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出二折

二出二折

熟絡必齊的人都知道,她有三個名字。

最通用化的必齊;

體己些的戚友比如必昀和周懌,喊她佩佩;

再有一個鮮為人知且鮮為人用的,小寧。

月余前,老同桌孫啟元來上海看必齊還提及此事。問她記不記得,有一回他拿「小寧」這個諢名開玩笑,被她幕後飼養員甩臉子的事。

必齊點到為止地回復:不記得了。

其實是不喜歡他男性思維的措辭。她也糾偏對方,那人是我的世交哥哥,是朋友、尊長,不是什麼飼養員。

好吧。孫啟元潦草一笑,別誤會,他沒別的意思,字面意義而已。

彼時他們都在念借宿高中,封閉式管理,每月有兩次解禁機會,家長會來校送些吃食或衣物,跟投喂沒差了。所以他才說,飼養員,管自己父母也是這麼個叫法。

而孫啟元猶記得,那會兒除了一個端凝典雅的女人常常來看必齊,後者稱呼她姑姑;還有位男子。那男的看上去不到三十,長相腔調體面得不像話,回回過來,也是說幾句就走,拎著大包小包的零食。

高中生的胃口食量都海,消耗大的緣故,可必齊還是吃得少,她從來那麼瘦。

那些零食後來都在晚自習被他們瓜分掉了。

孫啟元之所以曉得「小寧」,是某次拆袋子看見了裡頭的留言條。

四四方方的小卡片,上面龍飛鳳舞的字跡,乍看很難辨析內容,被她搶走之前,他只來得及看清開頭的署名:

小寧。

吳語里「小人」的諧音叫法,小孩、小朋友的意思。

那個年齡段的男生多少有些虎,四肢發達也口不擇言。他只當好玩,因為這個稱謂在大部分認知里,都是上輩稱小輩,和囡囡、囝囝一類。

於是男人二回來的時候,孫啟元就吹著口哨戲謔,小寧,你家叔叔又來看你了。

也不曉得是小寧還是那聲叔叔惹毛了那人,總之,次日孫啟元就被調走了。

他和施必齊同學的同桌情誼,兩個月都不到。

孫啟元至今想起還苦不堪言,真是一字不當就羅織成罪!

我什麼仇什麼怨,錯失了一個好同桌。後來上課打盹,都沒人提醒我老師來了……

他也陪著笑臉找補,你千萬別想多,我現在還時不時喊我媽飼養員呢。

唉,這互聯網時代真是一日千里,好端端的一些辭彙,偏被賦予了新色彩。還讓不讓人說話了!

那次老同學碰面,是孫啟元借著來滬遊玩之便,吃了頓飯,最後也就散了。

臨別時必齊才回應他,興許不光是時代在變,是時代里的人也跟著變。

顯然,飼養員一詞在成年人的世界里註定純粹不了。

至少在她和那人如今不尷不尬的處境里,它只有一層主觀涵義,如她理解的那樣。

*

這也是為什麼,後來的必齊都不肯眼前人再喊她小寧。

好比此刻,四目相對的昏暗裡,她等著對方開口,心裡總要提一口氣。

聽到是「必齊」了,才如蒙大赦。

她從他手裡順過礦泉水瓶,自己咕噥幾口,再歸還。又問,你要不要坐遠一點?怕過給你。

周恪從善如流,「要的,不用你提醒。」

他說,早知道你個換季炸.彈如此靈驗,就該在後座格扇防彈玻璃,物理防禦。

「那不然我下車?」

周恪不置可否,只乜斜她一眼,那意思明顯不過:你讓我白跑一趟,罪責不比把感冒過給我輕。

然後於無聲處默默地端詳她,從頭到腳全黑的通勤穿扮,長發乾練地梳成個馬尾,兩耳別著碎發,駁頭裡的頸項襯得比紙還白。

整個人底色又很濃烈。像工筆畫上三分留白,空空地,但四兩撥千斤。

潮濕的江南空氣里,誰也沒說話,一時靜到只有貓兒咕嚕咕嚕的肚響。

車子上路,周恪才翻回她試圖用沉默揭開的話題,下頜一揚,問道,手鏈誰送的?

「沒有誰。就是個離職員工而已,人人有份。」

「離職送這麼貴重的東西,你又是個才拜碼頭的兼職工……」

必齊有點不適意,他總是這樣,用自己熟諳的刻薄思維去揣度人心,手還伸太長,管天管地管她各種私事。乾脆眉頭一緊,不理他了。

低頭把貓放到膝上,也是在暗示他,別忘了正經事。

這貓當初撿回來的時候周恪並不同意她養。很簡單,這類沒防過疫沒驅過蟲的野貓很難料理,血統又不純,可是必齊堅持,她覺得在這個小東西身上代入了自己,爹不疼娘不養地,哪天就是死了也無人知曉。

二人為此鬧得不快。必齊提醒他,別以為你有恩於我就當真能金主般地事事轄制我。養個貓罷了,是我養,又不帶你麻煩。

得,周恪隨她去了。

如今回想,難免事後諸葛一般,拿她的話反嗆她,「又不帶我麻煩?」

原本,周某人今日一整天應酬的。十點不到就去陪資方飲茶打牌了,中午換酒局,晚間還要請幾個林業局的主吃飯。

很忙,但是清早看見她發在朋友圈的求助動態,問貓臨盆了還不生怎麼回事。還是私信她了解了首尾,也說,中午等她下班一道去醫院看看。

這些年,老闆臨時調行程,在秘書秦洛眼裡已不是什麼新鮮事。她隨時隨地24小時oncall.

太子的脾氣總是喜怒無常,遑論太子邊上還有個拖油瓶,後者更陰晴不定。

秦洛公事公辦地更改了行程表,再報到司機那裡。

司機老唐是個新人,前不久才上崗,不免要八卦一嘴,所以接人是接哪個?

他也有個勤勉打工人的覺悟,知道老闆的風流賬不該多問。可是這短短相處下來,還是驚到了,因為每次都是鐵打的「接人」,流水的「人」。

秦洛不多言,關照他,不該你管的別問!

記住一點就夠了,今天接的這人,不太一樣。

眼下老唐偷偷打量,才算明白,秦洛所謂的特殊在哪裡。

那小妮子膽敢明晃晃地嗆老闆呢!「本來也沒讓你來,是你自己說要來看看的。」

真真初生牛犢不怕虎,老唐私心為她捏一把汗。結果,老闆也只是風輕雲淡的一句,「施必齊,我今天不是來跟你吵架的。」

老唐意外得下巴頦掉地上了。回過頭來,不等他看清必齊什麼樣,周恪就發落他,「看什麼看?開你的車!」

看都不給看,這人該有多矜貴。隨後去醫院路上,老唐也反骨生,借著契機就悄默聲窺視必齊。

這一細瞧,倒也沒看出什麼乾坤來。就是個骨朵還沒放的年紀,不成氣候,還很刺頭。

總之,老唐沒覺得她有多例外。

充其量是烈酒之外的一杯白開水,嘗到與沒嘗到無差,作解酒止渴所用。

人喝水總嫌寡淡無味,可是無水又活不成。

從車裡下來,時機掐得正正好。

預約B超的號叫到他們了。周恪陪著必齊把貓抱上台車,醫生給困困備皮塗藥時,必齊就目不轉睛盯著它看,安撫也心疼它,很是提心弔膽的樣子。

周恪實在無法共情,「只是照個B超,不會有什麼。」

「可它總是不生肯定難受的。」人猶如此,何況貓,一次性肚子里揣好幾個種。上回來產檢說是攏共六胞,這回,探頭照來照去也只檢測出五個胎心,醫生就預警必齊,可能已經有死胎了。

必齊不肯信,也不接受,就纏著醫生多測測。

沒準是哪裡擋住了呢,沒準是漏診了呢……

一旁周恪翻腕看錶,時間不多了,他是中途託詞開溜出來的,那伙人還等著他去打球。

於是試問必齊,「你一個人可對付得過來?」

必齊稍稍抬頭看了他一眼。

這個視角與距離,她甚至能看到他漆黑的瞳仁,以及,像是不多前才鏟短的鬢角。時間擁有修飾人的力量,印象里不該存在在一個維度的大人和小人,如今光從外貌上看,倒是沒了代溝感。

但他也老成好多,沉澱一身的風雨味。

必齊:「沒事,你忙你的去罷。這點小事我自己可以。」

周恪不言不語地俯視她,是了,這才是他記憶里的施必齊。永遠與人方便的法則,輕易不帶累他人,其實,這些年不知不覺,她被動地由他破了無數次這個底線。

然而每次破完,都麻煩過了,她又會免責聲明般地急於擇開他,「你忙你的去罷。」

有人打心裡不受用這句話,嗯,我可真便宜,用完了就輕巧地一腳踹開我。我他媽冤大頭啊!

周恪再上前一步,想不爽地教訓她幾句。

那廂,探頭果然照到第六個胎心,是被擋住了,醫生表示有驚無險,必齊也開顏一笑,拍拍胸脯,幸好幸好。

繼而才轉頭來,看著撲克臉的人,「嗯?你怎麼還不走?」

「不走跟走也沒差了。」周恪腹誹她,活生生好大的人呢,杵在這裡,你看不見。倒是為個畜生憂勞成疾。

罷了,他確實不能多留,和醫生潦草溝通幾句,關於困困分娩后的注意事項。就先行離開了。

臨去前,還交代必齊把本月的業餘時間報給秦洛。

他們之前約好的,駕照必須得在畢業前拿到,不能延挨了。必齊問:「所以你之前的司機開掉了,是不是得讓那個老唐來教我?」

周恪不置可否,他說,賣個關子罷。

下午兩點,必齊抱著困困從醫院出來,原想著打車或坐地鐵回去呢。

街對面有車子沖她鳴笛。是老唐,他說老闆知會我過來送你回家,周總的原話,捎個寵物搭乘交通工具總不那麼方便。

其實彼此都懂。施必齊上車后,也能感受到老唐不懷好意的打探。

後座空位上擱著一個袋子,裡面俱是些流感常備的藥物。老唐解釋說,周總吩咐讓我買的,你看缺什麼,可以再去買。

許是這樣單向性的授予只會讓受恩者負擔,又許是她心裡有數,揭開袋子前,必齊長嘆一口氣,苦惱不已。

藥品倒是一應俱全。讓她意外的是,裡頭還有她之前喝的水瓶,只不過空了,而老唐也像是配合某人唱戲般地註解:是周總就著它喝光的。

瓶子里跌出個卷作條的紙片,鋪開來看:

小寧,

記得吃藥,順問秋安。

知名不具

施必齊不禁苦笑,四下看看,乾脆把紙條塞到了貓包里。

再聽到車內單曲循環著某首沒聽過的民謠。歌詞及調子都很小眾的取向,很曲高和寡,在當今流行的風向里註定要蒙塵那種,但必齊很喜歡,就問老唐,是誰唱的。

老唐也不清楚,只說,周總近來很愛聽。你喜歡的話,改天問問他。

「好呀,我是蠻喜歡的。」

因為說來不信,那聲線有幾分神似她。只不過她嗓子劈了,那人沒準還前途無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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