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出五折

一出五折

施必齊終究開不了口,饒是他幾番追問,她也一句話:

沒什麼。

太難為情了。要她怎麼說嘛,總不能直言,我先前衝撞了你在那什麼。

這比必昀惡作劇地揭開她蒙眼的手,要她看到電視里的兒童不宜還要命。

周恪半信半疑,「真沒什麼?」

「真沒什麼。」必齊乾脆急中生智,「可能因為看到你在洗車子,好大的車子,那個水管還呼呼地……我就有點害怕。」

說謊人做賊心虛,聽謊人也顯然不買賬,目光於煙霧後面緊一緊,終究還是作罷了。

畢竟她能想到攢錢賠罪,再杯水車薪,心意也可嘉。就是那豬委實丑了點,兩個黢黑鼻孔,身軀腫得像個泡發了的饅頭,她還矜貴得很呢,等老闆數完鋼鏰,就忙不迭抱回懷裡。周恪不由謝天謝地,好歹沒說把撲滿一道賠給他。

豈料下一秒,怕什麼來什麼,「要不你連它一起拿走罷!」必齊眼巴巴地說。

周恪:「……大可不必。」

「我認真的,」話說回來為什麼嫌棄呢?明明很可愛,「別看它其貌不揚,其實可以容納好多硬幣的。」

「你數過?」

「嗯!這個豬撲滿是前年懌哥哥送我的生日禮物,我從入伏開始每天攢一塊錢,直到填滿,倒出來和必昀認真清點過,總共一百零五塊!」

周恪服了。小鬼就是小鬼,這麼點錢也能歸到大頭行列,關鍵她當全世界和她一樣小,一樣有攢零頭的耐心,更踩雷的,是他得知真正的物源是誰,瞬間徹底勸退了,「謝謝,你留著自己用罷。」

「好吧。所以你還是嫌它丑,對嘛?」必齊有點不甘心,就追著他問。

一個身高腿長一個矮豆芽,很快拉開了距離,她只好跑快些,才到路邊,差點被車子刮蹭到,周恪回頭就拉過她,「趕著投胎啊!」

又斷喝那車主,「不會騎別騎!」

施必齊揉揉被他箍疼的手腕,心想,可是你說教的和那人罵我的一模一樣。

但她終究沒說,因為她看得出眼下周恪情緒不高,或者他一向如此,陰晴不定的狗脾氣。

周恪鬆開必齊之餘,瞧見她腕上圈著個紅皮繩,就曲指一勾,「是不是你們女孩子都喜歡戴這個玩意?」

「對呀。因為我們時時刻刻需要扎頭髮。」

「那要是短髮呢?」

「那就當手鏈咯。」

必齊說,這是同桌傳染給她的習慣,同桌手腕上總是變著花樣的發繩,一年365天。因為出早操寫作業要把頭髮綁起來,免得礙事,她頭髮太長了……長到剪下來能賣好多錢。

對了,頭髮是可以賣錢的,你知道嘛?

這個年紀的小孩思維總是發散乃至奔逸,小嘴嘚啵嘚能扯許多。周恪都不明白,怎麼好端端地,從皮繩跳到賣頭髮!

他站在門邊把煙深吸到底,就開門要上車了,也在嘴邊做個關拉鏈的動作,提醒話簍子:

打住,回座位。

施必齊順著他手指看向後座,才意猶未盡地撇撇嘴,繞回後面。

偌大的越野車,底盤高得堪比坦克。她真真是爬,手腳並用地爬,最後周懌看不下去拉她上來的。

必齊忍不住牢騷,「幹嘛買這麼高的車子,明明就不好看,像個怪獸。」

「那你麻溜點下去罷。自己矮矬子還嫌車高了。」什麼品位,周恪不敢恭維。所有車型里他就偏好越野這一掛的,尤其這種軍用車改裝款,算是圓他一個夢吧,他從小就跟老頭說想去從戎,可惜後者堅決不肯,理由也是當年抓周宴上他抓的是算盤,天生商賈命。

老頭挺迷信這個。

老大甩臉子,周懌不敢多言,只小心翼翼解圍,「大哥,今晚去哪吃飯?」

周恪每次來接他都會把車直接開到館子里,一來懶得回家,二來權當現捉個地陪,陪自己重溫家鄉味。這裡頭還有另一層私貨,就是周恪曉得老二胃口淺,吃不慣外食,故意陰壞地磋磨他呢。

而周懌直到今天還沒明察。

換言之,叵測居心要是輕易被看穿的話,又算什麼居心呢?

路況遇到晚高峰大塞車。周恪指尖在方向盤上輕輕地叩著,想了想,和兩個小孩說,「帶你們去僉豐樓逛逛罷。」

「可以,我贊成!」周懌巴不得,到自家菜館總好過吃那些不知道從什麼勞什子提煉的油。

而必齊渾渾噩噩地,看到車窗因冷熱交遇起了層水霧,手下意識捫上去,印下個掌印,她又不禁想起了那天,夢魘重現。

夢魘的始作俑者就坐在前方,坐在斑斕的霓虹里。

不知怎地,她腦洞上線了,她覺得自己和懌哥哥像兩個待宰的雞崽子。

至於周恪,他該是老狐狸。

*

僉豐樓是一處獨立宅院。封火牆、跑馬樓的徽派設計,有做舊感。

風雨里門樓眉頭緊皺,爬滿了皺紋。

當初周孟欽投資它,也不過是拿來和老爺子對賭的試金石,不成功便成仁。不曾想,發展到今天長三角本幫菜的一甲招牌。老周也因此摘了父親手裡的花,成了順位第一人。

周孟欽時常教誨兄弟倆的話,周家兒郎頭一個要有血性,輪到你們,將來我也是這麼個考驗法。

用實力成績說話。

店大欺客就會飢餓營銷。不到七點,等號的隊伍都排到打烊邊上了,經理祁瑞忙著張羅等位的茶點,一抬頭望見來者何人,駭得差點把自己交待了。

一口一個「不得了」地喊,去迎二位爺,「今朝什麼風啊,把您倆給刮來了。來吃飯?來私訪?」

「就不能二者兼得?」周恪摘下外套遞給他。看生意挺好,叫祁瑞先忙,別管他們。

「那我怎麼敢的呀?」祁瑞忙找人把沒開台的包廂收出來,備好熱毛巾,沏好茶,要上等的碧螺春。

說完才瞧見周懌背後的施必齊。

沒長開的五官和年紀。扎著兩個哪吒丸子,眉眼怯懦又不失靈氣。

祁瑞問少東家,「這誰家的?」

「偷來的,」周恪搶答了,還戲謔地噓聲,「記得保密。」

必齊聞言,沖他背影比射擊手勢,biubiubiu……沒收手就被那人回頭逮個現行,以為這下完蛋了,閉眼乖乖看打,結果他也只是一哂,就兀自走了。

僉豐樓上海區的管理實權如今在梁賽君手裡,幫著盤盤賬,協理下人力的用度。

祁瑞就是她從娘家接濟來的。原則上說,周恪該喊他表侄。但某人從不認這層關係,還動輒找他茬,祁瑞每每在表叔處吃了癟,都要找姨婆哭訴,可是梁賽君也沒轍:我都得敬他三分,別說你了!

故而眼下,祁瑞是半點不敢怠慢,腦袋別在褲.襠上的。

東角正廳里坐著幾位住建局的主,原不該報到周恪這裡,但祁瑞想想還是招了,周恪問,「哪幾位?」

「劉主任牽頭。坐半天了也不急著點菜,就光打牌。您看看要不過去打個招呼?」

是姓劉的就沒事了。周恪把襯衫上的煙灰拂開,不可一世之貌,「這老東西好日子沒幾天了。」

就是個和珅跌倒嘉慶吃飽的大貪子而已。周恪也警醒祁瑞,以後這種人情少賣,等他們散了,找個由頭把賬全平了,沒腦子啊,什麼貨色都結交!

祁瑞有點冤,我個打工的做不了主啊,還不都是姨婆的意思。

又問周恪,「您怎麼曉得的?」說得好像住人家小金庫里了。

原因也很簡單,他這幾日都跟在老頭身邊,上頭什麼風吹草動自有所耳聞。

一開口才想解釋,看見對面的必齊,還是打住了,周恪單腳一踹祁瑞,讓他滾蛋,「該幹什麼幹什麼去!」

殊不知必齊早聽懂了。她因為父親的緣故,對這些特權階層的深水總是過早地諳熟,隱約也能預判到,周恪嘴裡那個姓劉的,不日,就會是第二個辜曼鈞。

成螺的茶葉在水裡載浮載沉。必齊嘴巴耷拉在杯口,可憐巴巴地把它壓扁,好餓,她和懌哥哥小聲說。

周恪卻在煙霧裡眯眼瞧她,「很醜。」說她這個動作。

「就做就做!」

周懌看著也好笑,這兩人大抵天生相剋,一見面就王不對王。他起身搛了兩枚桂花糕,送到必齊碗里,「先墊墊肚子。」

「吃完就能吃正菜了嘛?」

「那估計還早吧……」

「那沒意思,不吃了。我要攢肚子。」

必齊要懌哥哥把脖子上和人打球的哨繩解下來,太無聊了,兩個人可以玩翻花繩。

周懌不會,必齊就手把手教他,翻來覆去也不過那麼些花樣,他還是記不住,必齊都急了,教好徒弟累死師傅啊!「你怎麼比必昀還笨?」

必昀總是罵她蠢,其實自己半斤對八兩,在小事上總是缺根筋。

不然手機里的戀愛簡訊也不會給先生看了去,必齊說來就義憤填膺,「他們根本沒做什麼,可先生還是懷疑了,也懷疑必昀最近成績下滑和那個男生有直接關係。」

說罷,又不無雙標地教育周懌,「你不許早戀!」

周懌都聽傻了,「怎麼輪到我就不許了呢?」

唔。必齊歪著頭望天,溜溜的眼珠子一轉,能想到的託詞只有,「因為你太丑了,沒有女孩子會喜歡你。」

「胡說,我哪裡丑了?」

……

兩個兔崽子跟對口相聲一般,周恪額角發脹,趕緊催祁瑞把菜布了,吃完各回各家,各找各媽!

豈料山珍海味一上桌,小的那個更不捨得走了。

平日為了學戲保持身材要各種忌口,她這個年紀承受了不該承的太多,一看見滿眼珍饈,就餓牢里才放出來般地,大開葷戒,下場就是離開的時候,撐得肚子圓滾滾地,路都走不動。

撐得腦袋也稀里糊塗地,被周懌背上車后,就想睡覺。

周懌說,睡也好,省得等下車子動起來,你又要吐。

周恪沾了酒,只能找司機來開。才坐上副駕,如釋重負地鬆鬆領帶,他讓司機先送他們回家,自己自有去處。

車子沒開多遠,左側跌下個漆漆的腦袋。周恪忙不迭拿手接住了,再聽她咕噥囈語:

媽媽,佩佩想你……

不等他回過神來,必齊嗚哇一聲,吐了他滿手都是。

暴怒的人即刻搡開她的頭,任由必齊撞在座椅上,撞醒自己眼冒金星。

而那人暴跳如雷,「施必齊,你給老子滾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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遊園驚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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