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他知道一個名字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名字,但每個名字給人的力量卻不一樣。有的名字像一座大山,有的名字像一條河流,有的名字像一顆青松,有的名字像一株綠草,有的名字則什麼都不像,僅僅是個代號而已。這並不在於名字本身,關鍵在於叫這個名字的人,為社會,為人類,所創造的多少,所貢獻的大小。
今年大年初一的一次尋常拜訪,在這點上給了我頗多的啟迪。只要回到養育我的故土,只要回到父老鄉親中間,我就會忘記人世間的許多煩惱,尋回孩提時代的快樂與幸福。這幾年,做了省城的警察,每到過年,做不完的安全保衛工作,便顧不上回故鄉過年。每當大年三十,正月初一,我只能在心裡想像家鄉過年的美妙情景:玩龍燈、舞獅子;唱漁歌、打花鼓;踩高蹺、划蓮船,村與村、戶與戶,相互拜年、問候,大碗喝酒,大塊吃肉。
鄉親們不見我回故鄉過年,便派人攜了家鄉的魚蝦蓮藕,進程給我拜年。一年又一年,鄉親們帶給我的土特產品不見減少,而帶來的怨言卻一年比一年增多;手頭積攢的錢多了,家裡儲蓄的東西多了,日子反而過得提心弔膽,擔驚受嚇。翻牆入室的飛毛賊,攔路搶劫的蒙面盜,「青龍團」橫行鄉里,「鯉魚幫」占湖為王。最初,村支書管了他們,過不了幾天,村支書家喂的豬婆豬崽全被毒死。哪個村民站出來伸張正義,承包的漁湖就會浮起一層白花花的死魚。受害最深的是村裡的五保戶海華大伯,他孤身一人,住在獨自的竹籬小院里餵豬、餵雞、種菜,加上村裡每年供他的糧、油等,日子過得有滋有味。每年臘月,他都要宰一頭豬,一半送給鄉鄰鄉親,一半留給自己。前年臘月十八日,他又像往年一樣請來屠夫宰殺年豬,可拉開豬欄,那頭大肥豬血淋淋地倒在豬欄里,肥溜溜的屁股和後腿全被砍走。海華大伯哭了,哭得好傷心。村上的人都知道,海華大伯經歷了七十年人生風雨,飽嘗酸甜苦辣,他年輕時,被水匪吊起毒打,遍體鮮血淋淋,他都沒有掉過一滴眼淚。如今,面對村痞地霸造下的罪孽,卻頭一回撕心裂肺地哭了。
從此,他緊閉竹籬小院,隔絕了人世間的一切交往。村上派人給他送來糧油,他也不搭理。等來人把糧油留在小院門口,遠遠地離去,他才去慢慢地把糧油轉移進屋裡。
就是這樣一個與世無爭的孤身老人,去年春節,厄運又一次降臨到他的頭上。半夜,幾個蒙面盜往他嘴裡塞上毛巾逼他交出家裡的現金。他雖已古稀之年,仍是一副犟骨頭,絲毫不肯屈服。拳打腳踢皮鞭抽,他沒有交出一分一厘。最後,幾個蒙面盜將他手腳捆了,扔到屋外,寒霜,夜風,差點把老人送上了黃泉路。經受磨難越多的人,性命越大。多虧趕絕早下湖捕魚,從他小院門口經過的鄉親救了他。勸他去向村長、向鄉長報案,他搖頭,嘆息。
給我來拜年的鄉親談起這些,臉上總是掛滿痛苦、迷惘的表情。臨走時對我說:「你們當警察的,應該狠狠管管這些地皮地霸呀!」我說:「我們何嘗沒有管呢!」我說這話時,內心感到非常的難過,愧疚。
我一直惦記著海華大伯。除了他是一個孤身老人,應該給他同情,給他關心外,因為他還是我的恩人。我12歲那年,考上了縣二中,這對全村來說,都是一件喜事。我一家八口,生活窮困,我上學的學費、蚊帳,都是鄉親們七拼八湊的,最後,差一隻放衣服、書籍用的小木箱,是海華大伯憑著他小時候從其父親那裡瞟學來的一點木工技藝,連夜給我鋸,給我刨,加工製作了一口小木箱,伴我走進了縣二中。後來,我回鄉當農民,只有15歲,隊上卻把我當成正勞力。雙搶季節,兩個正勞力,三個半勞力,組成一張桶。我這個正勞力,我這個男子漢,才沒有被晾到一邊。我多麼想回故鄉,看望、安慰我的海華大伯。
今年的春節不同往常。由於春節前兩個月,省委、省政府部署了全省整治農村社會治安工作,地痞地霸受到嚴厲打擊,城鄉社會治安秩序明顯好轉,城鄉人民能放心大膽地過個歡樂祥和年。作為警察,也沒有往年那麼緊張、忙碌,有各種各樣特殊原因的也可以休假。於是,我攜妻帶子,回到久別的故鄉,西洞庭湖畔那個綠汪汪的水灣,那個青蔥蔥的小院,與我古稀之年的父母歡度春節。
回到老家的第二天便是大年初一。
大年初一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給海華大伯拜年。父親陪著我,一起來到了海華大伯的竹籬小院門口。很奇怪,院門不但沒有緊閉,反而敞開著,似乎歡迎更多的客人到來。父親明白我內心的想法,說:「去年冬天,警察來俺村把那幾顆老鼠屎掃走以後,你海華大伯的院門就敞開了。」
聽見我們父子的講話,海華大伯忙迎了出來。幾年不見,他那魁梧的身子依然是那樣的硬朗,寬闊的臉膛雖然布滿了溝溝壑壑,卻顯得紅潤光澤。我們談了很多很多。鯉魚散仔,甲魚生蛋,田螺熬湯,唯獨不提那頭被砍走後腿的大肥豬,更不提他被捆了手腳扔到院里受一夜凍的事,好像那些不曾發生過。我要走了,海華大伯站起身,拉著我的手,鄭重其事地問我:「你在省城當警察,有個人你認得吧?」
我問:「誰?」
他說:「他姓王,王……」
我問:「他是幹什麼的?」
他說:「他是省里最大的官呀!把那些鬧得村裡日夜不安的害人精抓去坐班房,就是他的主意呀!」
我這才猛然醒悟,說:「他是中共湖南省委書記王茂林。」
「是的,是的!」他連連點頭:「王——茂——林!人老了記性差了。這回,我要把他記進心裡。」
父親在一旁插話:「你海華大伯呀,對別的當官的名字他一個都記不住,就記住了這個姓王的。」
「是的!是的!」海華大伯一副樂呵呵的模樣,「聽說他才來不久就吩咐你們警察抓地痞地霸。共產黨裡頭有這號大官,俺老百姓又有太平日子過了。你看,今年過年好紅火喲!」
這時,海華大伯從廚房裡拿出一個塑料包,遞到我手上,說:「這包田螺,是我去年春上到湖邊一個個摸回來,剝殼,晒乾,隔年放了,今年開春時熬湯,喝了亮眼睛的。你替我送給王,王——茂——林,等到開春的時候熬湯喝。我今年春上又去摸田螺,等你下次回來過年,再替我給他帶去。你要他千萬莫跑到別的地方做官,就在這裡生根。」
我接到他的禮物,緊緊地捧在胸前,生怕一下從我手中飛走。我接受了海華大伯的重託,我要把這作為一項神聖的使命去完成。
我和父親走出竹籬小院,還聽見海華大伯在自言自語地念叨:「王——茂——林……」
他何止是知道這個名字呀!
1994年春於漢壽縣老渡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