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凄凄墳孤
夜晚。天空沒有月亮,大地一團漆黑。
古丘國一處荒野之中,一個十二三歲的孩童拖著一根麻繩,吃力地在山道上走著。
這孩童赤著腳板,身上只掛了件洗得發白的破爛長袍,渾身骨瘦嶙峋,全不見半點肉色。
麻繩另一端綁著一個裹著甚緊的草席,草席一頭露出兩隻乾癟的小腳,慘白僵直。
孩童蹣跚著走了一陣,到底是支撐不住,喘了幾口粗氣,又用力扯了扯麻繩,癱坐在地。
過了半晌,才聽他喃喃道:「老六啊老六,爹爹用繩索將你系在桌腿上,憑你在地上哭鬧玩耍。任你吃泥土也好,玩腳趾頭也罷,你怎地偏偏要去弄那索子?現今倒好,解開了索子,小命卻丟啦。」
正說話間,忽聽得幾聲怪叫,見天空中隱約有一團黑雲飄動。
此地多山丘,地形崎嶇,有禿鷲等猛禽棲息於此。這黑雲便是禿鷲在夜間窺視,尋覓人或動物的屍體以作食物。
孩童仰著頭,低聲罵道:「該死的賊鳥,來得倒快。天災人禍,餓死了恁多人,卻餓不死你們這些吃人的畜牲。」
他一面起身前行,一面又嘆道,「唉,死了也算是幸事!一了百了,不必似我這般,每日早起去拾糞,白天還要放牛,夜間又要編草席。困了累了,打個盹兒,沒好沒歹,還得挨上一頓拳腳。」
這孩童本是個孤兒,出生便不知父母為何人,被棄于山野之中,幸得一個遊方道士相救。
那道士閑雲野鶴般的性子,身邊哪能帶個呱哇啼哭的幼兒,便在近處的村落中找了戶老實人家,給了些銀錢,將他寄養,並取名「楚歌」。
楚歌的養父叫陳九,世居於陳家村,父子三代都是貧農,只因生活凄苦,現今未及半百,卻已是老態龍鍾。
楚歌在家中排行老四,上面還有兩個兄長和一個二姐,下面兩個皆是兄弟。
按照慣例,百姓無功名、富貴在身,亦或非修道之士,是沒有名字,只能以出生時日命名,亦或是家中排行大小稱呼。
楚歌一家便是如此,兄弟六人,皆以大小為名,楚歌幸得那遊方道士饋贈而得名。
他們一家八口,擠在三間低矮的茅草房裡,房頂有一處已經塌了。
糧囤里也無多餘的口糧。一家子一年辛苦到頭,糧食仍是不夠吃,每年總有一兩月需吃野菜樹根度日。
楚歌雖是年幼,卻看得通透。自出生那時起,似小豬小狗那般,總是能活下來。
自二姐嫁到城裡給縣老爺做填房后,他便與兄長、父母一起外出做活。
老五、老六年紀甚小,不過孩提之歲,每日他們出門時,父親便用一根繩索將他們系在桌腿上,留他們在家。
如此這般,日子也還湊活。
卻哪知今歲光景不好,古丘國內先是河水泛濫,數十萬人淪為難民。洪水之後,瘟疫、旱災接踵而至,使得民不聊生,百姓怨聲載道。
災難未過,北面的烏戈國又趁火打劫,揮軍南下,攻城掠地。
無數古丘國百姓妻離子散、家破人亡。楚歌一家,便是其中之一。
災難降臨,老大、老二被捉去投軍,再無音訊。再後來,先是老五餓死,未及數日,母親也餓死。至此,家中只剩父親陳九、楚歌與老六三人。
這一日,楚歌與父親陳九如往常那般,將老六系好之後,便出門做活。卻哪知待夜晚回來之時,便見老六竟淹死在水缸之中。
父子二人見狀,都沉默不語。
過了良久,才聽陳九道:「定是老六口渴至極,自行將繩索解開,去水缸舀水喝,失足跌了進去,終於而至淹死。」
楚歌眼見親人一個一個死去,自己卻無能為力,頓覺悲從心來,失聲痛哭。
他哭了一陣,哽咽道:「爹爹,咱們家早沒有錢,沒有吃的啦。老六的壽衣、棺材,該從何處來?咱們又把他埋在哪裡?」
陳九久經災難,已慣於聽天由命,只嘆道:「這天下雖大,到處都是土地,卻並無一塊是咱們的。」話至此處,也是眼淚盈眶。
他搖了搖頭,又道,「我兒啊,不如去求求吳老爺,棺材咱就不奢求了,只盼他看在咱家給他當了一輩子佃戶的份上,賞老六一件壽衣罷。」
楚歌道:「爹,你莫不是忘了,上一回娘親去世的時候,咱們去求那吳德吳老爺,他怎麼說來著?他說我娘死了,與他有什麼干係,咱們給他幹活,他也給過咱們飯吃。咱們再求他,他就將咱們轟打了出來。咱們在門口哭,他還放狗咬咱們哩。」
陳九沉吟一會,嘆道:「也罷,便如你母親、老五那般,換身乾淨的衣服,用草席裹了,就埋在亂葬崗。你母親、老五俱都埋在那,老六此番歸去,做了孤魂野鬼,也可與他們作伴。」
說到此處,不禁頓了頓,又道,「等哪天我死了,也將我埋在那兒罷。」說完,轉身回到房中。
楚歌見陳九背影蹣跚,不覺生出幾分凄涼,想起前日放牛之時,路過學府,聽教書的先生念過的一段文章,此時有感而發,不禁吟道:「魂悠悠而覓父母無有,志落魄而泱佯。」
當下用草席將老六裹得嚴實,又用麻繩捆住,便拖著他的屍身,來到亂葬崗。
這亂葬崗在村子西面,通常村裡有人家死了人,無錢安葬,便在此地草草掩埋。
楚歌望著亂葬崗的遍野孤墳,尋到母親的墳塋處,見旁邊還有塊空地,正要動手挖土,便聽有人叫道:「楚歌,你半夜三更,來亂葬崗作甚?」
楚歌依聲辨人,知是同村的一個女孩,叫黃小丫。其人與楚歌年歲相仿,然身體壯碩,發黃膚黑,與男童無異。
他左右觀望,未見其人,道:「小丫,是你么?你躲在哪裡,我怎地瞧不見你?」
卻聽那聲音道:「我躺在地上哩。你又怎會瞧見我?你隨著我的說話聲過來,便見著我啦。」
楚歌放下麻繩,循聲而去,果見黃小丫躺在地上,一動不動,道:「你幹麼動也不動?如死了一般。」
黃小丫道:「呵,死了倒好,省的再受苦受難。」見楚歌不語,又道,「我餓得極了,便來此尋些野菜充饑。偏生野菜沒找到,倒遇見了你。咦,你拖的那是什麼?」
楚歌在她身旁坐下,嘆道:「老六死了。爹爹叫我把他送到母親的墳地邊上葬了。」
黃小丫一愣,道:「你說老六死了!我晌午從你家門前過去,他還好端端的,還叫了我哩,怎地忽然便死了?」
楚歌搖了搖頭,卻不說話,心中更覺悲涼:「如今這世道,能活著已是幸事了。」
二人沉默一陣,黃小丫忽道:「楚歌,我要走了,咱們再也見不到了。你會想我么?」
楚歌奇道:「你要去哪裡?」
黃小丫道:「前幾日,我隨爹爹去城裡討飯吃,給城裡的老爺相中,要買我去做丫鬟,我爹爹已經答應啦。他們商量妥當,我明日便要走啦。」
楚歌嘆道:「這是好事啊!省得再挨餓受凍,過這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
黃小丫低聲道:「只是……只是咱們再也見不著啦。」嘆了口氣,道,「楚歌,你將來長大之後,想做什麼?」
楚歌道:「而今兵荒馬亂,災難肆虐,吃了上頓,沒了下頓,活著尚且難說,哪裡想得那許多?」
黃小丫道:「倘使終有那一日呢?我聽爹爹說,旱災過去,咱們的苦日子也就到頭啦。」
楚歌道:「這些事你爹爹哪裡曉得,都是老天爺說了算。老天爺說落雨便落雨,說出日頭便出日頭,咱們凡人只有受著的份。似咱們這等窮苦人家,還能奢想什麼?能有幾畝地種,混口飯吃,再娶個媳婦,此生足矣。」
黃小丫忽地笑了起來,伸手指著天上,道:「我與爹爹去城裡討飯吃那會兒,便見著有人在天上飛哩!似鳥兒那般,在天上飛來飛去,你曉得么?我後來聽他們說,那是修仙的仙人。我還聽他們說,那些仙人都不飲不食,想去哪兒,便去哪兒。楚歌,若我得遇這天大的機緣,定會去學修仙。」
楚歌笑道:「小丫,你凈會異想天開。世上哪有這樣的人?不吃不喝,過得三五日,早餓死啦。你看我媽媽,還有老五,還有咱們村子里那些人,可都是餓死的。」
黃小丫憤憤道:「你才瞎說呢。你媽媽他們不過是凡夫俗子,我說的可是仙人。仙人!你懂么?哼,真是對牛彈琴。」
她越說越惱,忽的捧著肚皮,叫了起來,「哎呦,我肚子餓得疼,實在沒力氣與你吵架。我不想說話啦。你去把老六埋了,咱們一起回家。」
楚歌搖了搖頭,心中暗自好笑:「這個黃小丫,心裡不知想些什麼?咱們一家人,在土地上耕作一生,現今死了,入土為安尚且不行。城裡的地主老爺,整日無所事事,卻衣食無憂。這世上若當真有神仙,怎不見他來管上一管,給咱們一口飯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