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別(二)
晨色四起,雨不知什麼時候停的,地上濕漉漉的一片。
人群已經散了。
歸璨摸著高高的台邊,湊到那頂黑棚子旁。離得太遠了,他還是看不見他,只看到模模糊糊的一個影子出來。
他像往常那樣笑著,艱難的追尋著那一抹移動的色塊,「真好聽,你以前都沒唱過老歌的,早知道就應該多讓你唱一唱,我多聽一聽。」
高渡蹲在台邊,看著歸璨,「以後也可以唱啊,我是不上台了,又不是不再唱了。你想什麼時候聽,我就什麼時候唱。」
歸璨垂下頭去,笑容中滿是凄涼,但很快恢復如常,開口顫抖著說了句「好」。
那一個字說的太短太輕,高渡沒有察覺到異常。
「你沒有乖乖睡覺嗎?」
歸璨低下頭,一手虛晃著摸上自己的眼睛,「捨不得睡,白天我的眼睛更看不見東西,晚上多看看你的影子也是好的。只是這次……被黑色的棚子擋上了,一點都看不見。」
歸璨摸索著,碰到高渡的腿,牽到他的手,在那漂亮的骨節上摩擦著,岔開掌心,想十指相扣。遠方即將升起的太陽晃疼了他的眼,歸璨又把手收了回來。
「怎麼了?」
「你喜歡白天嗎?」
「喜歡啊。」
「那你喜歡黑夜嗎?」
高渡被問糊塗了。
「如果白天和黑夜,必須選擇一個,你選什麼?」
「這是什麼奇怪的問題?」
「回答我。」
「嗯……」高渡在很認真的思考,「晚上可以賺錢,白天可以摸魚,都是必不可少的,沒有辦法選啊。而且太陽東升西落的,白天和黑夜也不是我能選的。」
「必須選一個。」歸璨難得執拗。
「那就……白天吧,白天可以睡懶覺,而且有光……」高渡看著天邊的鴨蛋黃越來越明亮,只要稍稍伸手靠近那團光亮,便覺得溫暖,「更有安全感。」
歸璨雪白的皮膚在陽光下幾乎被照成透明,他用那雙幾乎看不見什麼東西的眼睛望向台上。
「我唯一的遺憾,就是沒能記住你的樣子……高渡,當你開始新的生活,愛上新的人,忘記我也不是對愛情的背叛。我不希望只因我在你生命中來過,便成了你此生解不開的枷鎖。」
他身後的太陽越升越高,一道修長的剪影從烈日中走來。那是一個不過二十三歲的青年,連帽衫、運動褲、乾淨的小白鞋,眉目明朗,朝氣蓬勃。
高渡看著那道剪影,莫名的酸楚突然頂上了喉嚨。這人越走越近,站定在自己面前,大方又靦腆的樂著,露出一口雪白的牙,沖自己伸出手。
「久等了吧?我來接你回家!」
-
睜開眼,天光已經大亮。
有溫熱的液體從眼角滑落,流過太陽穴,沒入鬢角,連睫毛都被淚水打濕了,它們黏在一起,混著淚珠綴在眼皮上。
「怎麼了?」
徐燦陽還不能起身,費勁的伸長胳膊去夠紙巾,拿過來給高渡擦臉。然後抻抻被子,把他裹起來,緊緊地摟著。
高渡像一隻受傷的貓,蜷縮在徐燦陽的庇護下,開口還帶著鼻塞和晨起的奶音。
「我吵醒你了……」
徐燦陽揉搓著他的頭髮,輕輕順著他的後背。
「都八點了,也該醒了。而且你在我身邊不管做什麼,我都不會嫌吵的,我喜歡你,也喜歡你吵我。」
高渡把頭埋的更深了,但徐燦陽的傷口還沒好,他不敢碰的太用力。
「做噩夢了嗎?」
「不是。」
「那你為什麼哭啊,跟我說說?」
高渡抬頭,眼淚把睫毛刷的晶亮,小巧好看的鼻尖上點著櫻花一樣的紅,鼻翼輕輕顫抖著,一幅我見猶憐的樣子,「我想家了……我想回家。」
徐燦陽摟著他,只恨不得抽自己倆嘴巴。
太犯規了,當時在公交車上怎麼就沒發現這種絕色,還打心眼裡叫了人家好幾聲大叔。別說是回家這種簡單的小要求,就算用這麼一副樣子沖他要江山,他也給了。
紂王無罪。
「等北城解封,咱們就走。可是我這次大手術,坐不了飛機,可能需要開車回去,你要是著急……」
高渡看著他,拚命搖頭,「我不要自己走,你要坐車,我也坐車。咱們去看沿途的風景,我想去玩雪,想讓你教我滑冰,想做很多沒做過的事……想好好活下去。」
「你想什麼時候開始,我就什麼時候帶你去看。咱們走累了,就歇歇腳。想玩好玩的,想吃好吃的,就一起去體驗,」徐燦陽從被子里拉起高渡的手放在自己胸口,輕輕撫摸著他手指上纏繞的繃帶。
那麼漂亮靈巧的一雙手,怎麼能留下疤呢。
徐燦陽被開了一次胸都沒覺得疼,摸著這厚厚的繃帶,卻覺得疼的要命。
「我會一直陪著你,有你在,哪都是家。」
「我愛你。」高渡纏上徐燦陽的脖子,把兩片柔軟的櫻花送到了他的嘴邊。「我愛你,比你想象中的愛得還要深,還要早。」
喜歡一個人,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
表白的那一刻必然不是。
可能第一眼看見對方,希望與他後會有期,來日方長。
便是喜歡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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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時三個月,北城解封。
季思遠還有些事要處理,近期生意恢復,又成了大忙人,不能去西城慶祝了。大家就決定都留下來,明天再回去,起碼一起吃個飯再走。
店家一聽是季氏集團的大少爺訂店,立刻安排包了場,大家該吃吃該喝喝,玩的盡興。
聽說柳兒在追趙姐,倆人關係還在曖昧期,鍾錦年這個小狐狸沒少在桌上插科打諢。
「能搓一對是一對,積功德。」
高渡調侃道:「你積功德是想著修個狐仙當啊?那你老攻怎麼辦,一介凡胎,不要了?」
「要要要!」小狐狸急的臉都紅了,撐著桌子巴巴的喊要。
高渡明知故問,「要什麼?」
「要老攻啊!」
大家壞笑,周餘暉看著自己的愛人,覺得可愛死了,我家小狐狸就是吃可愛長大的。
自從高渡沒那麼重的心事後,人開朗了不少。徐燦陽怕留後患,已經給他聯繫好了程醫生。至於他的肺,庄老爺子說不是打緊的事,能調,就是別再累了。
吉永超作為急診科的主任,這次聚會,說話也難得沒帶領導口氣,整個人看上去反倒有些沉悶。
徐燦陽對吉永超的印象絕對算不上好,就算知道他有那樣的過往,只要傷害過高渡,心裡總是有芥蒂的。不過自己生病這段時間,他照顧的都算仔細,像要彌補什麼缺憾似的那樣仔細。
「等回去,我就退了。」他放下酒杯道:「老了,北城的事,也算是把我的精力都耗光了。我三十歲來溪山,一路跟著急診科坐到主任的位置,什麼風風雨雨都見過,再讓我回去上班,力不從心了。」
吉永超只是平時不怎麼管事,但真有什麼,沒吉永超還真壓不住,這次北城的事就看出來了,他是有真本事的。
不過細說溪山醫院這些主任,哪個不是卧龍鳳雛領域精英,周餘暉覺得惋惜,溪山醫院又要損失一名大將。
吉永超突然笑著,對高渡端起酒杯。「這些年,沒少給你難堪……沒原因,就是不喜歡你。不過這次也算經歷了一次驚心動魄的冒險,我也頓悟了,看透了,放下了。如果沒有你和徐燦陽,北城不知道還要死多少人,我們這些溪山醫院的醫生,也不知道還能不能全都回去,托你倆的福了。」
吉永超將杯子里的酒一飲而盡,高渡也跟著灌了一杯。
他咋么咋么嘴,繼續道:「等我一退,咱倆這輩子也就見不著了,我這人斤斤計較,你和徐燦陽住院這段時間的照顧,就算還清我之前對你說的冷言冷語了。你還年輕呢,得了個好人,以後就好好過吧。」
吉永超又倒了一杯烈白酒,混著眼淚進了肚。
高渡想再說什麼,被徐燦陽在餐桌下緊緊的拉住了手。
後來大家說說笑笑,多是拿庄盛文和迪薇薇開涮,畢竟倆人新婚在即。大家都高興,就都喝了點酒,上了頭喝哭了的,也是喜極而泣。
夜深都散了,等著明天一起坐飛機回去,徐燦陽和高渡約好要一路遊玩,便不和大家一起走了。
徐雲明那邊口風嚴,從毒理院確定疫苗效果可代謝,除了自己和高渡是終身免疫,便決定不讓他們宣揚這件事。
徐燦陽明白徐雲明的苦心。
高渡喝的不算太少,他大病初癒不能喝,幾乎都是高渡擋的,剛進了屋門就撐不住的倒在了床上。
季思遠真給他們定的大床房。
鵝黃色的燈光偏明亮,照在高渡泛紅的臉上,嬌嫩的更像個小花苞了。
「高渡……來起來,洗個澡再睡覺。」
「不……」高渡伸開胳膊,反倒圈住徐燦陽的脖子,把他的臉湊到自己面前,伸出舌頭舔了一下他的嘴唇。然後又用舌頭頂了一下喉結,撒嬌似的喊「好暈,你抱我」。
之前彼此融入,也都是懷揣著一顆即將赴死的心去做,那種暢快難免帶了些惋惜,是空虛的,是不明的,是海市蜃樓。如此純粹的原始慾望摻雜了太多太多情緒,所以他們兩個人都沒有體驗過全身心、完完全全投入對方的快樂。
徐燦陽壓低身子,把高渡圈在自己懷裡,雙肘拄在柔軟的大床上,看著更加柔軟微卷的發散落在被子上。
扇形的睫毛把他迷茫獃滯的眼神遮掩了大半,唇色瀲灧,淺淡,掛著一汪光澤。
是樹莓味的酒香。
「高渡。」
「嗯……」
徐燦陽伏低身子,把高渡領口的扣子一個一個解開,粗糲的手指劃過兩朵小花,高渡後背冒了一片熱汗,似乎毛孔都要抓住他的指紋。樹莓味極其濃郁,濃的徐燦陽頭暈目眩。
「你身上怎麼這麼香?」
不是男人該有的汗味,他把頭埋在他頸間,仔細聞。高渡絕對沒有噴香水的習慣,最近兩個人住在一起,用的也是一樣的,沒有樹莓味的東西。
高渡的臉更紅了,「是體味……出汗會更濃。」
「我一直以為是你用的什麼香氛。」
「這是我的秘密,不許說出去……」
高渡心滿意足的摟著他的脖子不撒手,漸漸呼吸均勻,像是睡著了。醉酒的臉蛋粉紅,平日淺淡的唇色也掛了一抹艷麗,徐燦陽就這樣靜靜的看著。
直到他撐酸了胳膊,才輕輕把頭枕在高渡的胸口上。他有話想和高渡說,但這個話題卻太過敏感。
糾結了好久,徐燦陽才小心翼翼的開口。
「你的手指戴多大號的戒指啊?咱們回了西城……要不要……」
「14.5,」高渡仔細想,「好像是14.5……還是15來著,我也記不太清了,回西城你帶我去試試吧。」
徐燦陽仰著頭,眼冒金光的盯著高渡,「真的?!你肯去?」
「為什麼不肯?」高渡覺得徐燦陽的話問的莫名其妙,「說起來你眼光怎麼樣,選丑了我可不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