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出八折
天性憊懶的人他總有輕易自洽的本領。哪怕是再混賬的邏輯,再不該的想入非非,只要他想,就做得出來,難堪的也從來是別人。
只要他想,三分戲言也能說出十二分真情;
枯敗的花含進嘴裡,嚼幾下,也能吐出活生生新嶄嶄的一朵來。
可是此情此境,向來遊刃有餘的周恪卻覺得,他除了這麼說,別無他法。
對付旁人,他可以恩威並濟地花把式,一個願打一個也願挨;對付施必齊,就只有用巧勁。
如果說他內心深處當真有些壓抑已久的陰暗面的話,那麼也不該放在當下,而該在那場夢裡,
在那場極為荒誕,甚至是褻瀆她的夢裡……
玄關處,周恪自顧自換了鞋,就垂眸問她,量過體溫沒?
「量過了,39度2。」她還算聽話,一到家就洗了澡,眼下一身居家的穿扮,色調很素,倒襯得面色越發紙白,懨懨地,連說話力氣也無。
饒是如此,作為一個合格的潔癖,她等他換好鞋,還是去整理了下。
「但我已經吃過退燒藥了……」
直起身來話沒說完,周恪的手就來探她額頭。另一手控著她手腕,把人帶到懷前,掌心靜靜地貼著她額前,「壞了。」
「是不是很燙?」
「壞了不是說你燒壞了,是說我的手。必齊,我喝多了,怎麼辦?我現在手也是燙的,一時半會摸不出個大概來。」
言下之意,你別動,得讓我細細地多探幾番。二人就維持著這個姿勢、這個距離,彼此呼吸都能拂到對方面上,施必齊甚至一抬眼就是他襟口微敞的領子,白色襯衣沒打領帶,散著幾顆扣子,她聞到上面濃郁的酒氣。
「那就不必探了,難不成你人工還比體溫計准嘛?」
她要走,有人倚酒三分醉地不依她,才掉轉的身子又給他拽了回去。
這一次周恪乾脆用下頜,用通身上下最冷的地方去感受她。
必齊幾乎本能地石化在那裡,由著他下頜,由著那薄薄冒青的胡茬,從發端到眉心,一寸寸淬著烈酒般潑在她感官里。
「周恪……」
壓哨的話音才脫口,周恪示意必齊噤聲,伸手揉了揉她不知發燒還是羞紅的耳垂,像熬一顆紅豆,再低頭來就她目光,單手扶著她側臉托起,問道,你還記不記得上一次燒這麼厲害是什麼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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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得。
是大二那年。施必齊初潮比同齡人足足遲了兩年多,就連害水痘的體驗,也直到大學才有。
大二下學期,她記得是三月,那年的倒春寒很長很拖沓,冬天像個起床氣很重的孩子賴在被窩裡不肯走。城市從正月就泡在綿綿不休的雨里,彷彿永遠無緣得見天日。
必齊隨班去了趟徽州測繪寫生。
返校當晚,人就開始高熱、頭痛,身上也起了密密的紅點子,從頭髮、軀幹遍布全身。
起病得急也凶,她和室友都無甚經驗。後者權當是過敏,或者麻疹,問她是不是在鄉下碰了什麼腌臢東西,鄉野地方蚊蟲多,沒準過一宿就好了。
三月,哪來的蚊子?必齊倒也有些憂患意識,強濟著起床穿衣,就要去醫院掛個急診。
彼時離門禁僅剩半小時。
春雨綢綢下夜色愈來愈濃。室友看必齊堅持,並不多勸,更沒老好人地說陪你一起。
因為嚴格來說,她們不過普通聯絡的交情。大抵在世俗人的眼光里,她這樣冷調淡漠的性子,註定要不合群,不討巧。
可是必齊當真撐傘而去時,室友又違心地欽佩起她。
有時你不得不承認的,人生漫長如斯,一個人能熬住孤獨才是莫大的品格。
距離學校最近的醫院也有兩公里,必齊發著熱,委實走不動,就叫了輛車子代步。
其實在車上她也想過求助誰,想過姐姐,姑姑,抑或是年前才分手的男友,但這些人無一例外,他們都在「無條件」的範疇之外,屬於她開口前要建設好久的選擇。
……
那廂,一月兩度的香期,周家父子在寺里給姚棠供了長明燈。
杭州那年雨水也很豐沛。供燈的主意,和認捐佛像一樣,是周恪盤著老頭非要來的。
周孟欽本就信佛,他自己清楚這功德循環的因果,跪的時候,也很是虔誠些。
倒是那口口聲聲要來的人,袖手在側,不拜也不跪,只抬頭望向那佛堂外、廊檐下,多少樓台煙雨中。
「怎麼著?就你例外些,我跪得,你跪不得。」老周腹誹老大,看來說祭拜生母是假,其實,就是拐著彎地報復我呢。
報復我不肯把僉豐樓的經管權交給你,是不是?
這話他當著姚棠也敢說,說讓她在天有靈好好看看,你養的好兒子呀,孝順沒學到,凈學些吃肥丟瘦的本事,成天就盯著我那點家私。
我還好是沒死,要是死了呢,他不得縱到天上去啊!
僉豐樓如今還在梁賽君手裡。
而周恪二十歲至今,八年的光景,雖說跟著父親運轉了不少,但有些實權,他當真貪心,周孟欽留個心眼也不會給。
就這樣掣肘著他。
周孟欽說,沒那麼容易,萬丈高樓都得平地起。
你才多大啊,你有什麼值當我把錢權都交給你的?
爺倆在佛門凈地冷戰。周恪一句還嘴沒有,等周孟欽自顧自說了許多,一回頭,這廝老早溜了,老周心道不好,從蒲團起來追出去,就只來得及看著那雨里的車屁股,揚長而去。
他們來杭州只開了那一輛車。
蔫壞的人一路開回上海,進市區已然是深夜。
零點缺一刻。施必齊的輔導員急call他,告知必齊得了水痘的事。從中學到大學,接管過必齊的老師都曉得她有個「哥哥」,在家校溝通上遠比名義上的監護人更殷勤盡責。
緊急聯繫人自然也填的他,而水痘這類重點監測傳染病,報告時限24小時,輔導員必須得通知到位。
周恪二話不說就尋去了醫院。
最終是在采血處找到的人。凌晨的醫院依舊很忙,沸反盈天之下,她就伶仃無告地坐在台前,饒是外套帽子大大地蓋在頭上。
他也一眼認出她,人群里最蒼白的那抹底色。
周恪走去掀她帽子,「出這麼大的事為什麼不告訴我?」
開口那秒,他心情並不好。一來先前和父親不對盤的余怒還在,二來,他嫌她事多、麻煩。
都說養兒方知父母恩,他這還不算真養呢,就體會得夠夠的了,動真格還得了?
關鍵還是個「逆子」。
「逆子」當即把帽子扒拉回去,「你別動我帽子呀!」
周某人很不受用,這什麼過河拆橋的兔崽子!不讓我動,我當真稀得管你?
他就手掇來個板凳坐下,正襟危坐,要施必齊轉過來,他要訓話,這才發現她非但壓著個帽子,臉也被口罩遮沒了,有人頓時氣笑,「外頭貼你通緝令了?」
說著伸手去揭,必齊不肯,「很醜。」
水痘發到臉上了。
周恪:「嗯,我知道很醜,因為我也中招過。」
必齊還是不肯,倒不是有包袱,就是那密集的樣子,她自己看了都瘮得慌。
不等周恪反應,那頭護士喊她,把手伸過去,要指尖采血。其實不採也行,但出於她算校區里首發的考慮,化驗下血常規保險些。
體感來說,指尖采血最痛,十指連心,它有個反覆擠壓出血的過程。而必齊原就有些暈血,她壓根不敢看,全程都低頭忍不作聲。
等待讓幾秒時間變得尤為漫長。周恪看她忌憚成那樣,倒也問護士,你們這得抽幾管啊?她貧血,別把我好端端的人給抽沒了。
護士也玩笑,「你不她家屬嘛?當真抽多了,拿你的血替上。」
必齊下意識斜眼來看他。
周恪乾脆順著搗糨糊,「啊,我是她家屬,是她如父如兄的世交兼『姐夫』兼『大伯』。您看這麼多層關係疊加,合不合你們獻血的規矩?」
「說什麼呢?」她小聲責備。
「說錯了嗎?」他坦蕩反詰。
「……」
是的,沒毛病。因為只有這樣,他對她十來年的照拂才說得通,才合乎情理,
他不辭辛勞跋涉半城趕來的心境,也才待在它本本分分該在的身份上,從前十年如何對她,如今也一樣。
必齊采完血就被留院打點滴了,她燒得很嚴重。
次日周恪過來前,還特為問她想吃什麼,路上買好捎過來。醫生關照過的,這不能吃那也要忌口,和齋戒沒差了。
沒什麼想吃的。她有時服帖過了頭,被問了半天,沒法子,說那就雞蛋羹罷。
於是周恪繞道去了僉豐樓,讓廚子小灶給他蒸。濃油赤醬都別放,哦對了,蔥也不要,小妮子不吃蔥蒜的。
半小時后,祁瑞把羹拎給老闆,秉著吃瓜人的覺悟,笑道,「這又是看上了何方神聖?怪上心的,能讓您破例成這樣,鐵定不一般罷……」
周恪發落他滾,「你知道個屁,滾去幹活去!」
撞槍口了。祁瑞訕訕就要轉身,又聽表叔喊話,「等等!」
「你剛才說什麼來著?」
沒說什麼呀,複述就會留案底的事,祁瑞才沒那麼傻。結果這廝偏要他說,誘供著他,倒帶般地把話原原本本復盤一遍。
從后往前,由頭至尾,
直到那句,
這又是看上了何方神聖?
*
也不過兩年前的事,回想起來卻有點遙遠,以至於恍若隔世。大概是有紀念意義吧,必齊也不禁好笑,「我是那時候才知道水痘得過一回就不會再得,這個說法並不絕對。」
「住院時醫生給我科普的,說還是因人而異,有些人能終身免疫,有些人就不能。」
「所以你那陣子鞍前馬後地來醫院,也並不安全,是有二次感染風險的……」
她不經意說了一堆,突然被動住嘴了。
有人拇指按著她下唇,彼此的呼吸吐納里,他說,「你省著點,好容易話癆一遭呢,一次性全倒完了可還行?」
很乾澀的指紋,而她口唇脫水也是乾的。
偶然也好,鬼迷心竅也罷,必齊下意識抿了抿唇,再抽身退開,微微送客狀,「好了,人你看了體溫也量過了,沒什麼大礙,你趕緊回罷,明天公司還要忙。」
「忙?忙都沒什麼。」周恪閒情逸緻地抱臂倚著門框,「忙是生活的常態,而常態之外總要有些特例。總是循規蹈矩又有什麼意思?」
施必齊佯裝不懂。
氣氛有點微妙,她乾脆借故去到客廳。
也問那燈下的人,渴不渴?要不給你倒點水。
「必齊……」
他不開口她都不知道這人何時來到身後的,悄無聲息,以至於水還沒注滿杯子,手裡的養生壺就被周恪順走了。
他手虛攏著她身側,烈烈的呼吸貼在她耳根,可是出口的話,又無比地偽君子,「我來都來了,你就忍心讓我無功而返?怎麼著,」他說話大喘氣,「也得讓我親眼看你睡著,才能放心離開。」
必齊試著去摘他的手,摘不掉,就索性去搶他手裡的水壺。
可惜周恪潑皮地把胳膊舉得好高,她夠不到的地方。
許是他真醉了,或者,夢裡縈繞的那個場景總是無法在現實如願,他低低的聲音控訴她,「你是不是葫蘆托生來的?太陽曬鋸子割都死活不開竅!」
「誰說我不開竅?」
那是什麼?再問她又不說了,周某人奚落她,這嘴比收費站的ETC還智能,一下開一下闔,車不來就永遠闔!
說著戛然而止,只目光緊盯著她耳後。
施必齊問怎麼了,也抬手要來摸;被他一把攫住,周恪煞有介事地說,「別動,這裡發了幾顆水痘你沒發現嗎?」
「真的假的?鬼扯!」
話音甫落,有人把水壺塞她懷裡。
得來全不費工夫,必齊下意識一閃神,隨即就整個被人撈抱起來。
天花板都倒扣般的失重里,她驚呼著去揪他衣襟,手裡的水壺滑跌在地上,被周恪無視了。
他三步並兩步地送她進卧房,傾身落她在床上,身子就維持著俯低的姿勢,撳亮床頭的燈。
逆著光,來審視她此刻無比精彩的微表情。
直到施必齊緊閉著眼,求饒般地一句,「不可以……」
預想的危機隨著那氣息步步而來,抵達時,卻只是微乎其微的一口氣。吹拂起她額前耷拉的劉海,有人再把掉下來的退熱貼重新貼上去。
「睡罷,我看你是好了,上躥下跳有勁得很。」
朦朦間,她看到他退坐到床頭的光圈裡,說我看著你睡。
當然,也不忘惡人先告狀的嘴臉,無辜無害道,「如果這樣還不可以,我真不知道有什麼可以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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