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節 再拜黃帽子墳
再說桑傑扎布一大覺醒來,睜開眼,見黑豹不知什麼時候也卧在自己的身邊,黃虎還趴在房框的門口。從房框里的光線看太陽已經偏西了,他揉揉眼睛站了起來,打了個呵欠,伸了個懶腰,這才從房框里走了出來。
太陽已經壓山了,晚霞將西邊的天際染成一片橘紅的顏色,草地和枯黃的野草像是都在靜靜地等待著什麼。有幾隻烏鴉「哇哇」地叫著飛了過來,在房框的上空盤旋了一下又飛走了。它們大概居住在房框的牆頂上,如今看有比它們更強大的佔領者,只好另尋他居。桑傑扎布又從牛皮口袋裡掏出一塊肉乾,丟給黃虎。黃虎一邊「嗚嗚」地嚼著,一邊抬起腦袋,斜著眼睛瞅著主人,眼睛里閃動著感激的神色。桑傑扎布還抓幾把炒米放在黑豹馬的嘴唇下,待黑豹馬吃完,他也嚼了塊肉乾。然後給黑豹馬備上馬鞍子,瞅了一眼剛才睡覺的房框子,飛身上馬向著二爺府的方向跑去。
半夜多一點的時候,桑傑扎布到了達蘭花的冬營地。他看見圈中趴著黑壓壓的一圈牛便放下心來,心想牛在圈裡,人也一定在家裡。達蘭花家的狗先「汪汪」地吠叫著迎了上來,黃虎急忙撲了上去。大概兩個狗彼此間嗅到了熟悉的氣味,立刻停止了叫聲而變成彼此咬頸的動作。這時從崩崩屋裡跑出一個男人問道:「是誰呀?這三更半夜的。」桑傑扎布聽出是達蘭花弟弟的聲音,就說:「是我,桑傑扎布。」達蘭花的弟弟立刻走上前接過馬,把桑傑扎布迎進崩崩屋裡。待桑傑扎布坐定,他又倒上碗奶茶雙手遞過來,這才說:「阿姐看到了那個通緝你的什麼狗屁令就著急了,昨兒個晌午領著阿爾斯楞,娘倆騎馬去台吉營子阿爾斯楞他姥姥那兒去了。」
桑傑扎布的心裡立時有了一種沒著沒落的感覺。他本來就像一隻斷了線的風箏在隨風飄蕩,到達蘭花這裡想求得安慰,讓她幫他找一找感覺。但隨著找達蘭花撲空,他的心又吊了起來。他喝了兩碗奶茶,對達蘭花的弟弟說:「飲飲馬,我得走,天亮前能到台吉營子。」達蘭花的弟弟說:「要我說你不如等阿姐回來再說,等亮天後我姐要是不回來,我把牛一撒,我送你去。」桑傑扎布執拗地說:「不行,你別送我,咋著我也得走。」達蘭花的弟弟又說:「阿姐她給我做的一身新衣服我沒穿,你換上吧。」達蘭花的弟弟也是一個崇拜英雄的人,一直跟著姐姐狂熱地崇拜桑傑扎布。桑傑扎布苦笑了一下說:「也好,我這身衣服實在太髒了,另外我樂意穿袍子。送我你就不用了,還是我一個人去的好。」昏暗的燈光下,桑傑扎布把那身髒兮兮的軍裝脫下來扔到一邊,穿上深藍色的蒙古袍、青色的馬褂,古銅色的褲子,馬褂上的扣子是黃銅的。這身衣服穿在桑傑扎布的身上還真挺合體的。
待達蘭花弟弟飲完馬,桑傑扎布又親自緊了緊馬肚帶,把隨身的一切都檢查一遍,包括大、小槍支都看了一遍,這才告別達蘭花的弟弟上馬走了。達蘭花的弟弟搖一搖頭說:「這人上來犟勁兒也挺犟呀。」說完,進屋睡自己的回籠覺去了。
桑傑扎布知道他得到二爺府村子東邊的路上再斜插到台吉營子的路上去,所以順著達蘭花冬營地前的路跑了過去。此時,黑藍色穹廬的東端已出現了淺白的顏色,桑傑扎布並不知道他前面的路上已經布上了重重哨卡。當他走到二爺府村東面時,天已大亮。突然,只聽一聲:「站住!不站住我就開槍啦!」隨後「叭」地一聲槍響劃破了清晨的寧靜,槍聲響了起來。
原來,巴圖的老叔是個膽小怕事的人。桑傑扎布走後,他翻來覆去地想了半宿,起早便去牧會達家裡報吿了。牧會達立刻叫人將巴圖押了去,巴圖看瞞不住了就說:「是來過,那腿長在他身上,也不是我讓他來的。」牧會達又問:「他們來了幾個人?往哪兒去了?帶武器沒有?」巴圖說:「就他一個人,長槍和短槍都有,上哪兒去沒跟我說,估計回家了唄。」牧會達打發人騎快馬將桑傑扎布逃竄過來的消息報告給區里,區里又派人騎快馬報告給旗里。一天的時間,旗公安局由王政委親自挂帥,旗公安隊和各區小隊全都做好準備,各村子的路口都有區小隊和民兵隊設卡,不分白天黑夜什麼時辰,村村都有幾雙警惕的眼睛在盯著村囗的道路。王政委下達指令時強調,不要讓桑傑扎布進村,那樣容易傷及老百姓,另外往南別讓他過西遼河,往北不要讓他進西遼河北岸的小騰格里沙漠,就在中間這條沒有人家的狹長地帶擊傷或擊斃他。
其實,老其其格和達蘭花並不知道,她們的一舉一動也被人監視了。騰格里旗公安局也向駐在漠北村的騎兵獨立師和赤嶺縣二、三、四區政府發出圍捕桑傑扎布的通報。
這天早晨,老其其格像往常那樣早早地起來,給乳牛圈裡扔了些羊草。現在,她又有了新的差事就是喂孩子,達蘭花也起來幫她做早飯。吃過早飯,套上牛車,用一床厚厚的被子包上孩子,被子的外邊還裹了件大綿羊皮襖,老其其格生怕凍著孩子。達蘭花和阿爾斯楞牽上馬,上完墳他倆要直接去漠北村。達蘭花說要去見一見那個不食人間煙火又六親不認的姐夫和大伯子、師長楊成龍。
沒一會兒就到了墳地,只見高大的墳堆上長滿了蘆葦。達蘭花相信老其其格在頭天夜裡跟她說過的話,旺其嘎活著的時候真的年年來上墳添土,要不這墳堆是不會這麼高大的。達蘭花看見墳頭新壓的紙和墳前燃燒的灰燼,知道楊成龍的確是頭兩天來上過墳了。老其其格下車把牛頭繩挽在大楊樹下的一個樹杈上,達蘭花和阿爾斯楞也把馬拴上。三個人便跪在墳前叨念了一陣子,老其其格說:「大哥大嫂,旁邊這一位也是你二小子屋裡的,你二小子一共說了三房媳婦。唉,前兩位壽數短都歿了,就這位還在,今兒個也給你們送錢來啦。求你們保佑你們的二小子。還有呀,你二小子他們又給你們生了個二孫子,都一塊兒保佑著吧。」達蘭花一邊叨念著,一邊用力地磕著頭。一陣北風吹來,老楊樹的枝葉颯颯作響,像是附著了楊武臣、吳桂英的魂靈,在述說著心中的哀怨和對後代兒孫的寄託。
剛剛燒出的紙灰蹁躚著,飛向了空中。老其其格小聲對達蘭花說了一句:「我說靈嘛,你們還都不信。」達蘭花也點了點頭。三個人站起身,剛撣完身上的土。老其其格抱著裹得嚴嚴實實的孩子,正準備上車。突然,一陣激烈的槍聲從西面傳來。三個人不由得將身子轉了過去,老其其格用手打著眼罩瞅著。還是阿尓斯楞的眼尖,大聲地喊道:「阿爸,是阿爸!」達蘭花立刻緊張起來,不顧空中子彈「啾啾」的尖叫聲,揮動著手臂高聲喊著:「桑傑,桑傑扎布快過來!」
桑傑扎布騎著黑豹馬狂奔著,並不時地回身打兩槍,很快就來到大楊樹下。他翻身跳下馬,吃驚地問:「你們怎麼在這兒?」老其其格說:「還不是為了你,這是你親阿爸阿媽的墳!你跟楊成龍是雙胞胎的親兄弟,有一塊白綢子上都寫著呀!」桑傑扎布打了一個哏兒,從懷裡掏出那塊白綢子遞給了達蘭花說:「馬二先生給的,說是你要。」達蘭花說:「桑傑扎布,我是給你要的呀。你看這上頭寫著你的生辰八字,還有楊成虎的名字,還有這玉虎珮都寫著呀!桑傑扎布要不你過河去找楊成龍投降吧,他可是你的親哥哥啊!」桑傑扎布稍微愣了一下,接著凄慘地笑了一下說:「事到如今,親哥哥還有什麼用?唉,成王敗寇,我無話可說。我的事兒我知道,我自己的事兒我擔著,我就不給他找麻煩了。不行,他們追上來了,我得趕緊走!」老其其格抱著孩子,湊到桑傑扎布跟前說:「桑傑扎布,你不看一眼你的兒子?諾音高娃生的,生下他后她就死了,是烏雲給你們抱回來的。」桑傑扎布愣了一下,伸手將圍著孩子的皮祆和棉被揭開,孩子瞅著他「哇」地一聲哭了。桑傑扎布仰了一下頭,喉結動了一下,一低頭兩大滴淚珠掉在孩子的襁褓上。他什麼也沒說,只是用手給孩子掖了掖遮蓋的棉被和大皮襖。
這時,公安隊和區小隊的戰士們已經包圍過來,有幾顆子彈打在大楊樹上發出「卟哧卟哧」的響聲,打在墳頭上冒著一股一股的煙塵。由於出現了老老小小几個人,公安隊和區小隊怕傷及無辜,所以開槍時非常謹慎。桑傑扎布仰起頭想了想,原來他兒時曾在此玩耍過的黃帽子坆竟是他親阿爸阿媽坆?他還是在墳堆的東側跪下來,連磕三個響頭,然後起身說了一句:「你們誰都別動,都老實兒地趴在這裡,往後我會再回來找你們!」說罷,飛身上馬扭頭朝公安隊和區小隊打了兩槍就打馬朝東面跑去。阿尓斯楞喊一聲:「阿爸,我跟你去!」一把抽開馬韁繩,躥上他的小黑花馬,追了上去。
達蘭花一看阿爾斯楞不顧死活追阿爸去了,立時也急了,沙啞著喊了一聲:「阿爾斯楞你不想活啦,你不能去呀!」也忙去解開馬韁繩,飛身騎上她的大白馬,用力打了馬屁股一下,想追上阿爾斯楞。但是她的馬剛跑出去四、五步遠,就被後面射來的一梭子機槍子彈打中了。大白馬斜扭著身子翻倒在地上,將達蘭花砸在馬下。等達蘭花掙扎著從受傷的大白馬肚子下把腿抽了出來坐起身子時,兩名區小隊員已經跳下馬,用槍逼住了她。後來區小隊的人說,他們是把達蘭花和阿爾斯楞都當成來接應桑傑扎布的人了。
有幾個公安隊和區小隊的人騎馬衝到老其其格面前,跳下馬來。其中有一個區小隊的隊員是台吉營子的,吃驚地問:「其其格大嬸,你怎麼跑這來啦!多險呀!槍子可沒長眼睛。」老其其格說:「咳,槍子兒沒長眼人還沒長眼嗎?」一位公安隊的戰士說:「你這個老婆子咋說話哪?我們在追擊敵人,你妨礙了我們,打死你算白打死!」老其其格把孩子往車上一放說:「你打死我看看,我讓巴雅爾扒你的皮。你還真沒王法了你,巴雅爾你知道不?」台吉營子的那個區小隊隊員湊到跟前,擁了一把公安隊的戰士大聲說:「跟個老太太生啥氣。」然後小聲跟公安戰士說:「她說的巴雅爾就是騎兵師長楊成龍,老太太是楊師長的丈母娘。」那公安戰士馬上說:「這咋說的,楊師長是我的老連長。」於是馬上又說:「大娘對不起,剛才我發態度不對。」說完騎上馬又追了下去。老其其格拍拍衣襟說:「兔崽子,耽誤你們一會兒是一會兒的。」然後解開牛頭繩,拉著牛車,蹣跚地往回走著,一邊走還一邊擤著鼻子,發出「嗚嗚」的哭泣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