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艙(六)
剛剛的冷靜反噬過來,緊繃的神經瞬間潰不成軍。
那個趾高氣揚看誰都不順眼的高醫生,此刻哭的像個孩子。
「還是熱的!還沒有……不信你摸。」他小心翼翼的讓開身子,捧著那顆黑紫色的心臟給庄盛文展示,「就是停搏了……這是小毛病,我在急診,每天都能遇上這樣的病人,特別特別多,很少有救不過來的,真的!你信我!」
「那是你自己的體溫!別騙自己了……」
「我誰都沒騙!在我手裡復活了那麼多人,怎麼就他媽的不能多這一個!」
高渡哭的更厲害了,眼淚連成線似的往下掉,上氣不接下氣的辯解,似乎喊的聲音再大點就能達成願望了。
「我是個很優秀的醫生!是溪山醫院急診科坐鎮醫生!……你們得相信我的專業能力……他不會走的!他怎麼可能走呢,我那麼愛他,我……我那麼愛他……他都不知道……」
許是大悲衝心,高渡的身體突然失去平衡的倒了下去,庄盛文趕緊拉住他的胳膊,摘掉他的口罩,卻沒想那張臉像醉酒一樣紅,嘴唇早就白成兩片紙。
他發燒了。
換句話說……他感染了。
高渡感染,必定束手無策,他的身體素質不及徐燦陽萬分之一,只會比徐燦陽死的更快。
季思遠喉嚨脹得發痛,他早就預料過千百遍這個結局,但事情以不可控的速度往最壞的預期發展時,真正迎來結局的那一刻,還是讓人崩潰。
一切都晚了。
晚了。
高弘山最愛的女人唯一的兒子,和當初的太陽寶寶一樣,被自己毀了。
小玩具放在各種細菌病毒研究所里太不安全,高弘山多少次想送回去,又怕沾染了病毒帶給小棉花團,所以他用消毒液泡起來,打算泡乾淨再還給他。
結果沒想到這一泡,把太陽寶寶紅彤彤的小臉蛋泡成了棕色,紅色的花紋也褪去了,乳膠的手感也不那麼好,變得硬邦邦了……
怎麼辦,小棉花團該不開心了。要不藉此嚇唬他一頓,讓他別再來了吧,這地方很危險,自己也不是那麼想見他。
高弘山這樣想著,也這麼做了,他惹哭了那個軟綿綿的小孩子,互相吵了一頓老死不相往來的架。然後一年,十年,二十年……他不再記得他了,只知道自己最愛,和最討厭的那個人,還有個兒子。
他討厭他,恨他。但也……有那麼一點點說不上來的感覺。
要怎麼表達這種感覺呢?
如果高弘山知道怎麼做,當年和她在一起的人,就是自己了。
他盯著通紅的顯示屏,那是徐燦陽的血液培養皿在顯微鏡下透出的顏色。
科學研究是不需要人性的,高弘山明白,他不能因為一場實驗失敗就冒險進入實驗地。還有更多更多的人,更多更多的家庭,等著自己研製藥物,拯救他們。
他不能死。
想通這一切,高弘山拿出鎖在抽屜里的印章和印泥,在徐燦陽的實驗編號袋上扣下紫色的「失敗」戳,然後像每次實驗失敗時那樣,乾脆利落的按下按鈕,高溫銷毀培養皿。
1.62%的成功率,失敗也在情理之中。
不過是一場失敗的實驗罷了。
正打算結束今天的工作,高弘山轉過身的背影又退了回來。
「不……不對。」
剛剛的血液里,他怎麼沒看到絲狀病毒?
腦中有什麼東西突然閃過,他又沖回座位,打開顯微鏡電子屏,裡面亮白一片,已經沒有培養皿了。
這份血液是高渡救人後,他一遍一遍用藥物沖洗內臟后抽取的,病毒濃度應該非常高才對,血小板應該沒有幾個才對……可是剛剛那份血液……
怎麼回事?
那明明是一份與健康人無異的鮮血啊!因為太過正常,險些被忽略掉了!
高弘山立刻重新開啟體溫檢測,槍頭對準徐燦陽的心臟,他的胸腔已經被季思遠關上,只能隔著皮膚檢測。無差異體溫電子顯示屏上,竟然測出了36度的高溫。
季思遠站在徐燦陽身側,像送別一位偉大的人那樣,對遺體鞠躬,可他的視線瞥到還在一刻不停吐紙的指尖心電圖上,那微小的波浪線引起了他的注意。
「庄盛文!」季思遠指著心電圖驚叫道:「這……這!動了!」
庄盛文來不及放下暈厥的高渡,看見連接著徐燦陽生命體征監測的心電圖圖紙不停波動,兩人不約而同屏住呼吸,然後看見波動越來越大,越來越高。
憋掉的肺部充盈起來。
淡紫色的唇輕輕張開,咳出一口黑色的膿血。
-
「怎麼樣?」
周餘暉伸出手指,做了個禁聲的手勢。
季思遠實在累壞了,直接睡了過去,庄盛文也沒叫他,拉著周餘暉往旁邊說。
「吉主任還在裡頭照顧呢,現在這個房可是重點監護對象。放心吧,倆人都沒事,徐燦陽的血直接輸到高渡體內了,現在他倆都是抗體攜帶者,再也不怕感染了。」
「請您保密,一定保密,尤其現在這個時間段。北城這麼多等著特效藥的人,如果發現有兩個抗體攜帶者出現,他們還會陷入更大的危險。」
「害,這我能不懂嗎,」周餘暉拍著胸脯保證,「我和老吉都是簽了協議的,放心吧。不過……」
他眉頭一緊,庄盛文心裡一揪。
「有什麼問題嗎?」
「高渡的右手,恐怕要留疤了。我多少也知道高渡以前的一些事,就是覺得那樣一雙手再也不能演奏樂器,挺可惜的。」
庄盛文驚愕,「疤?哪來的疤?」
周餘暉做了個托舉的動作,「徐燦陽的胃酸灼傷了他的手,他不是用手一直托著他的心臟嗎,手套被肋骨切面劃破了都不知道。好在你們一直衝洗,否則徐燦陽整個腹腔都得被燒掉一層皮。按說應該是非常疼的……高渡也一聲沒吭?」
庄盛文這才想起來,黑斗篷感染者受到重創的心臟,大多像是被什麼灼燒過一樣,難道是胃酸?
那高渡給徐燦陽開胸,一直托著他的心,讓季思遠和自己幫忙沖洗,難道是在洗胃酸?不是單純的體內心肺復甦?
他怎麼知道的?
下意識的保心本能嗎?那他膽也太大了,哪個醫生的思維出發點不是血壓不夠不上手術台啊。
周餘輝看出了他的想法。
「怎麼,被小渡渡的行醫風格驚訝到了?其實不光你驚訝,我行醫這麼久也沒見幾個他這樣的,完全不按常理出牌。你要說他不靠譜吧,那也是真不靠譜。可是偏偏不靠譜的又那麼恰到好處,這可是醫學範本里要求的,他就愣敢在那種情況下給徐燦陽開胸,你說……」
吉永超也出來了,倆人談話臨時中斷。看他面色凝重的樣子,庄盛文心裡連叫不好。
「奇怪呀……太奇怪了。」吉永超捏著下巴皺起眉頭。「怎麼會這樣呢,誰給徐燦陽關腹的?」
庄盛文指了指已經昏睡在凳子上的季思遠。
「嘶——」吉永超的眉頭鎖的更深,試圖上前把睡死過去的季思遠搖晃起來。
「哎,醒醒,醒醒我問你個問題。」
這裡沒人穿隔離服,季思遠呼吸到新鮮空氣就跟吸了安眠藥似的覺得舒服,怎麼晃都不起來,還打了吉永超一巴掌。
「……」
「老吉,你跟我們說說得了,這季醫生從北城發現病毒開始就在一線,他都快累死了,讓他睡吧。」
「徐燦陽的縫合線長肉里了,你們說奇不奇怪,這才幾個小時啊。」
周餘暉也聽見了大新聞似的,剛從屋子裡出來又跑了回去看,只有庄盛文明白緣由,鬆了口氣,笑著搖搖頭坐下。
徐燦陽的身體癒合速度比常人快十四倍,組織再生能力也不是普通人能比的,不然照夫人那種訓練方式,他早渾身是疤了。高渡的做法其實有欠妥當,但畢竟是徐燦陽,普通人可受不住這種操作,並不是每個人,都有野草一樣蓬勃和堅韌的生命力。
毒理院派人來這取過一次血液樣本,從小二樓就能聽見他們穿著靴子踩在雪地上的聲音。說是再有一周,抗體就能面世了,北城也將回到正軌。
噩夢結束了。
可是……
庄盛文從粗糙的軍裝褲口袋裡拿出一枚男款的戒指。戒面很素雅,沒什麼花紋,套在無名指上嚴絲合縫的。
「薇薇……」
馬上,一切都要結束了,比預想中的快,沒有那麼久。
可你呢,是不是已經找到能陪著你的那個人了?
庄盛文想著自己,又覺得難過。他肩負使命的日子還長,這只是其中一次,不知什麼時候,什麼原因,還會有下一次,下下次……太多太多的身不由己了,應該耽誤人家好姑娘嗎?
「你的戒指怎麼跟我老公送我的,是情侶款啊?」
甜美的聲音里裹著沙啞,像是磨的極細的顆粒砂糖。庄盛文抬頭,看見一個嬌小可人的姑娘站在自己面前。
鋼鐵一樣的漢子眼圈裡霎時泛了紅,迪薇薇衝過去報住庄盛文,兩人緊緊依偎在一起。
「薇薇……」
「大壞蛋,扔了我就跑了,嗚嗚嗚嗚……」
迪薇薇哭的梨花帶雨,庄盛文手足無措,想拿手給迪薇薇擦臉,但手上一股消毒液味。袖子的布料又粗糙,怕扎疼了她,一下更慌亂了。
「我……我沒有……北城還沒解封呢,你……」庄盛文突然反應過來,「你……你不會是跟著溪山醫院的支援過來的吧?」
迪薇薇抽泣著點了下頭。
「是醫院派你過來的嗎?」
「不是……是我自願的,我想過來找你,但是也不知道去哪找。」
「這不是胡鬧嗎!只要有戰爭就需要軍醫,你也不能每次都這麼追過來啊,太危險了!」
迪薇薇憋著一張嘴看著庄盛文,杏仁一樣圓溜溜的眼睛里滿是亮晶晶的眼淚,庄盛文的心都被那雙眼睛泡軟了。這次能團聚,完全是因為徐燦陽抗體產生的及時,誰知道下次還有沒有這麼好命。
庄盛文越想越怕。
「薇薇……以後不許這樣了聽見沒有。」
「我不要。」
「這種事我不能讓……」
「那你娶我嗎?」
「娶啊!」
「噗嗤!」迪薇薇破涕為笑。
「不是,這是兩碼事,你好好聽我說……」
「你不娶我啦?」
「娶!」
迪薇薇一仰頭,小細腰一叉,「就是……這麼優秀的老婆幹嘛不娶,我這兩天可是給半個區的醫生當助理,可頂用了!醫生們都說巴適得很。」
庄盛文又開始了辭彙量匱乏式彩虹屁:老婆真棒,老婆最厲害,老婆賽高。
季思遠翻了個身,怎麼也挑不到該醒的時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