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滄浪抒情
美好的生活是一幅畫。
煩惱的生活是一團麻。
生活千奇百怪,生活豐富多彩。
人的出生不同,經歷迥異,成長環境的千差萬別,對生活的體驗,品味也就不一。
我生長在八百里洞庭湖的懷抱,從小領芙蓉的芳香,品蓮藕的甜汁,食魚蝦的骨髓,看湖上的彩虹,聽美妙動人的傳說。才有了這風吹不彎腰的強健體魄,才有了這霧卷不迷航的明亮眼睛,也才有了這不算愚蠢的頭腦和倔強的性格。於是,我眼裡的洞庭湖也便與眾不同。
那早晨,爺爺驅動他的小船,從洞庭湖西畔的滄港鎮盪過,那裡,有一條藍悠悠的支流,從西天底下的武陵山飄來。爺爺告訴坐在船尾上看新奇的我,這是滄浪水,兩千多年前的文曲星屈原,曾在這水上盪槳行舟,放聲悲歌。漁父看見,吃驚地問:「您不是三閭大夫嗎?為何獨自在這裡歌唱?」屈原答道:「世人都腌臟,只有我清白;眾人都醉了,只有我清醒。所以儘管我被朝廷放逐回鄉來了,但我要用歌聲把世人喚醒。」漁父勸他回朝廷去,莫浪費了自己的才華。屈原說:「我寧可葬身江河去餵魚鱉,也不願以我乾淨潔白之軀去蒙受世上的污垢。」漁父不禁長嘆,搖槳離去,感慨地唱道:「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千百年來,這故事在民間廣為流傳。後人為了紀念家鄉這位偉大的愛國詩人,在滄港鎮上建起了滄浪亭、濯纓橋、三閭大夫祠、屈原巷、屈原廟、清斯亭、滄溪寺、釣魚台、琴台、天乙宮、滄水驛樓等。爺爺還在娓娓地敘說,我仍在靜靜地聆聽,小船早已遠離滄港鎮,我依然痴痴地望著,倏忽,紅紅的太陽從洞庭湖那邊升起,湖水、小鎮,一派金燦。我記住了這美麗的紅色,我珍藏了這動人的畫面。後來,我長大了,舞文弄墨,創辦雜誌,名曰《滄浪》。我廣泛徵求社會各界對刊名的意見,眾口一致贊好。文壇泰斗陳伯吹揮毫題詞:「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明兮,可以創我社會主義之新,可以抒我社會主義之情。」其意我心領神會。
那正午,父親擔了棉絮木箱,踩著長長的沅南大堤,從西向東,送我去讀初中。來到沅水注入洞庭湖的口子上,他指著碧波萬頃,蓮荷起伏,魚鷹翱翔,百舸穿梭的太白湖告訴身邊的我,唐朝大詩人李太白謫夜郎時,曾在這湖上泛舟漫遊,把酒吟詩,留下了膾炙人口的詩篇:「玉階空佇立,夜鳥歸飛急,何處是歸程?長亭復短亭。」太白湖由此得名而傳揚天下,為洞庭湖增色添彩。父親的話極短,卻如湖水在我心中長流不斷。湖上的波濤湧向遠方,湖面由雪白變成碧澄,化為深藍,讓人看不盡,望不透。從此,我無論在課堂上,無論在校園外,每每讀到李白的詩,總有一種別樣的感覺,或豁達,或開闊,或豪放。二十年後,我把這一切注入中篇小說《小甲魚的「阿姨」》,其主人公李湘春是一個遭惡勢力迫害的知識分子,但他始終沒有放棄自己研究人工孵化甲魚的目標。他倒下去了,他的兒子李沅浩頑強機智地接替了他的事業,戰勝千難萬險,終於取得成功。我企圖讓人們明白:人類社會恰如奔騰起伏的湖水,只會一浪接一浪地向前推進,決不倒流後退。
那傍晚,我悶得慌,學校停課鬧革命,我年紀小,又無盤纏,不敢到外面去串聯,老老實實回到了湖畔的家中,手捧書本,心卻不在字裡行間,掃地、餵豬、挑糞,奶奶不讓我干。我無聊,便去洞庭湖上放蝦把。將辣蓼子分成把,束緊,系根竹子,插進湖邊淺水裡,蝦子被那悠悠的香餌吸引,都匯聚到一起來。我用筲箕悄悄端起辣蓼子,蝦子就落入了我的圈套內。我想借這種原始的捕撈方式,排遣心中的惆悵。可當我看到那些上當受騙的小生命時,我的心境反而更糟。我扔了筲箕,抬頭,眼前無邊無際的楊柳林排成隊,連成行,偉然挺拔,給人氣勢和力量。我想起了奶奶講過的這座楊柳林的故事。南宋末年,農民起義領袖楊幺,率領農民軍在洞庭湖西畔修築皇城,抵禦金兵南犯。可腐朽的南宋朝廷卻派數十萬官軍圍剿。雙方在洞庭湖上展開激戰,從太陽升廝殺到太陽落,眼看楊幺的人馬難以抵敵時,突然間,湖灘上冒出數不清的黑人黑馬,喊殺聲震天動地,官軍大敗而逃。天亮了,楊幺清點人馬,卻不見了那些黑人黑馬,只聽見身邊的楊柳林里發出陣陣喘息聲。他這才發現,每棵楊柳樹上都留有刀槍的創傷,枝枝葉葉都在冒汗。他明白了,原來是這些楊柳樹變成黑人黑馬,助了他一臂之力。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千古規律,不可改變。我望著閃爍生輝的湖水,我望著燦爛耀目的楊柳林,內心的苦悶、惆悵釋然。此後,我又復學。每每回家,都要走進這座楊柳林,都要在楊柳林邊的古皇城遺址上尋覓,希望能拾到八百多年前楊幺遺落的帥印或是寶劍。此情此景,幾年前已溶入了我的長篇小說《洞庭麗人》。
那深夜,船伴著岸,水擁著船,拱棚內鼾聲迥盪,我卻久久未能入睡,總想著湖灘上的那一座鸕鶿元帥墓。草青青,墓巍巍,石碑矗立,凡出入洞庭湖的漁民,都要到這裡來敬香祭掃。也不知是好多年前,洞庭湖上有一條鸕鶿漁船,其中有一隻紅眼鸕鶿咬魚格外的厲害,別的鸕鶿都聽它指揮,每天出湖咬回的魚又大又多。洞庭湖的漁人都喜歡它,尊它為鸕鶿元帥。好多放鸕鶿的漁人,都把自己的鸕鶿交給鸕鶿元帥帶徒弟。有個漁霸分外眼紅,到處煽風點火,說鸕鶿元帥是妖怪變的。主人金湖大伯不信。沒想到,這次出湖,鸕鶿元帥鑽進水底三天三夜,害得金湖大伯四處尋找。它突然冒出水,嘴裡小魚也沒有一條。金湖大伯以為它真是妖怪,劈頭一陣亂打。鸕鶿元帥僵直地浮在水面上,眼裡仍閃著彤紅的光。這時,水裡「轟隆」一聲響,一條小船般大的鱖魚從水底浮出。金湖大伯頓時明白,鸕鶿元帥哪裡是什麼妖怪,它是同鱖魚搏鬥了三天三夜啊!洞庭湖的漁人聞訊,無不痛哭流淚。他們隆重地安葬鸕鶿元帥,豎了一塊人把高的墓碑,碑上刻了「鸕鶿元帥之墓」六個大字。此時,我眼前的洞庭湖是一派濃黑,雖看不清灘岸上的墓碑,可關於鸕鶿元帥的故事已鐫刻在我心中。我希望這樣的故事不再在洞庭湖上發生。於是,我整理、發表了《鸕鶿元帥》,讓世人都知道這個故事。
三十八年人生,洞庭湖在我腦海里留下的何止是這些零散的印象?何止是這些簡單的色彩?我從這零散的印象中,我從這簡單的色彩里,看到了人類文明在這塊土地上的延續與發展,看到了滄浪文化對這片湖水的熏陶與感染。如今的洞庭湖,越看越豐富,越看越多彩,五色並存,千姿競秀,美不勝收。
誰說生活不是一幅畫呢?!
1991年5月10日於洞庭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