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我想寫那小姑娘。幾次提筆，幾次放下，真要寫她，卻不知從何寫起。筆下越是寫不出，身子越發坐不穩。本性好動的我，這種時候就更想動了。

我看見不遠處的山窩裡有一片翠綠欲滴的瓜園，那遍地皆是的圓滾滾西瓜，像磁石吸引著我。

我的瓜癮上來了，簡直無法抑制，三腳兩步朝瓜園奔去。

隔老遠，我看見有個人正蹲在瓜園壠溝里摘西瓜，頭戴南嶽山那種獨具特色的尖頂、寬邊、細篾編織，刷了桐油的斗笠。

此時看上去就像綠地里長出的一棵大菌子。

我朝這個人發出招呼：

「同志！我要買西瓜。」

「嗯！」

那人還是背脊朝我的蹲著，斗笠不偏不歪，聲音不輕不重。

我又問：

「您的西瓜多少錢一斤？」

「二角伍分。」

聲音略略提高，仍然頭也不回。

我說：

「這麼貴呀！比我們城裡高出一倍。」

「到什麼山上唱什麼歌。你懂嗎？」

我問：

「價錢有少嗎？」

「俺南嶽山人說一不二。不興還價。」

我又問：

「一分一厘都不能少嗎？」

「何必為了分把錢磨破嘴唇皮嘛！」

我堅持說：

「一分錢有一分錢的用場。別小看一分錢，得來也不容易呀！」

「喲！你也曉得每一分錢得來不容易呀！」

倏地，回答我的聲音變了，不像先前那樣深沉、厚重，而是變得稚嫩、清脆、火辣辣的。

我聽起來有幾分耳熟。

這時，我看見那頂斗笠猛地抬起，轉向我這邊。斗笠下那兩隻烏黑的眼睛，那兩顆雪白的門牙，頓時令我驚訝不已。

我對她說：

「原來是你呀！」

她歪了一下頭，抬手抹掉額角上的汗珠，態度格外冷冰，與在藏經殿的山路上請我喝水的那種熱情比較起來，完全判若兩人。

我想，難道她是怕我白吃她的西瓜，故意裝出不認識我？她既然可以向遊客免費供水，她就不是那種小氣人。我馬上向她表示：

「依你說的價格，二角伍分一斤。」

她那兩隻烏黑的眼珠朝我一閃，指著瓜地說：

「是好是歹，你自己挑選。一旦挑了，就不許掉換。哪怕全是白瓤，你也得吃了。」

看來她是把我當書獃子，想難住我。我心想她看錯人了，我可是省內外有名的「西瓜大王」的女兒，如何挑西瓜我有絕招。

我彎下腰，細心挑選。若是平時，我早就順手摘下了一個。可今天不一樣，摘下的瓜不熟，白花了錢倒沒關係，重要的是會在這個傲慢的小姑娘面前丟盡自己的顏面。

我越是小心謹慎，越覺得難以下手。

我從瓜地的東邊走到西邊，又返身往回走。我感覺到小姑娘的目光一直跟隨我，她手裡不時地在我走過的瓜壠上摘下一個個大西瓜。

我再不能猶猶豫豫了。

我伸直腰，喘口氣，定了定神，盯准一個目標，走了過去。這個西瓜圓溜溜，綠油油，肚臍上的瓜蒂漆黑，瓜紐金黃。

我掐斷瓜蒂，托起西瓜，湊近耳朵，邊拍邊聽回聲。我把握十足的把西瓜交給小姑娘，說：

「這個西瓜我買定了。」

她掂了掂西瓜，說：

「沒想到你這個城裡人還有鄉里人挑選西瓜的本事。這個瓜的確不錯，薄皮，紅瓤，黑籽，清甜。你要是不相信我的話，打開就知道了。」

我只是笑笑，摘下隨身攜帶的旅行秤，勾住瓜蒂。

她湊過來，看一眼秤花，又託了托西瓜，向我宣布：

「五斤二兩。」

我不禁暗暗問自己：喝了她的水，給她錢和西紅柿，她拒收。此刻，她卻斤斤計較。這是為什麼呢？

我付了錢，為了進一步炫耀我的眼力，左手托起西瓜，揮起右手掌，「咔嚓」一聲，西瓜分為兩半，鮮紅的瓜瓤閃閃耀眼。

我只顧高興，右手接應不及時，一半西瓜摔落地下，瓜瓤朝著地面。掉地上的半邊西瓜我沒撿，我只大口、大口享受著手中的半邊西瓜。

我吃完，肚子也覺得飽了，渾身涼爽愜意。

我扔下西瓜皮，抹了一把嘴，轉身就走。

「回來！」

這聲音嚇我一跳。

我回過頭，只見小姑娘那兩隻烏黑的眼睛朝我射來火辣辣的光，一眨不眨。莫非我少付了她的西瓜錢？莫非我踩壞了她的西瓜？都沒有呀！那她命令我回來幹什麼呢？

我望著她，不解地問道：

「你還有什麼事嗎？」

她指著摔落地上的那半邊西瓜。

我恍然大悟。

我拾起那半邊西瓜，托到她面前，說：

「你橫直到處撿西瓜皮餵豬。這半邊西瓜就送給你吧！」

她盯著我，雙手奪過西瓜，扯起衣角擦了擦沾在上面的泥灰，掰成兩塊，狀如兩條小船。

她把一條小船遞給我，一條小船送到她自己嘴唇邊，一大口、一大口地咬著。

她吃西瓜的神態很投入，很專一，很滿足。

她邊吃西瓜邊對我說：

「這西瓜是俺全家起早睡晚，從山那邊挑水澆灌出來的。看著讓你白白地浪費，我心裡像尖刀一樣擢得痛。」

說罷，她背過臉去，不再理我。

她的聲音在這山窩窩裡回蕩，引來了周圍樹林子里、毛竹叢里幹活的山裡男女，他們射出一道道目光，盯著我臉上。

我又羞又惱，真恨不得一步逃回賓館。

我把手中那小船狀的西瓜，大口、大口地吞進肚子里，全沒了先前那種清甜、涼爽的感覺，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我啃得乾乾淨淨，小船變成了一彎月牙。我狠狠地扔下西瓜皮，穿過人牆，朝磨鏡台賓館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