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7 章
一直到在麻醉吸入體內徹底失去意識之前,徐開慈都還沉浸在悲恨中,先前在走廊的時候迷糊看到程航一的那幾眼根本不足以抵消短短這個把小時帶給他的傷害。
無影燈冷漠地在頭上照著,說來覺得可笑徐開慈覺得自己不像個人,他覺得自己就像一塊肉攤上的肉。生死、去向都不由自己決定。只能任由別人宰割、擺弄。
或許說自己連一塊肉都不如,至少在肉攤上,切下一塊肉可以換來同等的價值,而自己任人擺布卻不需要任何理由。
徐開慈就這麼在蒼白中沉沉睡去,又在蒼白中醒來。
其實在程航一進來之前,他就已經痙攣過一次。那會還在加護病房裡,頭頂的無影燈換成了天花板和吸頂燈。
周圍一個人都沒有,只有儀器在響個不停。
說不出來的恐懼和緊張,下一秒便陷入痙攣,四肢百骸密密麻麻的疼痛襲來,徐開慈疼得死死地咬著嘴唇,不知道該怎麼辦。
一直到口腔里充滿溫熱的腥甜,一直到有醫護人員進來查看他術后情況。才有人發現他陷在自己這份恐懼和緊張里,已經快被折磨得厥過去。
醫生主張給徐開慈打一點鎮定劑,讓徐開慈能好好睡會。術后看患者的恢復情況,他需要一個平和的心態和充足的休息時間,能沉沉睡一覺,對他來說是件好事。
但徐開慈拒絕了,隔著氧氣面罩,他有氣無力地說自己不需要鎮定劑,自己只需要自己呆一會就好了,一會緩過來了就好了。
其實徐開慈也好想睡一會,他覺得很累,心裡也清楚他這是才從鬼門關走了一遭。但現在不行,現在還不能睡,他身邊空無一人,如果自己放鬆警惕閉上眼睛,那將真的就要任人擺布了。
從觀察病房被轉過來,徐開慈一直忍著疼,忍著難受掙扎著睜著眼睛。這種狀態像古代戰時的戰士一樣,也不知道這種警戒狀態到底從何而來。
明明就很虛弱,明明就沒什麼用。
無論下一秒進來的是溫柔的程航一,還是他這輩子再也不想見到的徐春曄,他都無力反抗。
可睜著眼睛,面對未知的恐懼,已經是他能給自己的最後一點體面,總不至於來者何人都不知道的好。
至少徐開慈是這麼想的。
但是時間太漫長了,過得太慢了,慢到他能聽著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地跳,一秒一秒地過。
慢到他覺得,或許根本不會有人進來。
或許自己緊緊繃著的那根弦,根本就毫無意義。
這輩子本來就是自己一個人過,一個人來,又一個人去。
其實這種日子徐開慈是過過的,在和程航一分開的那一年裡,自己也是這麼每天一個人,一個人躺著,一個人疼著,一個人面對漫長的黑夜白天。
但正因為一個人熬過這種日子,再一次面對的時候,才會覺得更痛苦。
古時的戰士在等來援軍之前會不會崩潰,徐開慈不知道,但他覺得自己已經崩潰了。
後來甚至他覺得,進來的是醫生,又或者是梅靜,哪怕是徐春曄都行,只要是個人進來,只要進來一個人陪陪他。怎麼都好,怎麼都行,只要別再讓他像一塊爛肉一樣躺在床上,什麼都做不了。
所以程航一你去哪裡了?你是不是也害怕了?你別怕啊,我都活過來了,我都已經聽你們的話活過來了,你為什麼還沒出現?不是你說的,只要我醒過來,你就再也不會離開我,你就一直陪著我么?
大概戰士從來等不來援軍,他死在了天光破曉之前。
徐開慈也一樣,他原本睜得大大的雙眸已經開始渙散。
這個時候反而已經不會有多餘的想法,看天花板就是看天花板,看吸頂燈就是吸頂燈,那些面目可憎的幻想已經通通消散。
一同消散的,還有他最後一點鬥志,和想留給自己的體面。
以至於連程航一開門進來時發出的動靜他都沒有察覺,還在盯著蒼白的天花板,還有時不時會閃幾下的吸頂燈。
——「程航一,想想辦法吧,我熬不下去了。」
——「程程……你別走了……一個人真的太難熬了……」
原來差不多的話從同一個人嘴巴里講出來,竟然會讓程航一體驗到不同的疼。
程航一知道徐開慈已經做好了所有的準備去迎接他心心念念已久的死亡和解脫,卻只能身不由己地睜開眼睛面對活著這件事。
他無法想象在自己高燒被噩夢纏身的這漫長的時間裡,徐開慈睜開眼睛后在想什麼。是不是已經崩潰了無數次,是否還在記恨昨天發生的一切,是不是在害怕又只剩他獨自一人。
得不到親情,也無法迎接自己要的解脫,連所謂的愛人也沒有陪在身邊,只能看著蒼白的天花板,忍受著疼痛和孤寂的折磨。
想到這些,程航一再也忍不住,俯身吻在徐開慈的額前。
他的額上全是冷汗,是疼的嗎?還是內心的難受帶來的?
現在還疼嗎?還怕嗎?
「別怕,我在,我一直在,以後都不會離開了。徐開慈別怕,以後我會一直陪你,一直疼你。你不要害怕,你好好休息,我就在你邊上哪裡都不去,你害怕的我都給你擋著好不好?」程航一柔聲在徐開慈耳邊呢喃著,溫暖乾燥的手不停地撫摸著徐開慈,將他發間的汗液擦乾淨,將他的眉頭一點點撫平。
徐開慈閉著眼睛,手腕還在被子上微微地蹭著,程航一知道他聽得見,他還沒有睡著。他在徐開慈耳邊一遍一遍小聲地說著別怕,像在哄他睡覺,又像在給自己打氣,表明決心。
一直到徐開慈的呼吸變得平緩,胸膛的起伏不再是抽噎的樣子,而是隨著呼吸平緩地起伏。
這下徐開慈是真的睡著了,只是還仍舊皺著眉。程航一鬆了一口氣,輕輕拉過椅子坐在病床邊。
等徐開慈真的睡得熟了,程航一才小心翼翼地站了起來,走到外面護士站討了點藥水和棉球回來。
程航一輕輕掀開被子,將徐開慈的腳拉到自己懷裡,替徐開慈把擦傷的地方塗上藥水。
這幾個月徐開慈病得厲害,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他的病上,都在想辦法勸他做手術。這些細枝末節的事情都被順其自然地忽略,以至於現在認真查看才發現徐開慈的腳下垂得比以前要厲害很多。
後跟退化成小小一個幾乎沒什麼存在感地藏於跟腱后,難怪昨天抱起他跑得快一點鞋子會掉。
那片擦傷的現在都腫了起來,在白嫩的腳上紅紅一片,原本那麼小的傷口應該早就結痂了,但徐開慈身體特殊,一點點傷口都要很久才好,現在幫他塗藥都能溢出來一點點血絲。
雖然知道徐開慈不會疼,但程航一還是傻乎乎對著徐開慈的腳輕輕地吹著,企圖可以從心理上讓自己好受點。
塗完葯,程航一就靜靜抱著徐開慈的腳替他揉著,將蜷縮著的那些圓滾滾的腳趾都揉開。待藥水幹了以後,程航一打開孟新辭送來的那袋行李,翻出一雙分趾襪替徐開慈仔細套在腳上。
套上襪子后徐開慈的腳看起來有些異樣的滑稽,又還蠻可愛,程航一盯著這雙軟綿綿向下垂著的腳,忍不住低頭笑了一下。
扭過身子看了眼熟睡中的徐開慈,一時間有一種千帆過盡般難以言說的酸楚。
「睡吧,多睡一會,睡著了就不疼了……」
——
後面的幾天,徐開慈幾乎都在睡覺。他只是偶爾會醒過來一陣子,但很少說話,只有那雙好看的眼睛會轉著到處看看,看到還在那間病房裡,看到程航一還守在跟前他又放心地睡了回去。
大多數時間都是,也有半夜不知道夢到了什麼,又會驚慌地睜開眼睛,嘴裡不停地喊著程航一的名字。要麼就是因為幻痛而疼得說不出話,一直低聲地嘶吼或者悶哼,要折騰很久很久才會恢復平靜。
但總的來說,每一次醫生檢查的時候都說他在慢慢恢復,睡覺對他來說也算一種自我修復,讓程航一不要擔心。
程航一倒不是擔心他術后恢復,這家醫院在上海已經算頂尖,徐開慈接受了手術就有很大的幾率會痊癒。
他擔心的是徐開慈的心理狀態,怕他一直這麼睡著不是所謂的自我修復,怕的是徐開慈以這種方式在逃避現實,不願面對無法解脫的日子。
這期間程航一拒絕了所有的訪客,連寧望拎著他精心燉的補湯來迎接他的也只有緊閉的病房大門。
病房的門緊緊地關著,就程航一一個人陪著徐開慈,即使徐開慈不說話,他也絮絮叨叨說個沒完。
他總覺得徐開慈在聽他說話,也不是隨時都睡得那麼沉,所以他也不說那些很沉重的話題,就挑著好笑有趣的事情講。
他盡量挑著徐開慈睡著的時間幫他清理身體,每隔一會就幫他擦身洗臉,隨時準備著徐開慈一覺醒來面對的自己也是乾淨清爽的自己。
這一覺睡得太長,程航一掰著手指頭算算都有七天了。
到第八天徐開慈才悠悠轉醒,不再是一幅渾渾噩噩的樣子。
他覺得自己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夢裡什麼都沒有,就是一條長長不見盡頭的路,他一個人朝前走著,路上有碎石割破他的腳踝,還有吹得他睜不開眼睛的颶風。
可是他只能往前走,後面他走不動了,他想折頭回去。可是後面的路更黑,更暗,進退兩難之際,徐開慈又聽到不遠處有人在叫他。
那個人的聲音是他再熟悉不過的,很輕快,還帶著一點西南方的鄉音。
「哥,你快過來呀,你再往前走走呀,我在等你呀,哥你快來,你走過來,剩下的我和你一起走啊……」
他顫抖著回答遠處的愛人:「程程,我走不動了……你別等我了,你自己走行嗎?」
聲音藏於光背後,徐開慈看不清程航一的臉,但能想象得到程航一著急的模樣。
他著急地跳了起來,衝破刺眼的光向徐開慈奔來。
「不行,我要帶你回去,你要和我一起!」
(作話有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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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航一端著一個托盤走進房間,他將米糊放在床頭柜上,傻笑著掀開徐開慈的被子輕輕捏了徐開慈一把,「還不睜開眼睛,還要裝睡到什麼時候吶?」
話音剛落,徐開慈便眼睫輕顫悠悠轉醒,只是臉色並不好,看著還在生悶氣。看到程航一一臉賤兮兮的樣子,他又閉上眼睛深深喘了口氣,「昨晚幾點回來的?」
聽到徐開慈和自己搭話,程航一臉上的笑越發燦爛,軟軟糯糯地回答道:「我早就回來了,只是你都睡著了,本來還想讓你檢查我滴酒未沾的。」
徐開慈睨了程航一一眼,並未抬起胳膊來讓程航一抱他起床。程航一沒皮沒臉地笑著也躺了下來,頭蹭在徐開慈的頸窩裡,「哎呀,我都說帶你去了,你又說你不去,我真的回來挺早的,我不到十點就回來了。你就別生氣了,好不好嘛。快起來我喂你點東西先吃了,省得一會我媽亂喂你。」
還是最後這句話起了作用,一想到熱情的程母,徐開慈立馬錶示自己要起床要吃東西。
畢竟這會不吃一會被李秀娟女士抓到,還不知道要喂徐開慈亂吃什麼。
今年端午在李秀娟女士再三邀請下,程航一帶著徐開慈回了y城,這種傳統節日好像在小地方會更熱鬧一些,程航一想帶徐開慈換個環境換換心情。
沒想到回到家,李秀娟根本不看自己親兒子一眼,一直圍著徐開慈轉。一會說徐開慈穿得少,要給徐開慈套一條加絨的褲子,一會說徐開慈太瘦了,要去市場上買一隻老母雞回來燉給徐開慈吃,還要加上她珍藏的花膠和蟲草。
這是徐開慈第一次跟著程航一回y程,怕讓長輩覺得他事兒多,一直抹不開面子回絕,還好程航一在家就是個小霸王,不管李秀娟說什麼,愣是不讓李秀娟亂來。
但好死不死,昨晚程航一高中那幾個室友聚餐,他們都好多年沒聚那麼齊了,說什麼都要程航一出門。人家都到家門口來要人了,程航一實在說不出拒絕這句話,只能撇著徐開慈去應付這頓飯。
就是程航一不在的這頓晚飯,徐開慈被李秀娟抓著餵了好多東西,吃得他腦子嗡嗡響,一直在內心感嘆怎麼會有那麼熱情的長輩。
他胃只有一半,李秀娟又從未照顧過徐開慈的飲食,一碗滿滿的花膠雞湯喝下去,差點沒撐得想吐。
程航一將徐開慈抱上輪椅,幫他洗漱乾淨,看著徐開慈又笑了起來問他:「花膠雞湯好喝嗎?平時在家天天偷吃,回來讓你一次吃個夠。」
徐開慈狠狠地瞪了程航一一眼,抬起蜷著的爪子拍了程航一一下。
他動的這會力氣不大,但差點把自己扯下輪椅,這會歪歪坐在輪椅里,胳膊掉在外面。程航一笑著幫他扶正身體,將手放回徐開慈腿上,「怎麼打我呢?我又不亂喂你。」
「你和你媽一個樣,一個亂喂,一個什麼都不讓吃。」
端午要吃粽子,但粽子是糯食,程航一怕徐開慈吃了不消化,故意煮了很久,這會才把粽葉剝開,糯米便向流心樣淌了出來,都不用想肯定入口就化了。
y城的粽子是白粽,要澆一點糖漿在上面一起吃,甜甜糯糯的。程航一一邊澆著糖漿,一邊認真地對徐開慈說:「吃半個就好了,吃多了一會不消化。」
徐開慈笑著點點頭,他這兩年咽進肚子里的葯實在太多,嘴巴長年泛苦,能吃一點甜的對他來說是值得開心的事情。
開心到他自己都沒發現因為心情的波動,他的腿腳晃了兩下。
吃完粽子,徐開慈心滿意足地原諒了程航一昨夜晚歸,趁著程航一站起身來的時候仰頭親了一下程航一的下巴。
「低下來一點。」
他本來是想親一下程航一的嘴巴的,趁著自己嘴裡還有糖漿的味道,還甜甜的。
程航一噗嗤一聲笑了起來,聽話地低下頭吻住徐開慈的嘴巴,果然是甜的,是糯米混著糖漿的甜味。
不再是苦得化不開的藥味兒,是充滿煙火氣的甜。
鬆開擁抱,程航一不知道從哪裡摸出來幾根五彩的絲線,是昨天徐開慈看到的小孩手腕上帶著的五彩繩。
他疑惑地看著程航一,「今天有小孩會來嗎?」
程航一笑著又親了一下徐開慈,「我媽就我一個兒子,我倆這情況我家哪裡來的小孩?這給你的,五彩繩保平安的。」
說著就把徐開慈的手捉了起來,在他細細的手腕上戴上一根五彩繩。
程航一還不滿足,左手戴上,又拎起徐開慈的右手,等右手戴上了,又蹲下身把徐開慈點在踏板上的雙腳抬起來,也拴了一根。
四根五彩繩,四倍的祈願。
徐開慈穩噹噹地坐著,就由著程航一這麼傻乎乎地替他的手腳都纏上五彩繩。
等程航一打好最後一個結抬起頭,徐開慈忍不住笑了起來。
他顫顫巍巍抬起手蹭著程航一的頭髮,「程程,你也要平平安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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