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醫仆奔至正殿,被侍人攔在殿前,當即匍匐拜倒,揚聲道:「稟君上,神靈庇佑,二公子魂歸!」
聲音傳入殿內,西原侯冷峻的表情終於有了一絲鬆動,搭在膝上的手瞬間收緊。奈何舊傷作痛,拳頭被迫放鬆。這樣的傷痛時時刻刻提醒他,他是如何被人暗算,由一個手握實權的諸侯落到如今下場。
隔著旒珠,陰沉的目光掃過堂下,西原侯壓下憤怒,下令賞賜眾巫。
「賜金一,布五,羊二十。」
眾巫俯身在地拜謝賞賜,絲毫不在意皮肉外卷的傷口。
二公子蘇醒,粟虎自然大喜,帶頭恭賀國君。
密氏兄弟再是不甘,也不能在此時表現出來,唯有咬牙擠出笑容,和粟虎一同恭賀。
西原侯命諸卿散去,親往側殿探望嫡子。
「恭送君上!」
眾卿再拜,直至國君背影消失,方才陸續直起身。
粟虎面帶笑容,密氏兄弟臉色難看。
羊皓微微一笑,未如之前一般支持密氏,而是和欒會聯袂離開。
范緒一向獨來獨往,因其家族制定國內律法,即使手中沒有軍權,身為六卿之一,也無人敢小看他。
如今君威衰弱,國君無法乾綱獨斷,朝堂之上,政權、軍權均由六人把持。
若非西原侯早年戰功彪炳,於國人中有相當聲望,數年下來,早成不折不扣的傀儡,別說維持朝堂平衡,連君主的尊嚴都將蕩然無存。
「二公子魂歸,天意如此。」
府門前,粟虎哈哈大笑,無視密武和密紀陰沉的表情,接過甲士手中的韁繩,躍身上馬,縱馬飛馳而去。
馬蹄揚起碎雪,恰好扑打在密氏兄弟身上。
密紀勃然大怒,當場就要拔劍,被密武一把按下,雙目因憤怒充血。
「大兄,我必殺此獠!」
「先回府!」
密武看一眼國君府,目光陰鷙,強行將密紀拉上牛車。
「大兄,難得的機會,就這麼算了?」密紀不甘道。
密武閉目不言,搖搖頭,擺明不願再提此事。
籌謀許久,只差最後一步,萬沒想到,那豎子竟然未死!
若粟虎在外,事情仍有轉圜餘地。今攜大勝馳還,且觀國君態度,事不可為。唯有暫且按下以待來日。
國君府內,桑醫堅持守在塌前,這讓密夫人惱怒非常。
桑醫心知惡了對方,但其更加清楚,二公子不醒則罷,如今蘇醒,無論如何他都不能退讓半步,否則國君和中軍將都不會放過他。
至於密氏,再惱火也只能秋後算賬。
何況二公子不死,庶公子絕無可能為世子。屆時密氏自顧不暇,未必能拿他如何。
心中衡量清楚,桑醫態度更為堅決。
密夫人對他無法,不能令侍人強行將他拉開,只能狠狠咬牙,盯著靠坐起身的公子玄,在袖中掰斷了指甲。
室內氣氛愈發壓抑,身為風暴中心,郅玄卻無半分緊張,顯得格外平靜。
漆黑的雙眸掃過眾人,對照記憶,沒有見到熟悉的面孔,想到昏迷中聽到的聲響,垂下雙眼,心中有了思量。
「君上到!」
侍人的聲音響起,打破詭異的寧靜。
西原侯走入內室,大袖拂動,腰帶上金線彩寶熠熠生輝。旒珠輕晃,烏黑的發間摻雜幾縷銀絲。
密夫人迅速收斂神情,恭謹行禮。無論她在旁人面前是如何囂張跋扈,面對國君總是小心翼翼。
桑醫俯身在地,遇國君詢問,不敢有半分隱瞞,一五一十將二公子的情況道出。
「公子魂歸,臣為公子診脈,根基損傷,需得調養一段時日。」
西原侯頷首,坐到塌邊,自始至終沒有叫起。密夫人只能維持行禮的姿勢,額上漸漸冒出細汗。
「我兒受苦了。」西原侯開口,因常年抱病,中氣略有不足。
在他細看逃過死劫的兒子時,後者也在觀察他。
郅玄蘇醒不久,兩股不同的記憶在腦海中糾纏,這讓他不敢輕易開口,尤其是面對西原侯。
受傷的老虎依舊是猛獸,並不會因傷勢變成羔羊。
他不想被對方察覺端倪,只能閉口不言,仿效記憶中的舉動,挑起眉尾,神情中染上幾分戾氣。
果然,見他如此,西原侯並未生疑,嘆息一聲,道:「可是心中有氣?」
郅玄仍未出聲,只將目光凝向密夫人,見其艴然不悅,嗤笑一聲,將不屑輕蔑表現得淋漓盡致。
不等密夫人開口,郅玄終於出聲;「父親,我觀密夫人所用侍人婢女極好。」
「如此,就來服侍我子。」西原侯道。
「君上!」密夫人花容失色,身邊的侍人婢女驚恐萬狀,想起之前所為,無不魂飛魄散,慄慄危懼。
然而國君一錘定音,容不得他們不從。
密夫人還想再言,西原侯冷哼一聲,道:「密氏,可知尊卑?」
聞聽此言,密夫人美眸圓睜。
相伴二十年,再是愚蠢也該明白,國君話中所指絕非是她自己。驚懼之下,密夫人再不敢言,臉色竟比郅玄還要白上幾分。
國君不耐煩看她,揮手令其退下。
密夫人應諾,灰溜溜一個人退走。離開內室之後,雙腿發軟,一腳踩空,當場跌倒。
兩旁的侍人熟視無睹,背牆而立,雙目下垂,猶如一尊尊木雕泥塑,無一人出聲,更不會上前攙扶。
密夫人苦笑一聲,掙扎著從地上站起身,強撐著尊嚴,用最快的速度離開側殿。
她必須設法聯繫兄長,國君心思難測,他再不喜歡公子玄,也不會縱容密氏所為。今日能害公子玄,他日會否就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害了自己?
「錯了,真的錯了!」
先前被權勢沖昏頭,如今回想,密夫人不由得心驚。
難怪國君會突然召回中軍將!
她必須給家中送信,不能再下手,更要防著別人對公子玄下手,否則密氏大事不成,更將大禍臨頭。
密夫人離開后,郅玄請求返回自己的府邸。
「君上殿內,兒不應久居。」
西原侯見他並非託詞,即命人備下安車送他回府。一同回去的除了從側室放出來的侍人婢女,自然包括從密夫人身邊要來的二十多人。
安車離開國君府,六卿陸續接到消息,二公子醒來的喜訊很快傳遍城內。
一夕之間,壓在城頭的黑雲散去,國人不再如之前提心弔膽,坊市之間漸漸有了活氣。
郅玄命不該絕,到底根基損傷。強撐著精神回到府邸,沒法自己走路,只能由健壯的侍人抬下車,一路背回卧房。
「快去準備熱湯!」府令沒料到他突然歸來,一時間手忙腳亂,恨不能長出八條胳膊。
「別忙,先、咳咳咳!」話沒說完,郅玄就是一陣劇烈的咳嗽。在國君府尚未如此嚴重,強撐著離開,途中吹了冷風,遇到寒氣,本就虛弱的身體自是雪上加霜。
府令心中焦急,隨行的桑醫也不敢馬虎,為郅玄診脈之後,親自下去熬煮湯藥。
郅玄靠在榻上,喝了幾口熱水,壓下喉嚨間的癢意,吩咐道:「帶回來的那些人都曾服侍密氏,你安排人將他們押到公子康家門前,無需廢話,抽鞭子,一人十鞭。」
「公子,此舉是否不妥?」府令聽回來的人提起國君府內發生的種種,同樣憤怒,但如此行事是否會令國君不喜?
「就是因為不妥,才應該去做。」郅玄話音未落,又開始連聲咳嗽,一邊咳一邊道,「照我說的去做,出事自然有我。」
府令是西原侯正室留下,未必有多大才幹,忠心卻是一定。
郅玄初來乍到不假,但他擁有兩世記憶,十分清楚該如何表現才能讓所有人放心。尤其是西原侯。一個藏不住情緒魯莽行事的兒子,遠比一個聰慧隱忍的嫡子更能讓他滿意。
府令未再多勸,按照郅玄的吩咐,親自調派人手。
當日傍晚,公子康府前就上演熱鬧一幕。
二十多名侍人婢女跪在地上,在冷風中凍得臉色發青,為了活命哭叫著求饒。
幾個侍人手持皮鞭,想起自己遭遇的種種,想起這些人之前是如何盛氣凌人,想起自己是如何被生生踩斷手指,揮舞起鞭子來毫不留情。
十鞭尚未抽完,府門突然開啟,十多名家僕從門內走出,為首者身著皮襖,腰配短刀,看到門前的情形,頓時目光一厲。
「家主命我詢問,二公子此乃何意?」
「大膽!」一名持鞭侍人大聲叱喝,無視對方殺人的目光,厲聲道:「爾等身為家僕,如我等一般,不過奴婢之流,怎敢這般言我主?!」
家僕意識到自己言語不慎被對方抓到把柄,只能強壓下怒火。
他身後的人卻沒能忍住。
密氏驕橫已久,公子康有密氏撐腰,家中婢僕也自覺高人一等。如今被侍人斥罵,撕下臉皮丟在地上踩,如何能忍?
為首之人來不及阻攔,眾仆一擁而上,將郅玄派來的侍人全部包圍,二話不說直接動手。
「公子,出事了!」
發現情況不對,府令立即上報公子康。
「豎子欺人太甚!」
密紀恰好來見外甥,聽聞此事,當即怒不可遏,一拳砸上桌案,抄起長劍直衝向府外。
等密武得知消息急匆匆趕來,密紀已命家僕拿下眾人,抓起一個出言不遜的侍人就要取其性命。
「住手!」密武顧不得許多,未下牛車就發出高喝。
密紀愣了一下,被他抓住的侍人趁機向前,鋒利的長劍劃過脖頸,只差半寸就能要了他的性命。
密紀反應過來,立即丟開侍人。
一切仍是遲了。
踏步聲傳來,兩隊巡城甲士出現,手持長戟,正向混亂處包圍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