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坤在著名的好萊塢城留下了足跡。

他要參加的學術會議在佛羅里達州的奧蘭多市召開。要明天才有洛杉磯直飛奧蘭多的飛機,正好趕上報到。章曉春提議他應該去就在洛杉磯城的好萊塢看看,他當然應允。章曉春就駕駛了庄慶的沃爾凱尼轎車領他去轉悠。

好萊塢是座電影城,而形式和事實上也是一座旅遊城。歷史和現實的好萊塢藝人用他們的演技和藝術感染、誘惑著人們;好萊塢城則用她那多姿多彩多趣的城堡招徠了眾多遊客。那些好萊塢的大明星們把自己的手印、足印印在水泥地上,崇拜者好奇者獵奇者們就用自己的眼睛、照相機、攝影機把這些印記攝留下來。有大人小人黑人白人們用自己的手或足去比量那些印跡,得些追記和快樂。一撥人走了又來一撥人。人們留下了沒有印跡的手足印,帶走了旅遊的滿足。

夏坤隨章曉春轉悠著這他早先臆想過的城堡,想,說好萊塢是座城堡並非貼切,無論站在城外或城內看,她都是一座宏大的有著童趣的公園,或曰樂園。章曉春領他去遨遊了「太空」,下了「地獄」,目睹了「星際大戰」、「白鯊吞人」、「地陷堤塌」、「火車出軌」。觀看了曾在銀幕上見過的勇士、俠女斗惡魔的表演。遊覽了各國各式的古建築風光。令他激動的是竟然還有中國古廟宇建築。無疑,這是拍攝電影、電視的方便場景,同時又是旅遊者們興趣的樂園。章曉春告訴他,這些太空、火車、鯊魚都是假的。夏坤看著,不禁啞然失笑。他有多種愛好,業餘閑時,喜歡玩樂器、繪畫、寫小說。小說多半是虛構的故事,就想,太假了不是藝術,但假得叫人信以為真就近於藝術了。

夏坤讚歎美國人開發利用技術造出這些新奇的景物來:「這些人真善於捕捉旅遊者的心理,最大限度地滿足了人們的獵奇心,讓你掏了腰包還其樂融融。」章曉春道:「這些景物不過是拍電影留下來的『剩餘物資』,『廢物』利用就成了他們的搖錢樹。」夏坤點頭笑,心想,好萊塢的藝術氛圍確實濃烈、誘人,其影視拍攝與旅遊業發展的經濟效益更是十分可觀。不過,中國人在這一點上現在也聰明起來了,為拍攝《紅樓夢》、《三國演義》而建造的「大觀園」、「三國城」如今不是也名揚天下,獲得了文化藝術和經濟效益的雙豐收了么。精明的重慶人為拍攝《釣魚城》也修建了「宋城」。那重慶下游的鬼城豐都,其旅遊業的發展也好迅猛,十八層地獄形神兼備,惟妙惟肖,世界公墓氣勢浩然。與這好萊塢相比,也有其別具一格之處。只是,由於財力和地理位置的限制,鬼城還缺乏好萊塢城這種集當代科技、古典特色、童趣科幻於一體的藝術格調,還缺乏好萊塢城這種拍攝影視片與旅遊兼容的功用。不過,當三峽大壩竣工、高峽出平湖之日,西起重慶的魁星樓、釣魚城、大足卧佛,順江而下,匯石寶寨、鬼城、張飛廟、白帝城等等,能否來一個集古代與當代之大成,改造成一座超好萊塢城呢!他對章曉春說后,章曉春就粲然笑:「嗯,你這想法很宏大,要是你去操作,一定能夠實現。」夏坤搖頭說:「我呀,可不是那塊料。」

夏坤發現,好萊塢城有些類似於山城重慶的某些地處,有些類似於鵝嶺公園吧。只不過大得多了。如果用腳步去量好萊塢城,肯定是很累人的。而城內的不收費的自動上下電梯和遊覽列車則使人遊歷百景而輕鬆愉快。節約了時間,又心甘情願把錢掏向了那些要收費的遊玩場所。用國內的話講,得了個社會、經濟效益雙豐收。就想到國內不少旅遊景點的交通工具、廁所都要收費,以至於一些遊客望而卻步。他對章曉春講后,章曉春說:「我們國內小生產的影響太深,經營者多半只看到眼前和局部的小利;再加上市場經濟建立不久,還不完善不健全,以致有些經營者口裡講顧客是『上帝』,其實呢,人民幣才是他們的『上帝』,所以他們磨快了刀子宰客。好的經營思想是要有戰略眼光的,要通觀全局,衡量取捨,魚與熊掌皆我所欲也。你看這些個好萊塢的老闆,他們讓你舒舒服服坐他的車,免了你的車費,卻把你帶到那些收費高的景點叫你掏錢,他是舍了小利而賺了大錢!這份精明,斤斤計較的小生產者有嗎?我說,夏老師,到了美國你可得當心點兒,別嘗了點兒『免費乘車』的甜頭,卻讓人家把你口袋裡的美元掏光了!」夏坤笑出聲來,想不到自己指導的這個研究生,如今換了一副經濟頭腦,而且不無見地。要是讓她來參加經營管理醫院倒是個好幫手。

這城內的露天的類似於國內大商店內的自動上下電梯的距離很長。夏坤站在電梯上觀看,竟發現亞裔人不少。因為有時間,便注意數了數,亞裔人足有五分之二。且聽到不少廣州、上海、北京腔,更為親切的是還有激動人心的川腔。就問身邊的章曉春,讓她辨別一下,這些個亞裔人中有多少是日本人。章曉春作智慧老成狀,蹙眉一陣望,傾耳一陣聽,咂嘴說,不多。夏坤說,何以見得。她說,日本人個子不高,表情嚴肅,口語一聽就知。夏坤笑了,覺得她言之有理。

二人休息喝飲料時,竟然發現,方才在舞台上劍拔弩張的「勇士」和「惡魔」也坐在一旁喝冷飲,還朝他倆友好地笑。就和這些「勇士、惡魔」合了影。章曉春笑說,說不定他們中間就有好萊塢明星。夏坤說,我辨不出來,我看這些影星們演的片子不多。心裡想,影星也好,藝人也罷,畢竟是一個存照,博得一樂。這會兒,夏坤忽然產生了一種感覺:遊了半天好萊塢,彷彿吃了頓速食麵快餐,似乎缺少了點什麼。缺少什麼呢?對了,缺少文化的厚重。就說那些明星們的手足印吧,章曉春稱其為文物,在美國也許是,可是能同中國的歷代碑刻相比么?站在那些碑刻前,你可以欣賞書法和雕工,接受美的陶冶;你可以讀到楹聯或詩詞,品賞人生的況味,該有何等豐厚的內涵!更別說遍布中國大地那些古迹、風光、民俗等等的文化意蘊了。當然,美國也有它的優勢,科學技術走在世界前列,是我們所不及的。然而,只要我們善於繼承祖國的優秀遺產,善於吸收他人的先進成果,我們就能佔領制高點,會的,一定會的!

游好萊塢城,每一個景點都有播音介紹,總是先講英語,后講日語。夏坤聽著,便又有了那飛機上的憤然。以此刻為準,來游者中就有眾多的講華語的亞裔人,為什麼不講中文?想到著名華裔物理學家、諾貝爾獎得主楊振寧博士的預言:21世紀是中國人的世紀,至2050年,中國將在世界科技領域再度處於領先地位。昨晚,也聽章曉春講了,現在,中國大陸來美開發投資者眾,成功者眾。也有大款們一擲千金的。

美國人,不應該小視了中國人。

五月的洛杉磯的太陽懶洋洋的,灑下的光焰也引人慾睡。坐在露天冷飲店的靠椅上的章曉春沐著日光,打起了瞌睡。美國西海岸吹來的咸風撩動著她的髮絲。坐在他身邊的夏坤喝著冷飲,看著她,想,這姑娘比在國內時瘦了、黑了,眉宇間透著倦氣。看來,這第一世界的國度里的這碗飯也並不好吃。昨天晚上,他沒有離開章曉春,在去奧蘭多前也並不打算挪動住處。也是,能省些錢為什麼不省些呢。並且,他開始同情、原諒自己這個學生了。

昨天晚上,他剛想睡覺,章曉春又進來了。給他沖了杯熱咖啡來。他喝咖啡時,她就手支下巴頦看他。他抽動了眉頭,她依舊看著他。

「小章,你看我做什麼?」他問。

「你不看我怎麼知道我在看你?」章曉春反問,又撲哧笑了。

「唉,你呀……」夏坤眉頭一陣動。

章曉春盯著他的眉頭:「老師,你看著我,別說話。」

幹什麼?夏坤想說又忍住了,他不知道這個章曉春要幹什麼,盯了她一眼便收回了目光。心想,這姑娘要人才有人才要才學有才學,可別給糟踏了。

「老師,看著我呀!」

夏坤又抬眼看她。柔燈光下,她那張浴后的面孔、目光格外嫵媚,心裡一陣莫名的悸動。在這異國他鄉的夜深人靜的時刻,一個姣好的女孩叫自己看她,什麼意思啊?他的心跳加速起來,血液也燙了,低下目光來。看見了她那裸露的脖頸、薄衣下突起的乳峰、衣裙下的雪白的腿肚和趿著拖鞋的赤腳。他覺得頭腦漲熱起來,面頰潮熱起來,目光朦朧起來。他感到自己快要失去控制了。

「嘻嘻,」章曉春笑起來,「老師,你不好意思了。我是在看你是否寬容了我。我不想讓你說話,我要觀察占『信息總效果』中比例最大的你的形體語言來證實。因為,口裡說出的話的可信度不是最高。」

夏坤從五里雲中落到地上,呷了口咖啡:「小章,你說些什麼喲?」

章曉春笑曰:「老師,美國心理學家阿爾伯特·梅拉比安曾經做過大量的觀察研究,得出一個公式:信息總效果=7%的文字+38%的聲音+55%的形體語言。說明,人的形體語言在『信息總效果』中占的比例最大,表達心思的程度和可信度最高。人在不自覺中的無意識動作,表達著有聲語言無法表達的東西。剛才我不僅注意了你的整體動作,而且我觀察了你的眼睛和眉毛。事實上,不僅眼睛是人的心靈的窗戶,人的眉毛也有大約23種可能的位置,而且你們男人比我們女人更常使用眉毛。」

「小章,」夏坤露齒笑了,「你在鑽研心理學了。好呀,心理學與醫學是相通的。」

「這個問題先不說它。老師,我觀察你的整體動作沒有要走的表示,又看你的目光已沒有了剛到時對我的那種怨感,眉毛平柔,眉梢下彎,說明你對我已大大減少了恨怨。並且你也許在同情我或者說可憐我了吧。」章曉春這樣說時,兩眼潮潤。

夏坤的心有觸動:「小章,老師怎麼會恨怨你呢,我是一心希望你好啊!」本還想說那科研課題的事,又忍下了。

章曉春竟落淚了:「老師,我謝謝你了,真心真意地謝謝你了。」盯了那桌上的油畫,說:「老師,我知道,對於這幅畫,你至今一定耿耿於懷,一定打著許多問號。我就如實告訴你吧。我洗浴時被庄慶從這百葉窗處看見了,後來才知道,他不止一次在這兒看我洗浴。這是他自己告訴我的。他就畫下了這幅袖珍般的油畫。後來,他把這幅畫鄭重其事地贈給了我。他說,請原諒,我知道,你一定很生氣很不滿的。我怎麼能夠原諒他呢?可我當時什麼也沒有說,收拾東西要離開這裡。我這樣的處境他就是強暴了我我又能怎麼樣。當然,我可以去告他,可是又上哪兒去弄錢請律師、交訴訟費呢。我收拾完東西,拿起這幅畫來,捏燃了打火機。我要燃燒掉這幅畫,發泄我的萬般憤怒,燃燒掉我這一生中的奇恥大辱。就在躍動的火苗欲舔這幅畫的時候,不想他卻向我下跪了。他說,章小姐,請你千萬不要焚毀它,它是藝術,是一件難得的珍品啊!恕我沒有取得你的同意偷畫了這幅畫,可我如要告訴你就畫不了這幅畫!他這舉動這番話,讓我捏打火機的手顫抖了。我鬆了按鍵,那火熄滅了。我說,你站起來。他站起來了,孩子一般地欣喜若狂。好了,風暴過去了,這珍品得救了!他說。」

章曉春喝了口咖啡:「他又說了許多話。從我認識他以來,我一直覺得他少言寡語,可那一次,他的話像決了堤的水:人認識自身是從功利到審美的。人從裝飾自身到發現自身是如此的美妙。實用的盤算沉澱下去,審美的樂趣升騰起來。就在審美同實用『相揖別』的地方,藝術悄悄綻開了嫩綠的新芽。法朗士認為花朵是植物生殖器官的直觀表現,植物自豪地顯示人類不敢暴露的東西。似乎『忘記』了人的生產功能的藝術家,發現人體竟然有著那麼豐富的審美內涵!摒棄了外加的服裝的標籤,赤裸的人體有著無聲的、非文字的、極其多彩的世界語言!有聲語言是人的意識和思維的外化。而人體語言則多為意識和潛意識不自覺地流露。能把人的思想、性格、目的、慾望和情緒最微妙地表現出來的是人體語言。人的最深邃最隱秘方面只有通過它才能更完整更準確地流露和表現。人類之間如果只靠有聲語言,感情的交流將會受到多麼大的局限。中國的宋朝以前,對人體並沒有那麼多禁忌。孔子認為『思無邪』的《詩經》三百篇中,『其身如玉』、『膚如凝脂』等描寫,就是裸體藝術的反映。漢代,裸體形象在圓雕和浮雕中出現很多,敦煌的裸體飛天壁畫為傳世佳作。他滔滔不絕,拉開百葉窗,指著窗外,說,你看,大海是赤裸的,太陽是赤裸的,樹木、花草都是赤裸的。大自然沒有給自然界的萬物披上罩衣。人,一絲不掛而來,卻衣冠整齊而死,人生的長河中多數時間看不見自己了。畫家們來做了些事情,讓人們看見人自己,讓世間這最美妙的人體寓意,象徵出人們的喜怒哀樂。羅丹用全身肌肉鬆弛的男人體象徵在地獄之門前一切希望的喪失。邁約爾用豐碩的女人體象徵地中海,用活潑的幼童人體象徵塞納河。我聽說你們美麗的山城重慶,長江大橋頭有四尊雕塑,象徵著春、夏、秋、冬。大自然慷慨無私的變化的四季塗抹改變著那兒的人和山水,很有寓意的。只遺憾,聽說又為這極自然的雕塑加了不自然的罩衣。你這幅畫,也有象徵。至少,在我的心目中象徵家鄉的無比皎潔和美妙……」

章曉春激動地說著,又拿過夏坤跟前的咖啡喝了一口:「老師,我很激動,無非想對你說明這幅畫,說明,說明什麼呢?說明我並沒有變壞。當然,我原諒了庄慶,並非只是聽他說了那一番話,而是他直到現在的行動使我原諒了他。他除了偷畫了我的這幅畫之外,平日對我的言行舉止都是很有分寸的,很尊重我的。現在,他不再叫我章小姐了,而是直呼名字。我發現,他確實如他父親說的,是個畫痴,是個沉浸在藝術天地里的善良的人,他全身心地投入在他的繪畫藝術之中。就在這屋內的老大的地下室里,那是他的畫室,擺滿了繪畫和雕塑。現在他不在,那地下室的門他鎖了的,要是他在的話,我一定領你去看看……」

「呃,夏老師,好多鍾了?我都睡著了。」坐在靠椅上的章曉春驚醒過來,看錶,「呀,都下午3點過了,老師,你餓了吧,我們吃點東西去吧。」

「好吧。」夏坤也確實感到餓了。

好萊塢城內就有快餐店,吃的當然是西餐。夏坤此時好想會有國內的一家小酒館小麵館什麼的。炒上幾盤辣椒菜或是來一碗麻辣麵條,那就過癮了。章曉春找到一個剛離開人的餐桌,讓夏坤坐下占著位子。一會兒,她端了兩盤西餐來,無非是麵包、甜醬、鹽、乳酪、牛肉、生菜,還有兩杯冰水。此時,夏坤首先瞄準的便是那一小撮生菜。他用那生菜蘸蘸鹽,一口便吃了個精光。章曉春笑了,把自己這份生菜也全給了他。

「夏老師,在國內你怕不會吃生菜吧?」

「當然,現在吃還可以呢。」

「這就叫作此一時也彼一時也,入鄉隨俗了。」

夏坤笑了,又吃牛肉:「小章,庄老先生就只有庄慶一個兒子?」

「不,庄慶是老二,還有個大兒子。庄慶現在住的房子是他買了給他兄弟倆住的。他大兒子現在在中國大陸做生意。他原本也想叫庄慶跟他做生意的。可庄慶說,爸,你想讓我從審美倒退回功利么,這不是歷史的倒退么。氣得庄老先生真是哭笑不得。這個庄慶卻把我推薦給了他爸爸,說是我一定是個經商公關的能人。他爸爸便聽了他的話。我呢,」章曉春說著,呷了一大口冰水,「也就此一時也彼一時也,入鄉隨俗了。」

夏坤怨艾地盯她:「我只可惜了你那醫學學識,可惜了那科研項目了。」

章曉春用麵包抹上乳酪,咬了一口:「老師,你是對的。我怎麼說呢,只能說聲對不起你了。」

「唉,倒不是對不對得起我個人的問題。小章,你想想看,我們國家還不富裕,培養一個像你這樣的研究生多麼不容易。你卻……」

「老師,你真憂國憂民呀。這麼樣吧,我現在從商了。今後,要有什麼機會時,我當一個從這邊里通中國的利國利民的好商人,把油水兒多往國內挖一點兒來。」嘻嘻一陣笑。

夏坤也笑了,呷了一大口冰水,齜開了牙齒。他把冰水當成國內的熱湯喝了,一溜兒冷凍到肺腑里去:「對,你動員庄老先生,不,庄老闆,多到國內投資去。啊,對了,到我們醫院投資去!」興奮起來,就把醫院老病房樓重建,想搞合資醫院的想法一一對章曉春講了。

章曉春也聽得興奮起來,擊掌道:「好呀,夏院長,你的思想也好開放了呀!這可是一件對雙方都有利可圖的好事呀!」

「是的是的。現在了,不開放不行了。」

「對對,什麼『賣院賊』呀,這叫造福子孫後代!想想看,深圳,早先一個小村子,不是鄧爺爺那句話,不是國家那改革開放政策,不是引進外資、搞合資,能夠幾年間冒出一個小香港來嗎?要按這說法,不是『賣城賊』了么?現在去深圳的人,誰個不翹大拇指頭的!」

「可不是,你一說,我更有信心了,對,干!」

「當然干呀。老師,這回你對我改行沒有偏見了吧。」

夏坤嘿嘿笑:「呃,這庄老闆到底有多少資本呀?你估計他有力量給我們投資嗎?」

「我也不清楚,不過,修你們那樣的幾十個醫院不成問題。」章曉春說,「前兩年,庄老先生和他大兒子回山東老家去,要投一筆巨資的。后因一件小事,他收緊了錢袋兒。」

「什麼小事?」

「這老先生有風濕病,吃這邊的西藥不咋見效。回老家后,去醫院吃中藥,竟然特靈。他好高興,說還是老家好。可後來他去看病,人家說他是外國人,要按外國人收費標準收費。他倒不在乎多收幾個錢,而是心冷了,外國人?唉,難道我不是中國人了么?他再沒有去開藥,早早地回了美國。倒是把大兒子留下了,由大兒子自己的股份去投資。他把自己本來要投資的錢沒有投出去。」

「他是從大陸來美國的?」

「不,他祖籍是山東人。他是從台灣過來的。來的時候也苦,在唐人街上做小買賣,還當過搬運工。我聽他說過,他是靠自己的一雙手,靠自己的血和汗掙了這份家業的。他對我說過他的苦惱,他說,回國去嘛人家說我是外國人,在美國嘛,說我們是黃種人是少數民族。要不靠自己的精明、勤奮加忍受,早垮桿了。」

「這也是,各有各的難處。呃,言歸正傳。那修醫院樓的事怎麼說。」

「老師,你放心,我一定盡全力說服庄老先生,讓他親自去看一看,一定全力促成這件事情。」

「好,章曉春,老師就以這冰水代酒,敬你一杯了!」夏坤說著,擎起杯,「來,乾杯!」

章曉春也舉起杯來:「謝謝老師厚愛,乾杯!」

兩杯冰水相碰。二人都仰脖子一口氣喝完。相鄰幾桌的遊客們竟「OK,OK!」鼓起掌來。

夏坤心裡透涼,卻舉了杯對鄰桌的友好的遊客們晃動:「Thankyou!……」

夏坤舉空杯晃動時,舉杯的手懸在空中,他看見了不遠處的正看著他倆的寧秀娟和趙勇。

世事就有這麼巧。夏坤只知道寧秀娟跟趙勇到了美國。至於在美國何處他是不知道的,也不想打聽。不想,卻在這製造戲劇的好萊塢城戲劇般相遇了。真正富有戲劇性啊。寧秀娟挽了趙勇走過來。

「你好,夏坤!」

寧秀娟的話聲有些顫抖,她向他伸過手來。在美國,男士一般不應主動向女士伸手,而女士伸過手來,男士是應該伸手過去的。夏坤並不在意這禮節,還是把手伸了過去。

「你好,寧秀娟。」

趙勇也伸過手來:「你好,夏院長。」

「你好,趙先生。」

兩個男人和情敵的手握住了。

趙勇又向章曉春打招呼:「你好,章小姐,我聽秀娟說,你是夏教授的得意門生?」

「是的。」章曉春一笑,主動伸過手去,「你好,趙先生。」

趙勇握了章曉春的手,說:「章小姐,如果你不介意的話,你可否陪我去看看動物表演?」

章曉春盯了夏坤一眼,又看了看寧秀娟,說:「好的,趙先生。」跟隨趙勇走,對夏坤說,「夏老師,5點鐘在車上見,拜!」

事實上,好萊塢城是修建在一座斜山坡上的。能工巧匠們在這大自然斧就的山坡上製造出了人力所為的教堂、刑場、宮殿、別墅、噴氣機車、人造鯨魚、太空飛船,……製造了天下大同的人類和諧和毀滅宇宙的星球大戰……人們破壞、改變著大自然卻又極力保護恢復著大自然的本來面目。人類是智慧和奇特的。人們崇拜追求著車水馬龍高樓大廈,卻又酷愛著荒野草石山水林木。此時里,夏坤與寧秀娟這對飄洋過海來到這個世界上最現代化的美國的早先的夫婦,都不約而同地尋到了好萊塢城內還未開發的或者說是人為保護的幽靜無人的山林水塘邊來。這裡的天空、大地、池塘、花木都與故鄉重慶無異,只是時空遲了10多個小時。觸景生情,二人都不由得想到了生育自己的祖國,想到了那兒的山水人情,想到了他倆先前的那個充滿溫馨柔情和睦的三口之家。

在向這兒走來的路上,夏坤告訴了寧秀娟他來開學術會議的事情。他倆不知是誰領的頭,坐在了古木下的人工修飾過的草坪上。

「真沒有想到,我們又見面了。」寧秀娟說,兩眼潤潤的。

「應了中國那句老話,山不轉水轉,我們這兩個冤家又碰頭了。」夏坤悵然笑說。

「怎麼樣,你還好吧,冤家。」

「還那個樣,不錯的。」

「欣兒怎麼樣,我打電話總是不通。」

「電話號碼改了。她還是那個樣兒,成天就愛看書,躺在被窩裡也看,我真擔心她會成近視。又愛唱歌,非要我給她買套卡拉OK,說是用法律判給她的你給她的那錢去買。我看她常一人悶在家裡,也沒啥玩的,就給她買了。她高興得不行,一回家就唱,唱什麼『一剪梅』、『思念的人兒』,還唱什麼『誰的眼淚在飛』。嘿,你別說,她那嗓子還怪好的,唱得又准,純純的甜甜的……,你怎麼了?」夏坤看見寧秀娟在用手絹擦眼睛。

「這孩子!」寧秀娟潮紅著兩眼,笑說,「我好想她。夏坤,這話我不該說,我知道你離不開女兒,我也是她媽媽,她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團兒。你要是不反對,就讓她來美國讀書吧,她現在還小,學英語特快,我供她讀完大學,再讓她回國來陪伴你。你想她了也可以來看看。我可以為你在這邊買來回機票,費用我都出。」

「這事,以後再說吧。」夏坤知道,寧秀娟是深愛女兒的,是個溫情的母親。但是,他不能把女兒給她,他太愛女兒了,且也不放心那個趙勇。

寧秀娟欲說什麼,又忍住了。她知道,夏坤離不開女兒。她原本是打定主意,任由夏坤打罵都可以,千錯萬錯都是自己的錯,自己從良心上講也絕對不離開夏坤的。可是後來,趙勇不斷來信,來電話。又是乞求又是勸慰,講了許多。講什麼青梅竹馬,講什麼寧願破產寧願什麼都失去寧願又重新到碼頭邊去翻跟斗,無論如何也要娶到她。當然,也講了美國如何如何好,他們的將來如何如何美妙云云。後來,就正如趙勇講的,鐵石的心腸也應該熔化了。她發現自己有所動了,抗拒不了了。她從對趙勇的重逢的驚喜、失身的惶恐、揚子江飯店的憤怒、離別後的恨怨,逐漸轉化為怨艾、思念、嚮往了。可夏坤呢,並沒有打她罵她,至今也沒有對女兒說過她和趙勇發生過的事情。那一刻,他內心裡儘管如洪峰期的長江巨浪般翻湧,外表卻出奇地平靜。他對她說,事實已經如此,他也沒有什麼話好說,一切由她自己拿主意。那天晚上,他同章曉春做動物實驗,很晚才回來,看見她正在接趙勇的隔洋電話。他看見她捏著話筒,嚶嚶哭泣。他沒有走進裡屋內,獨自坐到沙發上抽煙。她從壁鏡里看見了他,立即放下電話,抹乾眼淚,紅腫著兩眼去為他做夜宵。他吃著她為他煮的雞蛋麵條,說:「秀娟,我們好結好散,離了吧。」她聽了,震驚呆了,淚流不斷:「夏坤,我不會離開你的,只要你不怨恨我,能原諒我,我永遠永遠在你身邊。夏坤……」「這事是我提出來的。」他冷靜地說完這話后就去卧室睡了……

「啊,時間不早了,我們走吧。」夏坤欲站起身來。

「別,還不到5點呢,再坐坐。夏坤,你還在恨我吧?」

「恨,可也不能老恨。我也想過了,我也有對不住你的地方。我對你關心得太少了。」

「夏坤,」寧秀娟的淚水滴落下來,「你太寬容我了。我怎麼來報答你呢!」

「你已經報答了。」

「你在諷刺?」

「不,你給了我夏欣,這就夠了。」

寧秀娟抽泣起來,長長一嘆:「不,我欠你太多了,我只是真心真意想報答你的。趙勇給你那錢,你又分文不要……」

「我不是賣自己的前妻。」夏坤盯著遠處山廓,想到什麼,一笑,說:「你真想報答……」就把要拆建老病房樓的事兒說了,「你能幫我們聯繫一個美國大老闆來投資不,你也曾經是這個醫院的媳婦啊!」

寧秀娟聽了,說:「這是大好事情!我……」又止住,眼盯夏坤,說:「唉,算了,你不會同意。」

「你還沒說,怎麼就知道我不會同意。」

「我是說,是說,動員趙勇來投資。我想,你一定會反對。」

夏坤也沒想到她會說叫趙勇來投資,心裡震了一下,想想,又笑說:「我為什麼要反對,只要談得好,互惠互利。只是,他未必會來投這個資。」

「會的會的,他是個生意人,有生意為什麼不做!他主要就是靠做中國人的生意發財的。」寧秀娟得到這個報答夏坤的機遇,如釋重負,說,「我會說服他全力以赴辦這件事情的。他對我說過,為了我,可以傾家蕩產,何況這是件雙方都有利可圖的生意。」

夏坤笑道:「你也成生意精了。好呀,他是做生意的,我們正找生意做,只要兩相情願,也許還真有希望呢!」

「對的,有希望!」寧秀娟也開心地笑了。

夕陽斜照過來,古樹、池塘、草坪和草坪上的兩個人都金燦燦的。

「夏坤,這事兒要成了,你這個聯繫外資的人也該有一份酬金。國內的事情我了解,就不說了,我在這邊把錢提給你,或存在這邊的銀行里。我知道,你這個黨員院長,顧慮多。」

「不說這些,你該了解我的。我只是想為醫院做些事情。醫院發達了,我們也就跟著發達了。真的,我也不是在唱高調。」

「我了解你,你這個人,送你也不要的。可這是合理的傭金!」

「說得清楚嗎?你是我的前妻,女兒還與你有母女關係。」

「唉,你這個人吶……」

「一輩子苦累的命,是吧?」

「是的。清正廉潔的傻瓜院長傻瓜教授!到時候再說吧,反正,我是要為女兒留一筆錢的。說老實話,現在趙勇對我百般地好,誰知道我老了又會怎麼樣,只有女兒不會拋棄我。呃,對了,能留下電話號碼給我嗎?也好給你和女兒通通話。」

「當然可以。」夏坤說著,取出張名片遞給她,「這是我出國前印製的。」

寧秀娟接過名片,看:「好精緻,又多了好多頭銜!走,夏坤,我們馬上找趙勇去,談談那生意。」立起身來。

夏坤也起身來,說:「這可不是一件小事情,你先別太急,心急吃不了熱豆腐。你回去再告訴他,好好計議一下,這可是幾千萬元的大投資。」

寧秀娟想想,說:「也好。」又說:「上我家去坐坐吧,那房子臨太平洋。」

「那兒是富人區哩!」夏坤笑說,「這次就不去了吧,我明天要飛奧蘭多。」

「由你吧,我也不強求你,反正你還要在美國待一段時間。」

5點正,寧秀娟送夏坤向好萊塢城大門外停車場內的那輛沃爾凱尼轎車走去。忽聞警報聲大作,夏坤心裡一悸,怎麼,有搶劫?扭頭看,是停在身邊的一輛無人的豪華轎車內的報警器「嗚嗚」鳴響,他倆走開幾步,那聲音便逝去。太敏感了。總喊狼來了,真狼來了怕會被誤咬了呢。夏坤想著,啞然失笑。章曉春和趙勇已在沃爾凱尼轎車邊候著了。寧秀娟幾次想向夏坤問他和章曉春的事情,又忍住了。

夏坤坐進車裡,章曉春驅動了汽車。這時候,寧秀娟又匆匆跑來,急速地塞給夏坤一張字條。

汽車開上了高速公路,急駛。

夏坤看著那張字條,心怦怦跳,欲要蹦出胸膛來。。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飛越太平洋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其他 飛越太平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