是她帶來的。」

高紹東是寧鄉縣汽車站的退休職工,見多識廣,說起話來不打結巴。他說,他是看著高桃花出生,又看著高桃花長大。憑良心講,高挑花過去是個好女子,變壞,是近兩年的事。高桃花是個獨生女。父母為了高家傳宗接代,也為了老有所靠,在高桃花滿16歲那年,經人介紹,招隆寄生做上門女婿。由於雙方均未到法定結婚年齡,村裡、鄉政府不批准他倆結婚。隆寄生時常來,尤其是農忙李節,幾乎天天都在高家,幫助種田拌土,挑的背的都是他干。兩個老人很喜歡這個勤快伢子,可高桃花卻對他不滿意,認為他太老實,磨子壓不出幾個屁,跟這樣的人過一輩子,將來要吃虧。所以,高桃花總是沒有好臉色給隆寄生看。兩位老人生怕夜長夢多,日後有變,索性要隆寄生住過來。兩個人到了一起,兩顆心卻捏不成一團。高桃花對隆寄生硬是沒感情。強扭的瓜不甜,越扭越覺苦。高桃花害怕這樣過一輩子,她聽說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便悄悄離別大沖村,翻越大溈山,一車坐到長沙,在一建築工地打工。在這裡,她認識了打工仔黃新民,兩個人不曉得怎麼搞成了坨掰都掰不開。隆寄生接她回來,她不來。黃新民帶她去望城,她去了。隆寄生曉得沒指望了,也死了心,離開高家,到廣東打工去了。奇怪的是,高桃花在黃新民家住了幾個月,又回到了大沖村,黃新民幾次來接她,她總是躲,再也不肯去了。

「看看!一下就變壞了。在大沖村,像她這樣的女子,還是第一個。」高紹東的父親、年近八旬的高樹平老人用力磕著旱煙鍋里的煙灰,說:「楊局長!沒有高桃花這條禍根,俺村裡就不會鬧出兩條人命,也不會讓公安局抓去幾個人。政府要懲罰,就懲罰高桃花,她犯到哪裡辦到哪裡。哪怕將她槍斃,俺全村人都沒意見。過去,俺村上從來沒有人吃官司。這回,讓全村人丟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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義與法的衝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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