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實在忍不住五臟六腑的翻湧,季芊婷一口暗紅的血垂直吐出,身前的雪緞錦被暈染了一角,耳內轟鳴,嗡嗡作響,什麼聲音都聽不真切,又覺著眼前眼花繚亂,看不真切,下一刻她便失去了意識。
身子從未如此輕鬆過,輕飄飄的,像踏在雲彩里。
她像是做夢了,卻又覺得一木一景十分真切。
夢裡,她居然看到久而不見的那個人,那個從小總是捉弄她的林泊元回來了。
他紅著眼,身形消瘦,同從前相比褪去了少年的稚氣顯得更加成熟穩重了,除了這些,她還看到了點別的,他看起來憔悴了許多。是遇到什麼事了嗎?
季芊婷站到他的面前,他卻視而不見,一雙赤紅眼直勾勾的朝上看去,額頭青筋凸起,像要吃人般。順著他的目光看去,頭頂上,是鍾府的匾額。
夢境轉圜,她感受到一陣凌亂,府里傳來驚叫聲,嘈雜聲,可她什麼都看不到。
林泊元再出來時,白衫之上染了大片血跡,見他步伐平穩,又不像受傷的樣子,沾血的雙手還捧了一隻烏色的罈子在懷……
嘴裡念叨著什麼,當他從季芊婷身邊路過的時候她聽清了。
林泊元說的是:芊婷,我帶你離開這裡。
季芊婷就這樣看著他一步一步走遠,面容憔悴,身形落寞。
她不知是怎麼再次來到林泊元身邊,只聽房門外有人哭,有人勸,他卻充耳不聞,自顧自的將牌位立在自己房中,修長的手指一遍一遍的撫摸牌位上的名字。
季芊婷走上前去,只瞧了一眼便紅了眼眶,雙唇微抖,心口如同海浪拍岸,一陣一陣的激蕩不停湧上來。
那牌位上寫著:亡妻季芊婷。
字體熟悉,出自林泊元之手沒錯。
林泊元起初還算平靜,最後終忍不住沉聲暗泣,一遍一遍念叨:「芊婷……我的芊婷……」
一件從來不被證實的事情終於在季芊婷面前被掀開。
淚水從眼角滑落,滴在她的手背上,滾燙。
林泊元對她用情如此,是她從前從未察覺的。
她恍惚記起,她嫁給鍾明齊的前日,林泊元來找她,將一隻玉鐲送給她,說是新婚賀禮,再無其他。後來他便離了京城,杳無音信。
原來他是在躲,到底是因為自己傷透了心。
那時的自己,只以為他同旁人一樣看輕自己,誰能想到,他藏著這件事,一藏便是這麼多年。
心驟然一疼,夢境不長久,終於還是回了現實。
她緩緩睜開眼,依舊是熟悉的簾朧紗帳遮眼,病中不適依舊,那夢帶給她的感受仍舊在,她下意識的去摸手腕上的鐲子。
鐲子觸手生溫,從得到那日便一直鬼使神差的戴在手上,不曾離身。
再想到林泊元,她的心仍舊剜著疼。
「芊婷你醒了!」鍾明齊見她睜眼,眼中的欣喜和關切是演不出來的。
他的聲音徹底將季芊婷扯入現實,她心底一陣惡寒,緩緩看向鍾明齊。
他當是才歸來,連官服都沒來得及換下,面容俊郎溫潤,一雙眸子永遠都透著一股說不出的溫柔,在今日之前,季芊婷還以為,這般情愫,只是屬於自己的。
季芊婷越是平靜,鍾明齊心裡便越是發慌,他寧可她同自己哭,同自己鬧。
此時季芊婷的嘴角還掛著一抹未擦凈的殘血,與她蒼白的唇色成鮮明對比,鍾明齊掏出帕子輕輕為她擦拭,一舉一動皆是溫柔緩動。
季芊婷坐起身,不知是不是吐了血了緣故,再醒來時候居然覺著身子輕鬆了許多,並未費力多少便起了身,還讓鍾明齊看了一愣。
「你就沒什麼話要同我說?」這樣的事,按照常理來說,該是暴跳如雷,或是大聲質問,可連她自己都沒想到,為何事到臨頭,她反而平靜的不像話。
鍾明齊舉著帕子的手還僵著,隨她問起便知躲不過,細不可聞的一聲嘆息后良久才冒出一句:「芊婷……對不起。」
這句話究竟幾分真心,季芊婷叫不準。
到底是在他說出這句話的時候落淚了,此言既出便是說明,那女子講的都是真的。
一滴淚從眼眶滑落,滴在手心上,季芊婷手指攥著被角,啞聲道:「旁人都說我有福氣,在家時本是個不受重視的庶女,卻得了個好夫婿。你步步高升,才不過五年時間便官居二品,又對我百般體貼……」
說著,她冷笑一聲,嘲弄自己罷了,「我本以為,自己確實有福氣,誰曾想,到頭來,我的這點福氣,還是沾了旁人的光。」
季芊婷轉過臉,眼中紅絲醒目,載著沉重的委屈痛楚,目光似劍,逼得鍾明齊不敢直視,「你對我好,不過是因為我長得與她幾分相似……」
就在吳漫雪出現的那一刻,她便什麼都懂了,六分相似的眉眼,特別是笑起來時。
鍾明齊依舊無話可辯駁,只內疚又無力的念著她的名字:「芊婷……你聽我說……」
「事到如今,你還有什麼好說的?」季芊婷抬手抹了淚,眉毛一提,質問道,「說你們的孩子嗎?還是說你們二人如何情深?你演得一手好戲,我從前竟一點兒都瞧不出你的不對勁……」
「若不是她今日找上門來,你還要瞞我到什麼時候?還是你已經覺著我時日不多,待我咽氣時便將她扶正?」
「不管你信與否,這些年,我並非完全將你看做是替身,」鍾明齊咬了牙,終於斟酌了解釋,「我承認,當初在季府見你時,卻有此心。可後來相處下來,我便清楚你們二人性情截然不同……她來京城投奔時,身無長物,我實在狠不下心棄之不顧……」
此言與吳漫雪所說略有出入,可翻來覆去結果都是一樣的,是非對錯季芊婷無心去追究,因為沒有絲毫的必要。
季芊婷冷笑一聲,「哦?大人心裡原來有我一席之地,芊婷真是感激……」
話音才落,季芊婷悶咳了兩聲,鍾明齊看在眼裡,湊過來想要給她拍背,卻被阻止,「不要碰我!我覺著噁心!」
鍾明齊的手僵在半空,果然就不敢再動。
一雙眼睛擔憂的望著季芊婷,不知所措。
「孩子……」微微平緩了些,忽又想到什麼,季芊婷才又言,「我病成這樣,不會有孩子了,可我為什麼病成這樣,你又為何能順利高升,你比誰都清楚……」
鍾明齊垂了眼,雙手垂在身體兩側,微閉了眼,而後睜開,「我不該負你。」
有些事即便不說,她也想得通,這二人情深至此,當初卻沒在一塊,許是因為他出身寒門,娶不得吳漫雪。
季芊婷將目光從他身上收回,落在手腕的玉鐲上,指尖撫過鐲身,又想起方才那似夢非夢的時刻,眼底一抹笑意浮出,「聽說,人將死的時候,能看到未來,從前不曉得,今日方知是真的……」
那不是夢,就是她死後不久的將來,那個她從前喜歡過,卻以為他討厭自己的少年在她嫁人時負氣離開,又在傳出她死訊時候歸來,手捧著她的骨灰罈……
鍾明齊聽不懂她的話,卻無端覺著心慌。
亂如麻。
「鍾明齊,」這是季芊婷第一次喚他全名,這般陌生,「這輩子,我不曾對不住你,臨了,我想跟你要樣東西,你若還有半點兒良心,就痛快給我。」
「你別說這種話,你的病會好的,我已經派人四處尋訪名醫,總會好的……」
「給我寫封休書!」季芊婷打斷他的話。
這下子鍾明齊徹底懵了,即便如此,他也從未想過要走這一步,第一反應便是不成。
他緩緩搖頭,希望從她眼睛里看出些端倪,希望此刻她說的只是氣話而已。
「就此咱們一別兩寬……」話說得太久,她有些體力不支,慢咳了兩聲便仰倒下來。
這次鍾明齊沒有來扶,只沉浸在方才她講的話里。
他只顧著拒絕,想都不想的拒絕。
「我不會放你走,不會!」鍾明齊挺直身子,堅定強硬的同她講道。
這回季芊婷徹底急了,握著拳頭捶在床沿上,卻是無力的,兩行絕望的淚水從眼角滑過,打濕鬢角流落枕上,「我不欠你什麼,我對你來說已經沒有任何利用價值,你為什麼還不肯放過我!」
「我對你不是利用……」鍾明齊雙拳緊握,不知怎的才能讓她相信,「我承認我愛她,可是我心裡也有你……」
「滾!」自心肝脾肺傳來的疼痛一浪接著一浪,她幾乎是用盡了最後的力氣才罵出這句話,隨後喉嚨血腥滾燙,一口暗黑色的血吐出,再便是鍾明齊滿目的慌亂,和撕心裂肺的吼聲……
天地靜瑟,一切都歸於塵土,她失去意識前,眼前走馬觀花似的晃過她從前和林泊元的點點滴滴,還有她看到的將來。
身體不覺著痛了,一點兒都不覺著,她知道自己終是離開了那病歪歪的身體。
她這一生過的苦,卻在結尾處往她手心裡塞了塊糖,僅此一點,她也便不覺著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