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節 哈斯
屋外,那二十來個土匪有鑽柴禾垛的、羊草垛的,有跳到豬圈和菜窖的。大軍和縣大隊在村幹部的協助下,挨家挨戶地翻找。沒用一頓飯的功夫,便將土匪都捜查出來了,只是沒有找到老二嫂。吳飛縣長帶著幾名戰士衝進了賀禿子的院子里,在門、窗外布置好戰士后,吳飛縣長帶戰士端著槍進了屋厲聲問:「你們中誰是老二嫂?」幾個女人都依舊低著頭做活。吳飛縣長突然說:「要是沒人承認,她們幾個就都是老二嫂,都拉出去槍斃!」這時,有一個女人驚慌地拿嘴向老二嫂一努,吳飛縣長的槍口立刻對準了老二嫂說:「你敢動一動,我就開槍!」戰士們先把幾個陪坐的女人接下炕,然後上炕將老二嫂摁住,從她的屁股底下抽出兩把手槍,五花大綁地押了出去,將她和外面排成一排的土匪放在一起,由騎兵一團押回王爺府。
桑傑扎布帶著四、五個土匪躥上一個個沙丘又衝下一個個山窪。太陽即將落山的時候,黑豹馬又躥上一道沙梁。展現在眼前的景象讓桑傑扎布欣喜若狂,這裡竟是他來過多次的柏樹窪。晚霞並沒有染紅西方天際,太陽又落進烏黑的接駕老雲中去了。柏樹窪周圍的沙梁坡上,白白的樺樹林和黑綠的松柏樹,像是不規則的鏡框鑲嵌在沙窪的四周。窪里的草是一片枯黃的顏色,窪里的水泡子中間是青藍色的冰,周圍的冰則是灰白的顏色。冰上乾枯的蒲葦大多被風吹斷了,一幅殘敗的景象。
黑豹「咴咴」地鳴叫著,黃虎也「噢噢」地嚎兩聲,顯得非常的興奮。桑傑扎布明白,黑豹和黃虎對它們的出生地是留有記憶的。如果不是他把它倆抓過去,這兩個傢伙可能已經在這裡成王成霸了。他牽著馬,一步一步地向沙梁下走去。
眼前的一切,桑傑扎布都太熟悉了,躺著躍起抓兔子的地方,和諾音吉雅上樑下樑的方位,諾音吉雅扎帳篷的地方,和大馬倌布和朝魯抓馬的地方,以及他和諾音高娃路過時休息的地方,歷歷在目。在他的記憶中,自從他把諾音吉雅送走後,他就沒碰上一件好事兒,全走了背字了。
桑傑扎布來到冰凍的泡子邊上,在這裡,他永遠忘不了他流著眼淚聽諾音吉雅唱《森吉德瑪》,唱出心裡話時的情境;忘不了在給諾音吉雅送葬回來后的路上,在萬分悲痛五內俱焚時,就著諾音吉雅的唱詞,從肺腑中喊出來的《諾音吉雅》。想到這些,桑傑扎布的心情悲涼到了極點,不由自主地又唱出口來:
西遼河水長又長,黃騸馬兒拖著韁。
心愛的格格諾音吉雅,嫁到巴林那遙遠的地方。
大壟的莊稼看不見,打瓜西瓜吃不上。
小騰格里沙漠長又長,黃騸馬兒拖著韁。
美麗溫柔的諾音吉雅,嫁到遙遠的虎狼地方。
襁褓的時候溫又暖,阿媽的乳汁甜又香。
去巴林的道路長又長,黃騸馬兒拖著韁。
苦命的格格諾音吉雅,葬在那荒涼的地方。
從此再也見不到面,只能夢裡吐悲傷。
……
桑傑扎布淚流滿面,凄涼的歌聲讓七爺手下的那幾個土匪面面相覷。其中一個說:「副司令許不是瘋啦?」另一個就說:「那可備不住,人家是那麼大的官,要擱我憋屈也得憋屈瘋了。」七爺立刻呵斥說:「不知道的事兒別亂說!」
天黑了下來。
大軍沒有追下來,桑傑扎布對七爺說:「咱們就在這裡歇一宿吧。」他們的周圍不時地響起野馬的「咴咴」聲和野狼嚎叫的「噢噢」聲。黃虎豎著警惕的耳朵,來回擺動著腦袋,黑豹則不時地向野馬鳴叫的方向揚起頭。七爺讓手下的幾個人到水泡子的北頭撿來一大堆樺樹枝子,點著火。這裡離水泡子南邊的沙梁遠一些而離北邊沙梁近一些,便於在大軍突然追來時脫身。桑傑扎布等人把帶出來的熟牛肉放在火里燒著吃。
桑傑扎布坐在火堆旁伸出手烤火,火光照著出一臉的悲愴。他突然站起身,把黑豹馬背上的馬鞍子揭了下來,馬籠頭、馬嚼子也都摘了下來。然後,他拍了一把黑豹的屁股說了一聲:「走吧,回你的馬群去吧!」黑豹馬顛顛地跑走了,消失在黑夜裡。他又朝黃虎踢了一腳,揚了揚手說:「你也滾吧!」黃虎像是很委屈似的一邊「嗚嗚」地叫著,一邊跑進了黑夜中。桑傑扎布喘了一口粗氣,躺在了火堆旁。七爺坐在一旁,似乎看透了桑傑扎布的心思。他和他手下這幾個人,馬都沒揭鞍子,只是鬆了馬肚帶,摘了馬嚼子,是讓馬吃點兒草,大軍突然追來時,逃跑會迅速一些。
桑傑扎布一覺醒來,柏樹窪東邊樺林的梢頭已現出熹微的顏色。他驚異地看見黑豹馬還站在身旁,而且馬鞍子又扣在了馬背上,馬籠頭、馬嚼子也都戴齊備了。黃虎也趴在身邊,張著大嘴,打著哈欠。蹲在一旁的七爺說:「桑旅長,我還叫你旅長,你啥心思我知道。你想放馬放狗歸山,然後自個兒一死了之。那哪行啊,像我們這些草民死就死了吧,你就可惜啦。捎帶說這馬和狗都是通靈氣的,早就回來了,它們就在你旁邊站著,怪可憐人的,我這才把鞍子備上。」七爺停頓了一下又說:「你現在就走吧,咱們就此別過。你也別覺著誰欠誰的情,人就是這個活法。今兒個我搭搭手讓你過去,明兒個你搭搭手讓我過去,湊合著來唄。」七爺的話還沒落地,槍聲突然傳了起來。兩個人站起身一看,水泡子南面的沙樑上有大軍,正一邊開著槍一邊向梁下衝來。七爺讓手下的幾個人趴在水泡子沿兒上射擊著,揪著桑傑扎布的袖子吼道:「你走不走!你要想死,不用大軍,我一槍就要你的命!」大軍的喊殺聲和「活捉桑傑扎布,報仇!」的喊聲傳了過來,桑傑扎布嘆了口氣,攀鞍上了黑豹馬。七爺用槍托子砸了一下馬屁股,黑豹馬像一股黑旋風似的鑽進了水泡子北面的沙丘中。
七爺見桑傑扎布跑遠了,提著槍向水泡子沿兒跑去,剛跑兩、三步就被迎面射來的子彈擊中,撲倒在地上。這時,從水泡子東邊的樺樹林子里突然衝出一群野馬,黑馬和白馬居多。這群野馬有六、七十匹,或是讓槍聲驚嚇的,或是什麼原因,發瘋似的沿著水泡子沿兒奔跑過來,一下子沖亂了騎兵連進攻的隊形,然後沿著水泡子沿兒揚長而去。
赤嶺剿匪指揮部對桑傑扎布下達了第二份通緝令,通緝令上還有一張桑傑扎布穿馬褂的畫象。通緝令上寫著:「桑傑扎布,男,41歲,該犯長期以來與人民為敵,手上沾滿了鮮血。現該犯正在逃亡中,騎一匹黑花馬名叫黑豹,領一條狼狗名叫黃虎。望我軍民協助予以緝拿,有對其行蹤進行舉報者,給予獎勵。」落款是「赤嶺地區剿匪指揮部三十七年三月十五日」。
很快,老二嫂在騰格里旗被執行槍決,其他的土匪也分情況進行了審判處理。從此,西遼河平安無事,卻獨獨又跑了個桑傑扎布。這個桑傑扎布逃跑后猶如人間蒸發一般,一直杳無音訊。
楊成龍的熱察騎兵獨立師在赤嶺地區完成剿匪任務后,又奉命南下參加戰鬥。楊成龍的兒子楊石柱和寶音的兒子朝魯都在寶音的騎兵師當兵,烏雲隨軍。
楊石柱參軍前,烏雲攛掇楊成龍說:「你那玉龍珮保佑你又當師長又當副司令的,得該保佑保佑兒子啦,你摘下來戴給兒子吧。」楊成龍笑呵呵地從自己脖子上摘下來,鄭重其事地用雙手掛在楊石柱的脖子說:「楊石柱,就看你的啦!」玉珮晶瑩潤澤,熠熠生輝,戴在楊石柱胸前分外養眼。烏雲在旁邊說:「兒子,這玉可有講究呀!是你們楊家的老祖宗留下來的,你爺爺聽你親爺爺說,這還是遼國傳下的寶玉呀。可惜我就生你一個,要是也一塊兒生一對兒兒子,我就去找你桑傑扎布叔叔把那一塊玉也要過來。」楊成龍一聽這話,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如今桑傑扎布的銷聲匿跡已成了軍區和他的一塊心病。很多人把桑傑扎布這樣的人看做是定時炸彈,說不上什麼時間在什麼地方,就會爆炸了。可問題是,桑傑扎布連人帶馬帶狗活不見人見物,死不見屍,真怕哪一天這人馬狗突然冒了出來,又會是一場什麼驚天動地的事件。
這兩年,楊鐵匠老婆子和老其其格相繼去世。
達蘭花被抓住后,見她不是土匪也沒做過什麼壞事兒,就教育一通給放了。放出來后,她就去找老其其格要孩子。她說,她不管從哪頭說,她都該經營這個孩子。可老其其格堅決不給,只是說:「到該給你的時候再給你!」
老其其格去世前讓人把烏雲和達蘭花都找了來,對她倆說:「當兵打仗興國立業是男人們的事兒,就讓他們去鬧騰吧。咱們女人是說不清道不明的,就是在家裡把孩子經營大,把牛犢子羊羔子經營好就行啦。咳,老布和朝魯來叫我兩回啦,就在我頭前站著不走。咳,這老東西他在那邊也不讓我省心。咳,我走了。烏雲顧不上我這兒了,達蘭花你來吧。我已經都跟村上說過了,你不是要這個孩子嗎?先前我不給你,這回連孩子帶房子和牛、羊我都給你啦。咳,這孩子夠可憐的。我給他起了個哈斯(漢語意:玉)的名字,你就好好把他經養大吧,也是一支子人不是?咳,我就想,就想讓他們哥倆到一塊兒,就沒到成。咳,多的話我也說不動了,我該走啦,走啦……」老其其格就這麼說話搭理地走了,烏雲和達蘭花痛哭著把老其其格發送了,讓她和老布和朝魯葬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