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暗流如霧(四)
第九十一章暗流如霧(四)
養心殿東暖閣
不大的房間裡面此刻滿滿當當的擠了十來個大臣,除了年老的李鴻章和翁同龢照例被賜了座外,餘下的大臣都站在光緒的御案前,屏息靜氣的聽著跪在房間中央的文廷式奏對。
「國家積弱已久,正當卧薪嘗膽韜光養晦,於艱難荊棘中求我大清之振興,且倭人挑釁自甲午後屢有發生,無非外交斡旋合縱連橫而已,稍有風波便憤然而起,妄言開啟戰端,逞一時之血氣,此不智也……………今日我大清新政能於何等舉步維艱中略見成效,內中艱辛,微臣每每思之不免百感交集,國運民氣來之不易,豈能輕擲?………………」
光緒緊皺著眉頭,在御案前來回的踱步,聽到文廷式的最後那幾句話,不由得停下腳步,若有所思的掃了眾人一眼。
今日能夠進到這間屋子裡面的人,都算得上是光緒的心腹班底,也是朝廷當中真正掌握實權的核心,對於朝廷的大政方針自然是再清楚不過了。一個月前,光緒就因為日軍增兵朝鮮召集御前會議,民政經濟方面都做了明確的部署,軍隊的調動集結也早已在暗中進行,就算是傻子也看得出來,在對待日本人的問題上,皇上的態度已經很清楚了,哪怕是決一死戰也絕不退讓。
然而任誰也沒有想到的是,就在朝鮮大院君事件傳到京城,中日之戰已經一觸即發的當口,身為清流領袖,平日以領風氣之先慷慨激昂的文廷式,卻出人意料的說出了剛剛那一番主和的話。這文廷式莫非是犯了痰氣?
眾人心裡頓時一陣亂跳,也不知道剛剛的一番話會不會惹來皇上雷霆震怒,過了片刻,屋子裡卻是一片沉寂,只見光緒負手而立,沉著臉也看不出是喜是怒。
文廷式雖然有讀書人的迂腐,剛剛的一番話也沒有怎麼說明白,可光緒卻是實實在在聽懂了。文廷式前面的那些話倒沒有什麼,要緊關鍵之處卻是後面的兩個字:新政
大清推行新政也有幾年了,其中的艱難苦澀,沒有身處其間是根本體會不到的。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又是這麼大一間四處走氣漏風的破屋子,上下掣肘百弊叢生,短短几年的新政能改變多大的局面?這要是承平時節也就罷了,不過是大傢伙咬牙慢^H小說**慢打熬,大局上面倒還不會有什麼崩壞。可要是一旦開戰,這新政根基不穩的底子一下子就暴露無遺,和日本這一戰打贏了還好說,真要是再遇上甲午北洋崩潰的事情,國事恐怕真就難以收拾了。
這還只是一層,再往深里想,光緒如今能夠乾綱獨斷強力推行新政的權威,靠的不過就是兩江和北洋的經濟財力,以及用這些銀子堆出來的20個師的新式軍隊。這場戰事真要是出現點什麼閃失被小鬼子打敗了,財政上面黑洞洞的窟窿不說,軍隊恐怕也打殘了,民心士氣一股腦都埋在這場戰事當中,到時候光緒自己能拿什麼去收拾局面?
說不得到了那個時候,這幾年被光緒用強力壓制住的各種矛盾就全都冒了出來,滿漢之爭,各地督撫和中央的貌合神離,新舊之間無論是經濟還是思想上的變革衝突,還有什麼會黨**黨,各地亂七八糟的拳民結社,外面又是列強的虎視眈眈,可想而知局面會亂成什麼樣子。雖然說慈禧已經死了,暫時不會有誰能威脅到光緒的地位,但是真到了那個時候,中央權威喪失殆盡,別的不說,至少新政是推行不下去,再提振興國勢可就真變成夢話和笑話了………
想著這些,再看看眾人戰戰兢兢的樣子,光緒心中忽然湧起一陣莫名的煩躁。國事繁艱就不說了,眼前這些個大臣官員,誰不是在宦海沉浮中摸爬滾打出來的人尖,還能看不清楚其中的利害?他們說不定比光緒自己看得還深還透,只不過囿於各種利害糾葛,不敢說不想說而已。單單隻有眼前這個文廷式,還多少有些讀書人的耿介,說了點實話。
人心啊,國家所以變成一盤散沙,往往就是有時候每個人的心思用得太深了。可上下不能齊心,對日這一戰還能打下去嗎?還能有後退一步的餘地嗎?難道還要像過去一樣,朝廷內外各有各的想法顧慮,舉國上下一團散沙,睜著眼睛做夢。還要讓甲午再重來一次,讓幾十年後的九一八、盧溝橋、南京變成一把把刀子插在這個國家的胸口?讓幾十年後的國人每每想來扼腕長嘆?
「文廷式的話還沒有說完,朕心裡都清楚,你們在座的恐怕也還有不少話放在心裡沒有說出來,無非就是覺著對日這一仗是朕決意要打的,所以不敢說不想說…………………………」光緒目光一凌,語氣陡然加快。
「國家能不打仗當然最好,可眼前的局勢,是我們不想打就能夠不打的嗎?日本虎視眈眈,覬覦我大清已非一日,甲午就是一個血淋淋的例子現在日本陳兵朝鮮,兵鋒已經越過分界線直指平壤,我們應當如何?讓出平壤給日本人?下一步是不是還要讓出鴨綠江,讓出旅順,乾脆把北京城也讓給日本人?」
光緒臉色陰沉著望向眾人,這個時候不是講什麼中庸之道,講什麼集思廣益的時候,他必須要表現出一種果決的姿態,才能壓制住朝堂內外各種各樣的想法、盤算和患得患失。理解也好,不理解也好,整個國家必須要像機器一樣快速轉動起來,日本人蠢蠢欲動的野心,是不會給他和這個國家多少時間的。
「朕已經決定了,自即日起,朝廷中樞各部和地方各省都要進入全力備戰狀態,軍事方面,還是按照總參已經擬定的章程,北洋大臣袁世凱負責山東直隸之防禦,聶士成坐鎮旅順,指揮遼南各部,確保旅順之防務,杜振武負責朝鮮一線戰事,海軍方面交給邢天,包括朕的南洋艦隊也交由邢天一併指揮,何時選擇何種時機開戰,視戰局情況而定,朝堂不予遙制。另外軍機處擬一道旨意,陳卓領欽差大臣加兵部尚書銜前往錦州督戰,總領對日一戰之各項軍務。」
說著,光緒也不顧眾人各異的神色,轉頭看向杜懷川和伍廷芳等人,「民政還有外交上面的事情,朕就交給你們了。別的事情朕不多講,按照朝堂早已制定的方針辦即可,朕只提醒一點,像關外百姓的遷移安置,尤其是遼東遼南一帶糧草物資的轉運,這些事情都不是小事,軍機上要考慮周詳,選派精幹得力的人員去辦。和日本人開戰,我們就是要做好遼東遼南被打爛的局面,日本人打進來,朕就堅壁清野,一粒糧食物資也不留給日本人。
當然外交上面,還是要講求方式尺度,要力爭在外交上面佔據主動,內緊外松嘛你們要把朕的意思和西方各國講清楚了,我們不打第一槍,也願意請各國公使居中調停,但是一旦日本人向我朝鮮駐軍發起進攻,即視為日本對我大清宣戰,我大清當堅決反擊絕不後退。」
「謹遵皇上旨意」眾人神色凜凜躬身說道。
光緒點了點頭,這個時候才把目光緩緩投向一直一言不發的李鴻章,放緩語氣問道,「朕這樣的安排,李中堂覺得是否妥當?」
李鴻章咳嗽了幾聲,慢慢站起身來,若有所思的神情中透著幾分難言的苦澀凝重。沉默良久,李鴻章苦笑著說道。
「老臣懂得皇上的意思,甲午那年咱們就是因為猶豫不決,又想打又想靠洋人調停,結果局面一亂就不可收拾。皇上能有這樣的決斷果敢,老臣很是欣慰,老臣也沒有什麼可擔心的,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北洋艦隊………………」
李鴻章的話沒有說話,但是包括光緒在內所有的人都是聽明白了。甲午年北洋艦隊的慘敗就是前車之鑒,大東溝一戰,整個大清的局面瞬間便土崩瓦解,眼前這個國家實在是再經不起這樣的敗仗了。
屋子裡死一般的沉寂,一時之間,竟像是有千鈞之重壓在每個人的心頭。大清就差把國庫門上的銅釘都拿去賣錢,傾舉國之力打造出的北洋艦隊,真要是再敗了,這仗還能打下去嗎?大清之前路又該當如何抉擇?
「朕沒有什麼好擔心的,朕還輸得起,輸不起的是日本人,他們的家底朕清楚,這一仗只要打上半年,他們恐怕就連粥都喝不上了……………」光緒看著眾人的神情只是淡淡一笑,忽然仰頭望向窗外,容色如鐵。
「北洋艦隊要是敗了,朕還有陳卓的陸軍,陸軍要是也敗了,讓日本人打進山海關威逼北京城,朕就遷都、籌餉、舉兵再戰祖宗神靈都在天上看著,舉國臣民也都在看著,朕不相信,泱泱華夏的氣運,就真到了無可挽回的地步」
朝鮮大同江畔
前些日子忙碌不堪的大同江兩岸,此時已經安靜冷清了許多。昏暗的夜色中,幾艘小火輪停泊在簡易碼頭上,一隊朝鮮民夫在荷槍實彈的士兵看護下,忙著裝運最後一批從礦井中卸裝下來的機器設備。
一個月前國內下達了疏散戰備的命令,朝鮮這麼一個貧瘠的地方,再加上中日在朝鮮相互對峙的狀況,除了軍需輜重和大同江沿岸的一些煤礦,其實也沒有多少東西可以裝運的。所以時間雖然是倉促了些,但整個疏散工作進行的倒還算順利,能裝船的通通都裝上招商局的小火輪走海運回國,陸路方面,大量徵集的朝鮮民夫和大清陸軍第五師的輜重部隊,也正在沿安州、定州一線搶運糧草輜重,實在運不走的,一律燒毀炸掉,大戰的氣息就在這樣的緊張忙碌中撲面而來。
寂靜的夜色當中,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不過片刻,十數騎快馬從碼頭外面疾馳而來,為首的軍官從馬背上面一躍而下,也顧不上黑暗中持槍敬禮的士兵,將手中的馬鞭往護兵懷裡一扔,便大步向碼頭西面的棧房走去。
棧房外昏黃的馬燈下,林軼正沉默的眺望著黑暗中的大同江,臉上的表情在燈光下忽明忽暗,說不出的凝重。
「這大同江有什麼好看的,眼前風平浪靜,說不得過幾日,日本人的兵鋒就直指這裡了……………」林軼身後,匆匆而來的軍官負手站在一旁,冷冷說道。
他正是連夜從平壤趕過來的李奇峰,當年和郝冷同為軍情處開創時期赫赫有名的人物。甲午對日作戰時,李奇峰負責主持對日軍事情報收集,為田莊台一戰大敗日軍主力立下了不小的功勞,只是因為後來在錦州受月兒之死牽連,被皇上震怒之下遠遠的打發到了朝鮮平壤。
林軼回過身望著李奇峰,心中微微有些異樣的感觸。世事難料,當年他只是李奇峰的部下,如今已經取代李奇峰主持對日情報收集工作,儼然已是軍情處僅次於郝冷的第二號人物,而李奇峰卻在朝鮮這樣一個苦寒的地方一呆就是數年,默默無聞,風霜撲面。
然而這樣一個大敵壓境的非常時刻,再多的感慨也只能是一閃而過。林軼默然轉頭望向遠處的夜色,沉聲說道。
「剛剛得到前面傳回來的消息,日軍三個師團的兵力已經沿漢城一線展開,日軍主力第五師團一部今日已經前出到平山附近,開戰恐怕就在這幾日了。上面的意思你也知道的,是要放棄平壤收束兵力於國內,可第五師直到現在也沒有動靜,我擔心要是日軍忽然發起進攻,到時候恐怕就撤不下來了……………」
李奇峰哼了一聲,臉上依舊是一副冷然的神情。
「那幫就知道坐在總參裡面,整日里對著地圖寫寫畫畫的年輕參謀能知道什麼?放棄平壤?說得倒是容易,那麼多糧草輜重彈藥怎麼轉運?大軍怎麼收束布防?還有朝鮮王室那一大堆人,總要都安排妥當才能撤離吧?況且一槍不發就放棄平壤,軍心士氣難免會受影響,往後仗還怎麼打?」
林軼微微皺眉,卻沒有馬上開口說話。
第五師的情況林軼很清楚,第五師成軍於甲午之戰,由當年收復平壤的陸軍第三鎮整編而成,是和日本人真刀真槍干過的,現在一開戰就把平壤拱手讓給日本人,軍隊上下有些怨氣也再所難免。可這些話由第五師的人說出來沒什麼,由李奇峰這個軍情處出身的人說出來,就難免讓林軼有些愕然的感覺了。
關於杜懷川杜振武他們杜家的事情,身為軍情處第二人的林軼,心中不可能沒有掌握。他這次來朝鮮,一大半是為了即將到來的中日之戰,另外也擔負著和杜振武有關的秘密使命。要說李奇峰受錦州之事牽連,心中有些憤懣埋怨也是自然的,可他畢竟出身軍情處,這些事情應該分得清輕重,什麼時候和杜振武走得這麼近,事事處處替杜振武說話?
「總參讓第五師收束兵力放棄平壤,是為了轉用兵力於內線作戰,現在日軍兵力已經全部展開,隨時都有可能撲向平壤,日軍可是有三個師團的兵力,數倍於第五師,第五師要是再不做好撤離的準備,一旦打起來被日軍粘上,再想要撤下來就難了。不要忘了甲午平壤一戰,葉志超是怎麼全軍一瀉千里,敗得一塌糊塗的?」
說到後來,林軼的語氣已經有些重了,他是心裡著急,一方面是因為第五師遲遲沒有做撤離平壤的準備,另一方面也是擔心李奇峰,不想眼睜睜看著李奇峰卷到杜家那攤深水當中,可這些話又不能明說,一時之間也是顧不得情面,話里就帶出了幾分意氣。
李奇峰臉色鐵青,喉頭動了動終於還是忍住了,面無表情的說道。
「第五師為國鎮守平壤,斷沒有連槍都不敢放就拱手讓出平壤的道理,如此國家顏面何在,軍心士氣又豈能不動搖?第五師已經向朝廷去電,撤離平壤的命令當堅決執行,但將以節節防禦抵抗之姿態遲滯日軍之進攻,並於撤離當中尋機重創日軍…………」
看著李奇峰一副油鹽不進的樣子,林軼在心頭低聲嘆了口氣,搖搖頭說道。
「怎麼個撤離的章程是第五師的事情,我只是提醒一下莫要延誤時機。為防備日軍在安州定州一線登陸,切斷第五師的退路,朝廷已經調應寬的第三旅駐防定州安州一線,掩護第五師撤離朝鮮退守鴨綠江,阻擊遲滯日軍進攻的事情,可以交給應寬的騎兵團和朝鮮的馬匪,第五師還是要以戰事大局為重,儘速做好撤離平壤的準備。」
林軼把話說到這個地步已經算是有所交代了,李奇峰應該能夠聽得出來,對杜振武的第五師遲遲沒有做撤離平壤的準備,朝廷其實是很不滿意的,林軼此行也有著一層督促的意思在裡面。
此次朝廷忽然抽調應寬的第三旅駐防定州安州一線,絕非僅僅是防備日本人切斷後路那麼簡單了。真要是杜振武的第五師敢抗旨不遵或者是有什麼異動,駐防定州安州的第三旅將會馬上切斷第五師的後勤補給線,死死扼住第五師的咽喉。這樣的安排部署,足以見出朝廷對杜振武的第五師已經有了如何警懼戒備之意,只不過這一層深意不是深諳內情的人,是斷然看不明白的……………
見李奇峰沉默不語若有所思的樣子,林軼也不再多說什麼,對著身後黑暗當中招了招手。片刻后,幾根火把燃起,林軼的幾個隨從牽著戰馬跑了過來。
林軼翻身上馬,戰馬被勒緊猛地人立而起,高高揚起前蹄,就聽到林軼在馬上哈哈一笑說道。
「青山兄,第五師的事情就拜託了大丈夫生當逢時,既然讓咱們碰上了,就和日本人轟轟烈烈的大戰一場,雖死無憾,豈不快哉」
說罷,林軼一揚馬鞭,一行數人在夜色當中絕塵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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