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鄉親們終於形成了一個決議
太陽斜斜,將隊屋檔頭照出一片蔭涼。
全隊的200多畝田土裡空空蕩蕩,唯有這處實實在在。牛鞭、糞桶、撮箕、鍬鋤歪歪倒倒,在蔭晾處歇息。條凳、籮筐、扁擔,在蔭晾處內承受著重重的壓力。一根根鞋底繩來往奔忙,累得呼呼直喘。煙捲粗粗大大,經不住吱吱燃燒。
這一切概如往常。
我發現有變化的是,每一雙眼睛無論是圓眼,還是細眼,無論是低著的,還是抬著的,均不像過去父親召集開會時那般倦倦,那般昏昏,不是精明有神,就是探索追尋,一縷縷,一束束,整整齊齊地對準父親不停咧開的嘴唇。
父親講了一根喇叭筒又一根喇叭筒,不時低眼瞄瞄手中記滿歪歪扭扭的小紅本。我真正佩服父親的口才,就那麼簡簡單單三五行,他竟噴雲吐霧了幾餐飯的時光。我記住了的,明白了的,還是我頂頂關心的那幾句話:俺貧下中農的伢兒又要升學堂了。鄧支書給俺隊上一個高中指標。請貧下中農推薦選拔。
鄉親們扯起耳朵聽了半天,記住了的,明白了的,也恐怕不超過這些。
父親看一眼大家,狠狠地吸煙。
沒有人接父親的嘴張嘴。
納鞋、吸煙、咳嗽、挪挪受壓的物體,也有提提褲子去了趕緊回來的,一刻短短的騷動。接著,便是悄無聲息。
我和他同坐一條扁擔,相互聽得見心窩咚咚跳,不敢挪移,不敢起身。我捻著衣角,他也捻著衣角,表面看來似乎任何事情都沒有發生。
我幾多想看見鄉親們張嘴,我估摸他也一樣。可鄉親們偏不張嘴,只把眼光不時地望我,望他。我渾身的肌肉從未有過的緊,受壓的扁擔陣陣寒戰。他低了頭,朝地下灑落豆大的汗。
父親走過來,旋旋我的頭,旋旋他的頭,朝會場外揚揚嘴。
這是要我們迴避。
我們當然得聽從。
隊屋門前是一道排灌渠,碧蓮河的水由渠里軟軟地淌過,給西洞庭湖畔這片肥美的土地增添綠綠的生機。渠兩岸的苦棗樹生得分外的密茂,為渠,為水,為如梭的行人撐傘遮涼。
我和他離開會場,站在隊屋階沿上,雖避開了那一張張熟悉的臉,如有熟悉的聲音還是能明白的聽見。大人們肯定看穿了我們的鬼,仍然沒有發言。不等父親再來揚嘴,我和他橫過禾場,踏上渠堤,索性選了一桿濃濃的苦棗樹撐了,一個跨在一枝杈上蕩蕩,身下渠水悠悠,耳畔湖風習習,眼睛透過濃濃的苦棗樹葉,可見隊屋檔頭納鞋、吸煙、挖耳屎和張嘴啟齒、動眼挑眉的情態。
我倆大氣不出,都把耳朵側了,從吹過來的湖風裡,也偶爾接收到一語半句。隊長的伢兒知事呢!我情不自禁地揚起一片樹葉,飄向渠水。會計的伢兒聰明喲!他喜不自勝地摘了一片樹葉,握在手中。都是貧農。是的是的。都是俺貧農的後代。我撒一片樹葉,他摘一片樹葉。我是初中。他也是初中。兩個肚子里都有貨草。兩個有空就在隊長屋旁的竹園裡讀本本呢!兩個都鑽,兩個都捨得吃虧。
湖風吹來,湖風吹來。我手裡的一把樹葉撒完了,我暗暗瞄一眼,他手裡滿滿一把樹葉。湖風停了,湖風停了,耳朵里全是空白。我正正身子,瞄瞄會場,在我的父親,在我的隊長面前,在他的父親,在他的會計面前,是一張張讚揚的臉膛,是一根根誇獎的大拇指。
我笑了,他也笑了。湖風又吹來了,湖風又吹來了。手背手掌都是肉。哎哎……在我的父親,我的隊長面前,在他的父親,他的會計面前,又都是一張張著難的臉。
我皺起了眉,可又更友好、更親近地往一起靠了靠。我咕噥了一句。他咕噥了一句,都是說:若有兩個推薦指標多好。
我的父親過來了。
他的父親過來了。
都朝這邊招招手。
我倆彈下地,橫穿禾場,被各自的父親扯進會場中間。我倆肩並肩,筆溜筆直地接受幾十雙眼睛的審視。
最後,幾十雙眼睛離開我倆的臉,嘆息。嘆息塞滿了整個會場,會場流蕩著嘆息。
我父親提議考試。
那怎麼行?全國已廢除考試製度。
父親不語。
會場沉默。
我倆還站在會場當中,腿酸,腳疼。
太陽落土了,會議該散了。就在散會的前一分鐘,鄉親們終於形成了一個決議:
考試。為了與上級保持一致,不用筆,不用紙,不考書本上的知識。
我勝?他負?他勝?我負?只能等明天的考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