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十七

十七

計程車沿帕塞伊克高速公路飛速急駛。夏坤坐在車內,心裡七上八下,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這是個星期日,昨天他去輔導兩個小孩學習漢語,回來得晚,想睡個懶覺。電話鈴聲響了,是甘泉打來的。她話語急促,說了地址,叫他十萬火急快去她家。他知道,是甘家煌的住宅。再問,那邊的電話已掛斷了。他心裡一悸,不好,一定是那幫傢伙找甘洋的麻煩來了。自己當過兵,也可以搏鬥一兩個人,可要是一群人咋辦?匆匆洗漱時,急中生智,想到了醫院那高個子門衛。找出他留給他的電話號碼,給他打了電話,可又說不清情況,只好說他去某處了,也許那兒有什麼麻煩事兒,如有什麼緊急情況,他將立即電話尋他。對方連聲OK。

車的時速達到120公里,夏坤依然感到慢,又時有塞車,就更是萬般焦灼。送甘洋出院回去時,夏坤去過甘家煌家。確實離米教授的住處不遠。

計程車駛入了秋木旁立的林間道。日光從秋葉間往下透泄,令人炫目。車駛到了甘家煌的住屋前。夏坤匆匆付了款,下車。這幢二樓一底的獨院獨宅,有圍柵、草坪。夏坤在電影電視里見過,確實氣派豪華。圍柵的門開著,他走進去。房門也開著,他平息著心境,喊:

「甘泉,甘泉!」

沒有人應,心裡陡然發緊,急往裡走:「甘泉……」

空空的客廳,沒有一個人。他聽見了落水的嘩嘩聲,起眼向客廳門外的泳池看,急步奔過去,攥緊了拳頭。

夏坤來到了游泳池邊,仍然沒有一個人。他奇怪了,分明聽見了有人落水的聲響的。他警惕地用目光四下里搜尋。

「嘩——」

池邊冒出一個人來,是甘泉,她哈哈笑個不停:「夏叔叔,看你那神情,活像當年巡邏想逮台灣特務的樣兒。」

甘泉邊說,邊走了上來。她穿了極開放的新潮泳裝,捋著濕發,用浴巾擦抹頭上身上的水珠。

「夏叔叔,請坐。」甘泉指了指一旁的沙灘椅,椅旁還放有飲料、水果、點心,邊說邊推了夏坤坐下,「坐呀,你喝啥,一定是喝茶吧?」從小茶壺內倒了杯茶水給夏坤。

夏坤雲里霧裡一般,接過茶水:「甘泉,你幹啥呀,電話里那麼緊張,驚天動地的!」

「嗯哼,」甘泉站在他跟前,調皮一笑,「嗯,不錯不錯,我確實是『驚天動地』了。要不要游泳,夏叔叔?」

這麼好的環境,這麼好的泳池,這麼動人的邀請,夏坤的心真動了。

可是,他卻說:「不,我不想游。」

「你們這種人呀,就是心口不一。好吧,游不游隨便你,那你就看我游。」甘泉說著,一頭扎進水裡。她潛水能力不錯,到了對側才浮出水面。蛙泳極其標準,在清澈見底的水裡如同一條美麗動人的游魚。游一陣,甘泉站在了淺水處,說:

「我怕你不會來這兒,就這麼打了電話。」

夏坤搖頭笑:「你呀,小鬼,你爸爸呢?」

「回國去了,去做你們醫院那筆核磁共振儀生意去了。」

「亂說。」夏坤不信,那筆生意早已吹了,投資方不願意投資了,認為沒有CT好賺錢,不容易收回成本來。

「我騙你的。不過,他真回國去了,另有幾筆生意。」

夏坤信了。他們這些大陸來的商人,在太平洋上空來回就如同在國內的城市間飛行一般。有利可圖或將會有利可圖之事他們都會匆匆地飛來飛去的。這從主觀上看,是為個人公司賺錢,客觀上講,確實促進了中美間的貿易發展。他們的作用是有益而不可低估的。

「甘洋呢?」夏坤問。

「一大早就去公司了,他現在特別勤快。」

偌大一個房院,誘人的游泳池邊,就他們兩人。夏坤心裡有些不安,呷著茶水。

「夏叔叔,你一定還沒有吃早飯吧?」

「吃了。」

「騙人,不講老實話。我從你接電話的聲音就知道你還躺在床上。不要哄自己的肚子了吧,你跟前就有點心。」

夏坤笑,這個甘泉,人小鬼大,看透人心。他也餓了,就不客氣地吃起點心來。

甘泉就上來為他沖了熱牛奶:「我知道,你一定要喝熱的。」

夏坤喝熱牛奶,心裡舒坦。

「夏叔叔,你是嘉陵江邊長大的人,真的就不喜歡游泳?」

「我當然喜歡。」

「吃完東西,就游吧。」

游就游吧,夏坤心想。自己並不是專來享樂的,自己是懷著救人與歹徒搏鬥的心境趕來的。就沾沾這資本主義的池水吧。

「夏叔叔,你在想什麼?」

「沒想什麼。」

「騙人。你一定在矛盾,猶豫著下不下這個水。嘻嘻!你一定有這樣的顧慮,怕得艾滋病是不?」

這也是夏坤自己也好笑的一種顧慮。

「一定是了,我媽媽說你對她說過。」

夏坤也笑了。

「夏叔叔,你是個膽小鬼。」

「我可不膽小。」

「那就以事實來證明。」

甘泉說,回身進屋去。過了一會兒,拿了浴巾和游泳褲來,扔給夏坤。夏坤盯她笑,去衛生間換了游泳褲。來到池邊,他習慣地用水拍拍肘部、胸脯,而後,他雙腿一個彈跳扎入水裡。他在水裡潛泳了一個來回才冒出頭來,甘泉在池邊拍手笑。夏坤足蹬池壁,仰泳過去,又一個鯉魚打挺,翻過身來,瀟洒地揮起四川大把。他臂膀出水時飛快,不帶起水花,在空中劃一道弧形,手掌輕拍水面,腰、腿順勢一躍,身子便射出老遠。

「夏叔叔,游得太好了,活像是水上芭蕾!」甘泉說著,也扎進水裡。

二人在池中暢遊。夏坤好開心。屋外傳來了汽車喇叭聲,甘泉急急地躥出水池:「媽媽來了!」朝夏坤詭詐一笑,跑去。

史瑩琪來了!夏坤一喜,又不安。自己一人,和她女兒在這裡游泳,怎麼回事兒呢。正想著,甘泉拉了史瑩琪來到池邊:

「媽,夏叔叔游得可真好!」

「我知道,他在部隊時就特好游泳。那一次,他和邱啟發私自去游泳,還挨了隊長批評,在班上做檢討。」

史瑩琪一說,母女二人都笑。夏坤也笑。他上岸來,圍上了浴巾,反顯得有些不自在。

「女兒,你可把媽媽嚇壞了,一定也把人家夏坤叔叔急壞了!」史瑩琪說,用手指點甘泉額頭。

「不這樣,你們都不會到爸爸這兒來。」甘泉調皮地笑。

「瑩琪,你也游泳吧。」夏坤說。

「媽媽今天不能游,她有特殊情況。」甘泉笑說。

吃完午飯,史瑩琪說要去看看女兒的住屋,叫了夏坤也一起去。進屋后,見牆上貼有大陸男影星的彩畫,桌上堆有不少醫學書籍。三人擺談了一陣。甘泉就笑說,你們就在這兒好生敘敘舊,談談知心的話。出門去,關上屋門。

甘泉到了客廳里,打開了電視機,又無心看,撲卧在沙發上,飛一臉紅潤,想著自己剛才那句恰到好處的回答:我確實「驚天動地」了。中國的八卦,天為父,地為母,她想,「有情人終成眷屬」,這話怕會要應在自己母親身上了。媽媽的生日那天,她發現,媽媽與夏坤的感情不一般的,不僅僅是老戰友的關係。那天,來客中最後走的是傑克和夏坤。夏坤幾次要走,媽媽都叫他再坐一會兒。而最終,傑克只好自己走了。她都打瞌睡了,媽媽和夏坤還在交談,好晚了,媽媽又打的送他回去,她也跟了去。她坐在前面,從反照鏡里看見媽媽把臉靠在了夏坤的肩頭上。回來后,她笑說:「媽媽,你在戀愛了。」媽媽笑了,對她說了過去同夏坤的事情。「唉,真遺憾,有情人沒得團聚,」她說,又笑道,「你們當初要是真團聚了,這個世界上也就沒有我甘泉了。」那一夜,母女倆睡一床,她發現,媽媽好久都沒有入睡。

今天,爸爸和哥哥都不在,她突然想了這麼個「惡作劇」。一來要夏坤來這兒玩玩,享受一下他們這個在美國的中國人的家庭的豪華,二來,也讓這對情人好好敘敘舊。此刻里,她撲在沙發上,面頰潮熱,感覺著自己那顆年輕的心的悸動。她為媽媽和夏坤在自己卧室內的團聚而默默祝願,又有著一種年輕姑娘的莫名的惆悵。

一場虛驚之後的舒緩,夏坤和史瑩琪挨坐在甘泉的卧室內,相視含笑。

「我這女兒呀,真嚇死人了。」史瑩琪說。

「你女兒很可愛,很機靈,很有頭腦。」夏坤說,「在北京機場,我一見到她,便想到了你。她長得太像你了。」

「人生真有意思,你要不來開這個會,也許我們永遠不會重逢了。」

「是的,人生真有意思。要不是搞課題,寫了那篇文章,我也不會來美國,也確實就見不到你了。」夏坤心裡還在說,也許,我如果不那麼亡命地把心思精力放在工作、教學、科研上,寧秀娟也許依然還在自己身邊。那麼,此時此刻,我們倆也就只是老戰友重逢了。冒出這種想法,夏坤心裡一跳,有股濃重的熱流淌過。看來,自己後半生的伴侶,非瑩琪莫屬了。一句話從心底直往他喉頭冒:瑩琪,我們一起過吧。話沒出口,他看見桌上的一張字幅,拿起來看。笑了,這名人的名言,把他的心聲概括得再準確不過了。他遞給史瑩琪:

「你女兒的鋼筆字挺不錯。」

史瑩琪接過看:

愛不受時光的撥弄,儘管紅顏

和皓齒難遭受時光的毒手;

愛並不因瞬息的改變而改變,

它巍然矗立直到末日的盡頭。

摘:莎士比亞《十四行詩》甘泉手書

看完,史瑩琪心涌大波巨瀾,她抬起如火的眼睛盯夏坤,頭依偎到他胸前:「夏坤……」

「站住!你們是什麼人……」樓下傳來甘泉的尖叫聲。

史瑩琪仍然靠在夏坤胸前,沉醉在無限的幸福里:「看,我這個女兒又在大呼小叫了,真拿她沒辦法。」

夏坤伸臂摟著史瑩琪,也沉醉在無限的幸福里。人生苦短,讓這幸福的時刻長久更長久些吧。他這樣想時,又想著樓下。不對,甘泉這叫聲異樣,「站住,你們是什麼人!」難道……想著,夏坤噌地起身,拉開門走出去。

夏坤走到樓梯口,看見三個蒙面人,正在綁架甘泉。甘泉拚命掙扎著,她的嘴已被不幹膠粘住。那三人已將甘泉捆住,拖了向門外走。容不得再猶豫,夏坤的軍人氣猛貫全身。

「Stop!」

他雷鳴般大喝,飛身躍下樓去,堵在了那三人跟前。軍訓時學過搏鬥,打得也很激烈,然而那畢竟是演習。當院長后,他有一次在成都出差,走過火車站的工地路段時,兩個小青年人誘逼他買打火機,50元一個。他知道是Y貨,沒要。那兩人掏出了刀子。大白天里活搶人,他怒了,朝那兩人中的一個的面門擊了一拳,那小青年人狼嚎般叫,跑了,另一個也撒腿便跑。他才發現,自己過去練過的拳腳還有用場。萬不想,此時在美利堅合眾國的美籍華人的住宅里又要使用了。他先發制人,當頭便給了最近處的那人的面門一拳,那小子叫了。另兩人扔了甘泉一齊向他撲來。夏坤便用了軍訓時學的拳頭、肘拐、飛腿還擊。

史瑩琪出來看見,驚呆了。她匆匆跑下樓去扶起女兒,又忙忙地去打電話報警,然而電話線已被拽斷了。她又去按報警器,也已被破壞了。當過軍人的她便抽起一根凳子要去打那三個壞蛋。

「瑩琪,不要過來,帶甘泉走,快!」夏坤朝他大喊,「他們要抓的就是你倆,快走!」血紅了兩眼。

史瑩琪兩眼涌淚,拉起甘泉向後門奔去。而其中一個蒙面人已堵住了後門,步步向她母女倆逼過來。史瑩琪怒獸般瞪著兩眼,舞動著手中的凳子,護著身後的女兒。

夏坤與那兩人搏鬥著。這場面夏坤在影視里見過,不想此時親身經歷。他面門、胸口挨了拳頭,站立不穩,後退到金魚缸前。那兩人乘勢撲過來。也許是怕被錄音,他們始終不吱一聲。

「呀——」夏坤大叫,這叫聲如那影視中的搏鬥者的叫聲。他猛然舉起金魚缸向那兩個傢伙砸去。

那兩人躲閃不及,被砸倒在地,成了落湯雞。夏坤怒瞪雙目撲過去,抬腿猛踢。就在這時,那逼追史瑩琪的傢伙繞到了他的身後。「夏坤,注意!」

史瑩琪的喊聲還沒完,那傢伙已伸手扼住了夏坤咽喉。夏坤被扼得喘不上氣來。他用手拐猛向那傢伙肋間擊,那傢伙痛得鬆了手。夏坤趁勢將他頭一摟,翻摔過來。

「往死里打,打!」史瑩琪大叫。

夏坤使盡全身力氣狠打。那兩個倒地的傢伙又撲了過來。夏坤終於寡不敵眾,被擊倒在地。那三個蒙面人將夏坤捆了,又將史瑩琪也捆了。將他二人的嘴貼了不幹膠。而後,三人悄語。過去提了史瑩琪和甘泉往門外走。夏坤急了,他們一定將她母女倆抓去做人質了。他掙扎著想起來,卻被捆牢在樓梯扶手上,動彈不得。就在這時,他看見那高個子門衛,還有那個彈鋼琴的黑人小夥子衝進門來。夏坤高興、激動,欲喊,卻喊不出聲來。屋內亂作了一團,三個蒙面人扔了史瑩琪和甘泉,與進來的兩人打鬥。這時候,又有一個美國男青年衝進來,對準三個蒙面人便打。三人見勢不妙,邊打邊奪路逃了。黑人門衛和那黑人小伙立即撲到夏坤跟前:

「DoctorXia……」

黑人門衛萬般關切地問候夏坤。那黑人小伙忙著為他鬆綁。夏坤急得不行,怕那三人跑了,卻又喊不出來,直朝門外努嘴。黑人門衛明白了意思,拉了黑人小伙返身追出門去。

那三個蒙面人早逃之夭夭。

晚上,史瑩琪、甘泉和回來了的甘洋盛宴款待了夏坤和三個來救援的朋友。交談中得知,黑人門衛接了夏坤的電話后,一直在家裡候著他的迴音,卻一直未得。他放心不下,去到他宿舍打聽。住在夏坤對面的那個小護士趙旭說,她看見夏坤早上匆匆出去了。他就對趙旭說了夏坤給他打了電話之事,擔心會有不測,說他要趕去看看。趙旭說,應該,又去喊了那黑人小伙來與他同行。至於那美國青年則是路過時看見屋內打鬥,前來幫忙的。夏坤好生感謝。史瑩琪說,這個世界上還是好人多。

飯後,送走兩位黑人朋友和那個美國青年,史瑩琪對著兒子甘洋落淚。「甘洋,看啊,都是你惹的事情。要不是你夏叔叔,你妹妹……」史瑩琪說時,抽泣了。

甘泉的兩眼也潮了,后怕不已:「哥哥,他們還會來找麻煩的,怎麼辦……」

甘洋的胸脯起伏著,兩隻冷目露出狼一般的凶光:「我一定要宰了他們!」

「甘洋,」史瑩琪說,「你不要再去惹他們了,你不要命了!」

甘洋沒有說話,拿工具去接電話線、修報警器。不一會兒,便好了。這時候,風塵僕僕的甘家煌回來了,聽罷情況,又氣又惱又怒,立即打電話報了警,在電話里指責警方對他們這些納稅人護衛不力。沒多久,警察來了,看了現場,做了筆錄。按甘家煌的要求留下了護衛人員。

甘家煌好感謝夏坤,說他不僅救了他兒子,還救了他女兒,也救了史瑩琪,一定要重金酬謝。夏坤哪裡肯要,說別說是老熟人的事情,就是不相識的也該幫這個忙。史瑩琪要走,夏坤說他也該走了,明天還要上班。

甘家煌要開車送他倆,史瑩琪止住了。說你先把兒子、女兒照看好吧。和夏坤出門,打的走了。

「夏坤,到我那兒去吧。明天一早我送你去上班。」坐在車上,史瑩琪對夏坤說。

夏坤沒有反對。

進了屋,史瑩琪摟了夏坤親吻,淚水直流。又看他那發紅的額頭:「夏坤,怎麼樣,傷得重不?」

「放心。我這人經打。」夏坤笑道,「也真懸,要不是他們趕來,你和甘泉可就危險了。你怎麼沒有帶槍,不是說不少美國人都有槍么?」

「我沒有,甘家煌是有槍的。」

「當時要有槍就好了,專打他們的腿,都跑不了。」

「夏坤,你心真厚道,只打腿。」

史瑩琪給夏坤泡了一杯茶來,緊挨他坐下,久久地看著他。「夏坤,你不是說米教授要你做一次學術報告么?」

「做了,來聽的人還不少。」

「反應怎麼樣?」

「還不錯。那天,米教授對我說,還想多留我一些日子。他還說,我很適合在他那兒工作,他和院方都希望我能留下來,專門做經顱多普勒檢查工作,年薪8萬美金。」

「噢,按副教授講,這年薪不算高,也還可以。夏坤,你就留下來吧。」

「這事,我得好好想想。」

「看,共產黨員幹部,有政治頭腦,處處事事都要好好想想。」史瑩琪戲謔道。

夏坤笑。

史瑩琪盯了夏坤笑,做起年輕軍人那豪邁的手勢,學當年的夏坤說的話:「那跳動的軍人綠,那躍盪的火焰紅,輻射著一種崇高的聖潔的光暈。是世界改變著我們,還是我們改變著世界?」說著,捂嘴笑。

「嘿嘿,你記性還真好。」

「你難道忘了你當年活學活用講演時說的這些話了?」史瑩琪笑道,又問,「呃,夏坤,你還記得那染紅軍襪的事不?」

「怎麼不記得。」夏坤笑。

兩人都沉浸在當年的回憶里……

軍醫學校坐落在一座小山坡上。一幢幢房屋零星、稀疏地順山頭一溜兒排到山腳。四周沒有圍牆。校區內長著楊、榕、榆、柳、柏等樹木,不成行距,高矮參差不齊,極少平地,校內唯一的操場便是學員宿舍前的院壩。學員們列隊進行周末點名。

新任團支部副書記、學員班副班長夏坤站在隊列前。顯得早熟的眼裡透露出軍人的嚴肅、政治家的冷峻和戰友間的誠摯,一副恨鐵不成鋼之態:「……可是,我們有的同學卻小資產階級意識濃厚,把發的好好的白襪子染紅。」揚出幾雙厚實的染成大紅色的軍襪來,「大家看看,這像個軍人么!個別同學很不像話,平時驕嬌二氣重,這次爆發了。去城裡買來染料,超假28分鐘,纏著炊事班長要來鐵鍋煮襪子。不是消毒襪子喲,是染紅襪子。還居然穿上了,滿校里兜風!」說著,盯了下隊列中的史瑩琪。

史瑩琪不屑地回盯他,癟癟嘴。

夏坤的目光又掃向另外的人:「更為嚴重的是,我們有個女組長也偷偷染紅了襪子。雪白的襪子呀,非要去染紅!當然,她們沒有穿出來,但是說明了她們思想里成天在想什麼。這事情發生在少數人身上,但責任在我。班長去軍區開會前,把班上工作委託給我,是我的政治思想工作沒有做深做細做透。我向大家檢討。同學們,對這種事情不能小看,千里之堤潰於蟻穴!史瑩琪同學,還有染紅了襪子的同學,都要在組務會上做深刻檢討。點名結束。請史瑩琪留下。解散!」

池塘邊,垂柳濃密,有水有樹總是招人的。夏坤叫了史瑩琪在塘邊坐下。靜了靜,說:

「史瑩琪,首先我要向你檢討。學校開展一幫一,一對紅活動,團支部分配我負責你。可我,一直沒有找你談過心。」

「所以,我才在資產階級泥坑裡越陷越深。」史瑩琪手裡拽捏著一塊花手絹。

「咳,別說氣話。」夏坤態度極為誠懇,「開誠布公說吧,我覺得你聰明、直率,看問題敏銳,學習成績好。這些都是不可抹殺的成績。可是你,過於追求享受,小資產階級情調太濃太重了。這就不好。毛主席在我軍剛入城時就指出過,要防止資產階級的糖衣炮彈。」

「算了吧,你少來這套大道理!」史瑩琪扁扁嘴,「我就穿了下紅襪子,就那麼危險了?未必你就不喜歡紅花綠草?哼,你不懂,你要是女的……」突然不說了,彷彿到了傷心處,淚珠濕了睫毛。

夏坤眉間結了疙瘩:「唉,唉,咋哭呀。我是同你交心。我覺得,不管紅呀綠的,我們是軍人,綠,就得全身上下綠;紅,就是帽上、領上三點紅,再不能多。」

史瑩琪低聲嘟囔:「只三點紅,你那嘴皮還是紅的呢。」

「什麼,你說什麼?」

「沒說什麼。呃,我問你,班長咋穿細紅花襯衣,還很顯眼地露在軍衣領子下?」

「這……」夏坤語塞,「她,她是專職幹部,人家襯衣是穿在裡面的。」史瑩琪冷冷一笑。心裡在說,夏坤,你不懂,人家班長還不是愛美。「史瑩琪,」夏坤誠心幫助,「聽我一句肺腑之言。我,你,我們每一個人,都要認真、長期、艱苦地改造自己的世界觀。只有刻苦改造好了自己的主觀世界,才能改造好客觀世界。」

「夏副班長,」史瑩琪閃眼盯他,「請問,是世界改變著我們,還是我們改變著世界?」

「當然是我們改變著世界,」夏坤不假思索回答,「人的因素第一嘛。還有什麼問題,都可以提出來。」

「沒有了。」史瑩琪立起身來,拍拍軍褲,「報告夏副班長,我要上『一號』了。」

夏坤欲言又止,喪氣地揮手,「你去吧。」又補充說,「我只再說一句,你是一位要強的同志。希望你下決心積極爭取進步,早日加入共青團。」

史瑩琪起身走了。她其實並不是去廁所,而是向宿舍走去,一邊回望夏坤。這是個時機,她得把那雙上好了襪底的軍襪交給他。男學員人少,賣力氣的重活做得多。她這個上海姑娘論勞動、出公差常好偷懶,可上襪底卻總是搶著要,每次都搶二號襪子上。這是夏坤的軍襪。她手很巧,心又細,上那襪底總比別人的針細線密。但夏坤還不知道是她上的。她幾次想親自交給夏坤,又怕邱啟發那幫男學員笑話,只好由值星組長送了去。今天可是個機會。趕去拿了來,即便他離開塘邊,也在路上截著扔給他。

史瑩琪取了襪子匆匆來到塘邊,見夏坤還坐在那裡,正捧讀一本書。

「blood,blood……」

「不對。」史瑩琪糾正道:「blood,應該這樣說。」

夏坤不料史瑩琪回來,忙將書放入軍衣兜內。不安而又感激地說:「blood,史瑩琪,謝謝你的糾正。」

「不用謝。blood——血液,也是紅的。」史瑩琪閃眼盯他,將軍襪扔給他,「給你,值星組長交給我的公差。white,白的。」說著,扭過發紅的臉去。

夏坤接過這上得針細線密的白色軍襪,好感激!原來是她上的。邱啟發每次都把這襪子翻來覆去看,說是班幹部就是不一樣,有人向著,每次都上得最好。而且斷定,此針線活只出於一人之手。他把班上女幹部猜遍了,唯獨沒有猜出是嬌驕二氣重的史瑩琪。

「史瑩琪,我,謝謝你了!」夏坤站起身來。

「謝謝?少在大眾面前點別人的名吧……」史瑩琪說著,回瞥他,眼圈紅了。

「這……」夏坤收好襪子,顯得嚴肅起來,「史瑩琪,你要不反對,我們再好好談談?」

「談吧,我洗耳恭聽。」史瑩琪說,一屁股坐到塘邊的草坪上。

夏坤也坐下來,想了陣,語氣誠篤:「我們談心,就得交心,你對我有啥意見儘管提出來。有則改之,無則加勉。」

「對你有啥意見,你處處事事都對。」

「說真心話,不要諷刺挖苦。」

「說真心話?好吧!」史瑩琪神態認真,「學校貫徹『少而精』方針,要求集中全力學好主課。可是,你這個班幹部卻花精力、費時間偷偷在這兒學外文,而且我已經發現過幾次了。請問,對嗎?別忘了,英文和拉丁文被精簡掉之後,同學們意見極大,你同班長還反覆做思想工作,說這一決策是十分正確的。對吧?你說的是十分,而不是八分!你這樣做該是言行不一致吧?是錯誤的吧?」

史瑩琪這話使夏坤感到擊耳敲心,頓時面紅耳赤。從內心裡說,對於這兩門外文和其他有的課程被精簡掉,他也深感惋惜。可這是上級決定。課精簡掉了,書卻發了。他初中三年英文學得很好,興趣極大。翻著課本,愛不釋手,就偷偷自學起來。不想,讓史瑩琪逮住了把柄,很難為情,檢討說:「史瑩琪,你說得對。我堅決保證,一定改正。」說著,掏出英文書來,扔進池塘里。

「咳,你!」史瑩琪急了,起身跨到塘里,抓過書來,扔給夏坤,「誰讓你改了?你學英語這事我沒有看見,我不知道。」

夏坤接著書,也急了,忙伸手拉起史瑩琪來。史瑩琪的軍褲、解放鞋糊滿了塘泥。她提起褲腿,把著夏坤的肩頭脫下鞋、襪。夏坤才注意到,她還穿著一雙染紅的紅襪子……

「夏坤,你要是那次把英文書扔了,不再學了,恐怕你這次也登不了這國際會議的講壇了。」史瑩琪懷著一種甜蜜的回憶,說。

「我也要來,我用中文說,你來為我當翻譯。」夏坤笑道。

「看看,還是那副當幹部頤指氣使的口氣。我為你當翻譯,憑什麼呀?」

史瑩琪撲閃兩眼盯他,說。

「憑了你愛我,我也愛你!」夏坤說時,渾身一熱,伸臂摟緊了史瑩琪。

史瑩琪依在夏坤身邊,久久沒有說話,一股幸福的熱流淌遍全身。

電話鈴聲響了,史瑩琪才抽開身子,去接電話。是甘泉打來的,問她和夏坤平安到達否。放下電話后,史瑩琪說:

「夏坤,去洗個澡吧。」

夏坤猶豫了一下,還是起身向浴室走去。史瑩琪為他尋了條新的毛巾給他。

淋浴頭打開后。他洗著浴,想到了不知是哪一位上醫學課的老師講過的一句話:人的遠時記憶常常是強的。是的,近時的事情太多、太雜,常常模糊了,而那遠時的記憶卻是那麼清晰、強烈、歷歷在目。那一年,他隨軍區後勤部宣傳隊進西藏去,向沿線兵站的官兵做慰問演出。西藏高原的山才叫山哩!莽莽蒼蒼的大山肩頭挨著肩頭,山巔銀峰閃亮,山腰古林覆蓋。一片雪白,一片墨綠,一片深藍,一片紫褐。遼闊的天宇從四面俯垂下來,與大山銜接。雲縫間的太陽亮晃晃的……看著這些大山,他就想,在這大山裡面,有著一個他曾經深深愛戀的女學員史瑩琪,他多麼想插翅飛越過這挨天的大山,到她身邊去啊!又悔恨著自己幼稚的衝動。現在,自己竟飛越過了大山大洋,來到了她的身邊了。此時此刻,就在她這散發著女性的馨香味兒的浴室內洗浴。他全身的毛孔都擴張了,全身的肌膚都充血發紅了。是熱水的作用還是blood的作用呢。自己曾經在文學作品里描寫過:全身的血液都燃燒了。那只是對作品中的人物的情感的描寫,而此時此刻,他感受著自己的全身的血液的燃燒!

她叫他今晚上留下來,明天送他去上班。這意思不言自明了。

相識相愛相戀相恨相思這麼多年來,早先,他連手也沒有與她握過一下。這次的越洋重逢才第一次握手,第一次接吻。現在,他要在她這兒過夜了。他的心怦怦碰撞胸壁,這遲來的重逢的愛情就這麼突然地到來了么!暖熱的水從夏坤頭上、臉上、身上往下澆灑。夏坤任由流水沖洗,他在思考,在抉擇。不行,不能這樣,洗完了澡就回去。對,回去!人到中年了,事事都得冷靜,想得周全為好。

夏坤洗完澡,穿好衣服走出來。

史瑩琪已脫了衣服,圍了浴巾,盯他一笑:「看你,還穿得這麼周正。」臉頰一紅,進浴室去。

浴室的門只是推了過來,沒有關嚴。水聲嘩嘩。「夏坤,你沒有用浴池?」史瑩琪在浴室里問。

「啊,我不習慣用那個。」

夏坤答,話音顫抖。他喝了口熱茶,點上一支煙來。怎麼能走呢?要走也得等她洗完浴出來。他一口接一口抽煙,屋內瀰漫起煙雲。夏坤覺得身上有一股難抑的無形的力量在驅動,頭腦和身子都在膨脹。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呢,是與寧秀娟初夜的那種感覺?不,比那還要強烈。「不行,我得要走。」「夏坤,你走不了了。」他腦子裡有兩個聲音在說著。他就狠呷茶水,猛勁抽煙。水聲嘩嘩,撩撥夏坤的心。這時刻迷人、醉人,那麼短暫,又歷時30多載!「愛不受時光的撥弄,儘管紅顏和皓齒難遭受時光的毒手;愛並不因瞬息的改變而改變,它巍然矗立直到末日的盡頭。」他又想到甘泉手書的莎翁的詩來。劃一根火柴,閃亮一下就熄滅了,而用一根火柴點燃一堆火,就可以燃放出千倍、萬倍的熱量。此時里,莎翁的這句格言欲要將夏坤的整個身體引燃了。夏坤,你還猶豫什麼?難道這失而復得的大洋彼岸的愛你還要讓其失去么?

夏坤這樣想時,史瑩琪從浴室內出來了。

她伸手拉滅了屋內的大燈,只留下了床頭那橘紅色光焰的小燈。她走到夏坤跟前,褪下了身上的浴巾,全身上下抹上了一片柔和動人的橘紅。她向他敞開了一切,彷彿整個身心都敞開了,在迎接他、擁抱他。

夏坤眼前一片迷濛,悸跳的心快樂而又顫動,腦子理智而又狂躁。他的整個身體都燃燒了!燃燒得他沒法控制住自己,把燃燒的火焰投向了她。混亂中,也沒有忘記,問:

「瑩琪,你今天不是有特殊情況嗎?」

「已經結束了。」她答。

他倆做著那都曾夢思過的事情時,都感覺到,原來他倆是如此地稱意、和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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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越太平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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