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揣著複雜的心情一步一步近了學堂,屋裡有些嘈雜聲,學究應當是還未到。季芊婷微一探耳,便聽著堂中文竹帶著哭腔講話。
自己不受待見,唯一的侍女也常被府里兩位姐姐擠兌欺負,季芊婷想也沒想提裙進門,還未站定,便見著一片熱鬧光景。
文竹蹲在堂中最後的桌案旁掉眼淚,面前站著季芊婷的二姐季秋棠,腳下踏著繡鞋正用力碾著什麼,面上是一副咬牙切齒的兇狠神色。隨著她腳一動,文竹便顫動一分,門口季芊婷心一緊,忙上前去,見文竹正試圖從季秋棠的腳下爭奪什麼,定睛一看,是那支鹿毫筆。此時在季秋棠的腳下,筆管已經裂開。
「文竹,你站起來!」季芊婷突然出現,惹得堂中眾人側目。
季秋棠慢吞吞的回過頭來,用眼角睨著她,眼中厭惡的神色都懶得收斂,何其放肆。
季秋棠同她一樣,也是妾室所生,不過與季芊婷不同的是,季秋棠恰到好處的遺傳了她生母柳姨娘的勢利眼,人前人後,拜高踩低,甚至從來不會遮掩。
在這府里,她同柳姨娘一樣,拜的是當家主母和嫡女,踩的是季芊婷。
文竹見自家姑娘過來,也顧不得季秋棠腳下的筆,胡亂抹了把淚起身,委屈的低吟一聲:「姑娘。」
「三妹來了。」未等季芊婷開口,一直坐在前側看戲的季若怡站起身來,擋在她的面前。
面上雖是笑著,可眼中卻是一片涼薄,學堂中除了季府三姐妹,還有外人,身為季府嫡女,她整日想的便是怎樣博取一個好名聲,
尤其擅長人前做戲。
沽名釣譽。
「幾日不見,身子可都好了?」季若怡上下打量著她,看似關懷得體。
「託大姐的福,我今日身子已經好全了。」季芊婷微一垂眼皮,后抬起眼時目光轉向文竹,「你這是怎麼了,鬧的哪一出?」
文竹原本平息的怨氣在季芊婷問她時又涌了上來,眼淚又止不住的往下掉,那筆,她是真心疼。
自家姑娘還沒上手,便被人硬踩壞了。
「你的筆不小心掉了,被二妹踩了,文竹這丫頭心疼的便哭了,」季若怡抬手捏了捏季芊婷的腕子,「都是自家姐妹,想來二妹也不是有意的,三妹別放在心上。」
任誰看了季秋棠那副凶神惡煞的模樣都知事情哪有這麼簡單,季秋棠何許人也,怎麼會這樣不小心,見著她腳下這會兒還不肯放鬆,當知是有意為之。
「大姐說的是,」季芊婷唇角微微勾起,慢慢行至文竹跟前,抬手拭了文竹臉上的淚,低聲道,「別哭了,回去再說。」
文竹抿了嘴唇,自然知道委屈這東西就是要咽下去的,鬧得大了,季秋棠無理辯三分,整個季府上下,無人會給姑娘做主,此時不忍,又能如何呢?
見這主僕二人一副不敢聲張的模樣,季秋棠見了便覺痛快,這會兒垂了眼皮瞧著腳下那鹿毫筆,越發得意起來。
這筆她鐘意了許久都搶不到,誰知竟讓季芊婷得到了,她怎會甘心,乾脆讓侍女故意將筆碰掉,再將它踩壞。即便小到一根針,只要她沒有,季芊婷也不能有。
這麼一鬧,堂中安靜,外人皆知季府二姑娘的脾性,卻無人出來說句公道話。
這樣的日子,從前季芊婷不知經歷了多少。
每一次都是默然坐下,將所有事都忍了下來。
這次也不例外。
不過旁人不知道的是,季芊婷內里已經換了,再不似從前。
見她不聲不響,季秋棠這才心滿意足,眼角依舊斜著她,嘴角含笑,轉身回到自己座位上。
才坐穩,便見一小廝進來,徑直走到季若怡面前道:「姑娘,方才前院過來傳話,說老學究來的路上的腰閃了,現已經倒在床上動彈不得,這幾日便不來學堂了,大人說學堂幾日放假,不必上課。」
「知道了,你下去吧。」季若怡微一抬手。
堂內眾人聽得一清二楚,季芊婷簡單收拾了桌上物件,趁人不備,帶著文竹從後門溜了。
出了門,這文竹才敢說實話,「姑娘,那筆分明就是二姑娘故意踩的,我見筆落地后便去撿,誰知她上來便死死的踩住……」
「我知道,」季芊婷點頭,「她是什麼人我還不清楚,筆我倒是不心疼,只是心疼你起早去搶了幾日。」
「二姑娘一直都想要那筆,今日見您有了便眼紅,大姑娘在那裡眼見著偏又不管……」
「你明知道她們二人是一個路數,不過是一個紅臉一個白臉罷了,你能指望她什麼。」
「只盼著姑娘來日嫁得如意郎君,離了這沒一絲親情的季府,到那時候,便再也不必受這樣的氣了。」文竹說著還抽了下鼻子,臉上掛起一抹嚮往的笑容來,這便是眼下文竹最盼望的事了。
季芊婷沒接話,從前她也是這樣想的沒錯,後來呢,她自認為鍾明齊是她的良人,誰知,不過是鏡花水月一場罷了。
「三姑娘!」
身後忽然傳來熟悉的聲音,僅這一聲,便像是若干枷鎖,將她困在原地動彈不得。
她覺著此時此刻自己身子都是僵硬的,直挺挺的立在原地,若非微風吹動了額發,還真同木樁無異。
與她成鮮明對比的,便是一旁靈動的文竹,文竹一見身後來人便笑開了花,這是替季芊婷開心。
文竹偷偷扯了季芊婷衣袖,低聲道:「姑娘,是鍾公子。」
她當然知道是鍾明齊,他的聲音,她怎麼可能聽不出呢。
愣了這麼會兒,有所緩和,季芊婷緩緩轉身,果然見著一身素白衣裳的鐘明齊就站在她身後。
五年前的鐘明齊,一介布衣,身上永遠是一件洗的發白的素袍,臉上掛著溫潤的笑意,從他的臉上,永遠看不到嗔怒,無論在何種境地,都能淡然處之。
此時此刻的季芊婷目無表情的看著他,眼中沒有該有的星光閃爍。
這漠然疏冷的目光不由得讓鍾明齊心頭一怔。
這目光似曾相識,一時又想不起在哪裡見過,卻讓他全身上下都不舒服。
「你有事?」
僅這一句,沒有稱呼,沒有寒暄,人還是那個人,卻又不似那個人。
鍾明齊面上笑容一僵,隨即從身上掏出一隻筆匣遞到季芊婷的面前,帶著幾分討好的意味,「方才我聽說二姑娘弄壞了你的筆,這支是我前陣子新得的鹿毫,一直沒捨得用,若三姑娘不嫌棄,便送給三姑娘。」
他便是這樣的性子,會權衡利弊,不會得罪任何人,私下安撫。
前世也是這樣收了他一支筆,點點滴滴的小事湊在一起,便讓她恍惚的以為是真心。
「多謝鍾公子,只是這東西,我不需要。」季芊婷沒有看那筆一眼,眼神從始至終都是冷著的,連語氣都透著冰涼。
還未等到鍾明齊再開口,季芊婷便微微福身,帶著文竹轉身而去。
鍾明齊一雙手還端舉在那裡,看著她的背影笑容漸漸散去,眉目微微收緊,恍惚了一陣他才後知後覺,之前她的眼神為何會看起來似曾相識,前世在她死前,也是這般冷漠疏離的望著自己,眼神中的恨意和不甘一模一樣。
春風送暖,卻吹得他脊背發冷。
他大膽猜想,重新來過的,也許不只是他而已。
雙手垂至身子兩側,鍾明齊一手緊緊握住筆匣,當他某日醒來知道自己要從頭來過一步一步往上爬的時候他全然不在意,因為他本以為可以重新開始,牽住季芊婷的手……
到頭來竟是造化弄人。
有人愁時自是有人歡喜,方才這一幕被林泊元看在眼裡,他才上過葯,到了學堂被告知學究病了,正想去找季芊婷,正巧看到這場面。
他忍不住揚聲挖苦道:「怎麼了鍾明齊,像個霜打的茄子!」
鍾明齊回過頭來,見著林泊元正肩倚在廊柱下歪著頭翹著腳,美滋滋的神情怎麼也藏不住,他也沒想藏。
此人平時弔兒郎當,最是一個混不吝,鍾明齊素來看不起這種世家子,無非是仗著背景欺人罷了。
他無心也不屑同這樣的人磨牙,本想離開,卻無意中看到他手上綁的帕子。
上面的翠松綉案出自季芊婷之手,她的帕子香囊大多是翠松,因她喜歡。
見他目光獃滯,林泊元有意又晃了晃手,炫耀似的說道:「方才手傷了,季芊婷親自給我包的,本來已經去了前庭上藥,可覺著紗布包的不好看,還是這帕子更漂亮。」
別看林泊元平日里混的厲害,嘴裡十句話有八句不中聽,可有些東西只有心跡相似的人才瞧得出。
他喜歡季芊婷,這是鍾明齊一早便知道的。
儘管他平日總找她的麻煩。
鍾明齊目光從那帕子上收回,再看只覺得刺眼。
再不喜林泊元,他也先禮貌點頭,而後才轉身離開。
倒是林泊元,見鍾明齊灰溜溜的背影越發得意。
舉著手瞧著季芊婷的帕子,笑得又傻又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