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蔣牧良訪問紅菱湖
南嶽山的松樹長青,是岩石泥土滋潤大小的根須,洞庭湖的波濤不息,因三湘四水供給不盡的源泉。位於南嶽山北端,洞庭湖西畔的漢壽縣,文學創作隊伍能像南嶽山的松樹一樣不斷壯大,鬱鬱蔥蔥,能似洞庭湖的波濤一般奔騰向前,浩浩蕩蕩,一是歸功於黨的英明領導,一是得益於前任省作家協會主席蔣牧良等老一輩作家的辛勤培育和親切關懷。
1964年新秋的一天,一輛綠色的吉普車馳出長沙城,頂著金燦燦的艷陽,迎著涼悠悠的秋風,駛進西洞庭湖畔的漢壽縣城,在縣人民政府機關院子里停下來。
車門打開,一個身材魁梧的長者從裡面跨出,兩隻炯炯有神的大眼以特有的機敏掃視著院內的一切,威武的國字形臉盤上掛滿慈祥的笑意,背剪雙手,邁開大步,朝政府辦公樓走去。他,就是湖南省文聯副主席兼省作協主席、六十三歲高齡的老作家蔣牧良。他身後跟著司機桑俊。縣委書記詹順初、副書記童子香、縣長何秋舫等,把遠道而來的貴賓恭敬地迎進了政府辦公大樓,交談中顯得有些拘謹,很客氣。
蔣老那雙善於觀察入物的眼睛,早看出了他們的內心活動。他敞開洪鐘般的嗓門,爽朗笑道:「你們莫客氣!這回,我們是來吃蜜的。你們縣裡的紅菱湖大隊,是洞庭湖上的一朵鮮花,香得很咧。把我們這些好吃的蜜蜂遠遠地吸引來了。」
接著,他告訴大家他此次訪問漢壽是為了掌握、了解紅菱湖人民治理水害、建設水鄉的動人事迹,創作一部電影劇本,達到鼓舞人民、教育人民的目的。他懇切的希望漢壽的負責同志對他的創作給予支持。他那質樸的湘鄉口音,和藹的笑容,誠摯的話語,一下驅散了會議室里的拘謹氣氛,賓主親切地交談起來。從楊幺農民起義的失敗,到漢壽縣的和平解放;從水魚生蛋,隔港孵兒的情景,到建設荊江分洪工程的盛況;從龍躍前帶領紅菱湖人民治理水害,描繪水鄉藍圖的動人事迹,到關雲長出任漢壽亭侯,為民辦好事的美妙傳說,天上地下,古往今來,無所不及。作家的本領就是善於架設感情橋樑。半天對話,一餐晚飯,著名作家和農民幹部之間的鴻溝沒有了。他們親似兄弟,情同老友。這晚,就在縣政府院內騰出兩間房子,蔣老住一間,桑俊住一間。夜深人靜,整座縣城都進入了甜蜜的夢鄉,蔣老卻還在燈光下伏案整理白天的採訪筆記,直到遠處傳來雞公的鳴叫,才擱筆入睡。
第二天,蔣老不顧勞累,前往紅菱湖實地採訪,吉普車沿著沅南大堤賓士,堤面凸凹不平,小車顛上簸下,蔣老緊抓面前的扶手,兩眼注視窗外,沅水悠悠流淌,蘆葦輕輕搖曳,白帆競發,魚鷹展翅,牧童橫笛,牛群撒歡,激起他情思滾滾,浮想聯翩,連聲讚歎漢壽是個好地方。
汽車只能駛到周文廟,於是,改乘小船去紅菱湖。他坐在船上,觀賞目平湖的美麗風光,向陪同的詹順初、童子香、何秋舫等同志提出:「我下次來紅菱湖體驗生活,請你們提供一條船,從岩汪湖出發,遍游洞庭湖,將這美麗的風光寫進我的電影劇本,讓全國全世界的人都了解洞庭湖。」
小船順著長長的河道,七彎八拐,來到了紅菱湖。蔣老剛邁步踏上紅菱湖的土地,就被早已迎候在這裡的干群包圍了。因為蔣老訪問紅菱湖的消息早已傳開,這些忠厚的農民無不引以自豪.同時,他們都想看看寫書的作家是個什麼模樣,他那威武的氣魄,使鄉民們感到幾分懼怕。尤其看到桑俊緊跟身後,以為是便衣警衛,都不敢近前。蔣老迎著一雙雙淳樸的眼睛慈祥地笑了。他將提在手裡的一隻小皮箱遞給桑俊,伸手抱起一個滿身泥點,赤腳兩片的小伢兒,用粗壯厚實的大手朝那掛著鼻涕的稚嫩臉蛋上輕輕撫摸.小伢兒笑了,歡迎的人群都笑了。小伢兒從他懷裡跳下地,眼睛滴溜溜地盯著蔣老的那隻小皮箱,好奇地問:「爺爺!這裡頭是裝的手槍吧?」蔣老嘿嘿直笑,連連搖頭.桑俊拉過小伢兒,說:「這箱子裡頭裝的是爺爺要讀的書,要寫的紙,還有換洗的衣服.吃飯的碗筷。」不等桑俊說完,迎接的干群臉上都突然減去了歡樂。他們以為蔣老連吃飯的碗筷都隨身攜帶,是害怕鄉下不衛生,擺城裡人架子。蔣老立刻覺察到了。他自己出身農民家庭,父親開過布店,不幸早喪,年幼時全靠母親紡紗織布維持生活,他成年後,種過田,做過工,當過兵。他對農民有特殊的感情,生怕農民把他當外人。他那粗黑的眉毛往上挑,有意對小伢兒說:「我這小皮箱里沒有小手槍,可有防毒武器。」
小伢兒張大驚奇的眼睛,問:「真的?」
「我的碗筷就是防毒武器。」他拍拍自己寬厚的胸膛,說:「我是馬屎皮面光,裡頭一包瓤呢!肺結核、肺氣腫、高血壓、冠心病都有,不帶碗筷,傳染給你們,不是放毒嗎?」
人們嘿嘿地笑了,可又為他難過,這麼好的作家卻有這麼討厭的病魔纏身!
蔣老為了更好地熟悉紅菱湖人民的帶頭人龍躍前,吃住都在他家裡。湖區特有的棕棚床,印花布被,他睡著覺得格外舒服;白花花的玉臂藕,香噴噴的紅菱米,脆生生的雞荷梗,他吃來感到十分清甜。他每晚只睡五小時,每餐只吃兩碗飯,這是他三十年來的老習慣。在他吃飯時,既不跟人講話,也不望這望那,低著頭,三扒兩攪,像打仗一樣。他吃完,也不對同桌的說聲「慢請」,把筷子一放,嘴巴一抹,就下桌了。龍躍前的愛人給他遞上洗臉水。他手一擺,說:「做工當兵出身,沒這個習慣。」
飯後,他腳踏田塍,背剪雙手,開始了漫長的散步。晚霞中的紅菱湖,遍地綠波蕩漾,金浪翻滾,好一首詩,好一幅畫,他那雙不同尋常的大眼睛宛如攝像機,將這些一絲不漏地攝入心底。他那偉岸的身軀,在豐收可望的田野上投下長長的身影。
在紅菱湖,蔣老召開了各種各樣的座談會。其中,最有意義的一次座談會是在蓮湖的看湖船上舉行的。除了漢壽縣和周文廟公社兩級陪同的負責同志外,還有紅菱湖的大、小隊幹部和老農民、鐵姑娘、青年突擊手代表,座談會的主要議題是討論紅菱湖的主要矛盾是什麼?他為了激發大家發言,首先拋磚引玉,提出紅菱湖的主要矛盾是人和水的矛盾。桑俊不贊成,認為紅菱湖的主要矛盾是貧下中農與階級敵人的矛盾。他倆就此展開了爭議。與會的其他同志都為桑俊捏了一把汗,生怕蔣老責怪他不懂視矩,不講禮貌,沒有上下級觀念。哪知,蔣老不但不責怪,反而笑呵呵地指著湖裡,表揚桑俊:「他就像洞庭湖裡的鱤魚:一根腸子通到底,心裡怎麼想,嘴裡就怎麼說,從不隱瞞。這才是共產黨人的品德呢!你們不能只當(廳)聽長,個個都要發言啦!」在他的鼓勵下,座談會開得熱烈而融洽,就連湖裡的鯉魚也躍出水面,想跳上船來發表己見。
蔣老從紅菱湖返回縣城,舉行了大型文學報告會。與會者數百人,尤其是那些山村水鄉的作者聞訊后,連腿上的泥巴也顧不上洗,身上的魚鱗也來不及彈,從幾十里遠的目平湖上、金牛山下,趕到會場,聆聽蔣老教誨。
蔣老是三十年代就蜚聲文壇的著名作家。他和茅盾、巴金有過很多交往,他跟張天翼、朱凡是親如兄弟的老朋友,他與邵荃鱗、陳白塵、高士其過往甚密。他深得魯迅先生的器重。當魯迅先生逝世時,他悲痛萬分,出殯送葬,他與歐陽山打著旗幡走在隊列的最前面。他在解放前就出版了小說集《十年》《銻砂》《夜工》《強行軍》《老秀才》和中篇小說《旱》等專集。他對舊中國農村、礦山、軍隊的描繪入木三分,同時又充滿了反抗精神,大多屬於批判的現實主義作品。1949年4月,他從湘江北上北平,深入部隊生活,擔任新華社前線特派記者,騎著高頭大馬,帶著兩台發報機,率領一個通訊班,隨十三兵團南下,參加湘西剿匪,解放以後出版的小說特寫集《鐵流在西線》,其中的特寫大多是這個時期的作品。長篇小說《國防在後方》也是寫的剿匪題材。後來,他又到湘中世界聞名的銻都錫礦山體驗生活。1956年,中央軍委授予他大校軍銜。1958年他回到家鄉湖南,任省文聯副主席、省作協主席、省人民代表、省政協委員。他一到湖南,就去南縣三仙湖鄉深入生活,兼任副鄉長,住在自己花錢修建的房子里,和這裡的干群同呼吸,共命運,深得當地群眾的愛戴,多次受到省委和中央領導同志的讚揚。這些資歷,他在長達幾小時的文學報告會上隻字不提,他只表示:為了更好地熟悉紅菱湖人和洞庭水鄉生活,寫好電影劇本,他要把生活基點從三仙湖轉到紅菱湖。他只強調:要當作家,就要多讀、多寫、多深入生活。
他說:「讀書,要像牛吃草一樣,大口吃,細細嚼,才能吸收到營養,品嘗出味道。」他說:「等你寫上一、兩噸紙,就有了創作經驗。」他說:「作家好比一盤火石,只有到生活里去碰撞,才碰得出火花來。」「要想婆娘到,腳板要走起泡,寫文章怕走動,最好趁早改行。」
他的寶貴經驗,真誠告誡,像一團團火種,燃燒在漢壽每一個作者的心頭,由於他的影響,漢壽的作者一批批成長起來。
蔣老這次訪問漢壽,還做了一件重要的工作:建議縣委、縣政府成立縣文聯,以適應形勢發展的需要。就這樣,漢壽縣文聯誕生了。全縣廣大的專業和業餘文學藝術工作者有了自己的組織,省內外紛紛來漢壽採訪的作家、藝術家有了一根聯繫的紐帶。
如今,漢壽縣文聯發展了,作家隊伍壯大了,而尊敬的蔣老卻離開人世十四年了。不!作家的生命長存。因為他的人品和作品永遠不會離開人間,永遠不會離開漢壽的土地。漢壽人民將永遠懷念這位人民自己的作家;漢壽的作者將永遠以這位大公無私,光明磊落,敢作敢為,像寶劍一樣鋒利的作家協會主席為楷模,熱愛人民,擁抱生活,創作出無愧於時代的好作品,奉獻給敬愛的黨和偉大的人民。
1987年秋於漢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