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4
宗林從行軍床上醒來。
被子只是張薄薄的毯子,用得太久,質量也不算好,掀起時彷彿在撕扯一塊鐵皮。
宗林習以為常地跳下來,看了眼時間。
今天是她和越星河約定啟程的日子,失業三年,她都差點忘了「上班守時」是個什麼體驗。
……總之,定鬧鐘起床的日子並不太愉快。
她搖搖頭,把亂七八糟的思緒甩出腦袋,跑到盥洗室鞠了捧水往臉上拍,隨意抹了把臉又叼著牙刷慢悠悠把頭髮紮起來。
為了方便,自大來到弗朗區起,婆婆就把她的原本齊腰的長發咔嚓一剪。
後來上了戰場,更是短髮到底,行動方便。
宗林看著鏡子里的女人嘆氣。
就這長度,還是留了三年的結果。
氣質,舉止,談吐,全都大相徑庭。
小時候長發及腰的記憶彷彿已經是另一個人的事情了。
收拾完畢,宗林習慣性地打開了直播間。
——其實也沒有好整理的,環顧四周,幾乎可以用家徒四壁來形容。
塞幾件衣服和日用品進背包就是她對出門做的最大妥協。
只不過在整理滿抽屜的十字綉、玩偶羊毛氈、以及大量打到一半的毛絨織品時,宗林猶豫了一下。
她之前是不會這些的,只不過要調試機械臂的靈敏度,她不得不耐著性子繡花。
如今這些倒成了下意識打發時間的東西,偶爾還能掛在網上賣點錢。
和過去烽火中的人生相比,這個抽屜的人生未免太過安靜。
宗林把抽屜推回去,什麼也沒拿。
「大家好,我又來了。」宗林看了眼在線人數,對13這個數字毫不意外。
沒工作的時候,宗林幾乎24小時掛在網上直播水聊。
起初還有不少人看到她的「殘疾證」眼前一亮,但她不擅長聊天,所以留不住觀眾。
不過掛著總比不掛好,偶爾還能騙幾個爛好心的路人刷禮物。
彈幕零星有幾個「早上好」。
「今天不是來水聊的,是來請假的。」
不過今天宗林總算有實質性的內容。
她把攝像頭對準身後的背包,自言自語道:
「接了個活,這兩天都直播不了了……什麼?隨身直播?不不不,那怎麼能行?我又不是工作狂。」
宗林大大翻了個白眼。
她理了理牛仔外套的衣領,繼續回答彈幕問題:
「我之前做什麼工作的?新觀眾吧?就打零工啊……不過零工也不太好找,畢竟這身體也不方便……什麼?這次什麼工作?保密!」
她話音剛落,門外就篤篤篤傳來了敲門聲。
「稍等。」
宗林小跑到門口,果不其然看到了越星河。
「你來得好早。」宗林瞥了眼懸浮屏上的時間,「提前了半個小時。」
這次她沒把越星河攔在門外,宗林微微側身,讓出一條路。
越星河邊進邊說:「上次來過,有了經驗,我這次沒開車,直接走過來的,省得車開不進來。」
宗林:「……」
儘管知道對方不是有意的。
但她依然感受到了富人微妙的嘲諷。
越星河走進直播攝像頭的視野。
沉寂許久的彈幕難得激動起來:
「啊啊啊啊!是好看的小姐姐!」
「主播你好基友不是老段嗎?什麼時候有這麼可愛的女朋友了?[滑稽.jpg]」
「卧槽!只有我一個人注意到小姐姐身上穿的是阿卜力的限定款嗎!」
「主播你變了!你再也不是那個樸素的、貧窮的、和我們站在統一掙扎線的老樹皮了[狗頭.jpg]」
宗林回頭就看到彈幕罕見地瘋狂刷屏。
她嘴角一抽:「想什麼呢?這我新老闆。」
「主播你不用說了,我們都懂。」
「懂!年輕漂亮的小老闆……」
宗林臉皮早就修鍊得比城牆還厚,她「嘖」了一聲,「行了行了,今天開直播就是跟你們道個別,歸期不定,回來等通知。」
她說著,伸手關了直播:「……先撤了,祝各位身體健康。」
越星河不像之前那麼拘謹了。
「你平時一直做這個?」她問。
宗林給越星河倒了杯水,遞給她:「反正閑著也是閑著,混口飯吃唄,還能怎麼著?」
越星河覺得這水杯有點眼熟——頗像政府公共機關里招待客人的杯子。
她沿著杯沿轉了圈,果不其然在上面發現了「Z區社區衛生服務中心」的印刷字體。
她乾咳一聲,扯開話題:「你們做這個的……很多嗎?」
宗林知道她指的是和她一樣的「特殊人群」。
她習以為常點點頭,面不改色道:「全聯邦殘疾人都不多,從人口比例來講,我們也算是稀有物種吧。」
宗林自嘲一笑:「找不到出路的基本都做這個了,其他的活至少要健全的手腳吧?像我們這種沒錢維護的,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出岔子,我要是老闆我也不會雇這種人。」
宗林顯然不太想繼續這個話題。
她說完,就沖越星河說:「你等等,我去和老段交待聲,馬上就啟程去星港。」
「不急。」越星河喝了口水。
宗林點點頭,敲開隔壁的門,交代老段幫忙看家。
榮養的屋子產權不歸她,但她有永久居住權,各項費用也得自行承擔。
「電費沒來得及交,你回頭幫我辦了,錢我回來還你。」
「還有這是鑰匙,放你這兒。」
「我廚房伸出去的窗檯養了盆蔥,記得幫我按時澆水,如果我回來發現蔥死了,你吃不了兜著走。」
老段粗暴地把鑰匙一拽,大手一揮,一臉嫌棄:「行行行,磨磨唧唧的,趕緊滾。」
趁宗林交待的功夫,越星河也在打量她的房間。
其實沒什麼好看的,公司統一的樣板房裝修,放幾張基本的傢具就能把空間塞得滿滿當當。
也正因為如此,任何私人物品就格外顯眼。
越星河一眼就看到了放在床頭的相片。
那是一張合照。
照片里人均迷彩,背靠坦克,背景是硝煙瀰漫的塵土,與碧藍如洗的天空。
老段蹲在坦克履帶邊上,旁邊拄著一桿狙.擊.槍,視線上移,宗林尚且完整的左手掌蓋在槍托上,目光犀利,五官鋒利,嘴角掛著熟悉的痞笑。
比起現在一股子懟天懟地的味道,照片里的女人顯得愈發平和。
越星河認出其中的幾個,一些人現在還是競技場的紅人。
「行了,走吧。」
就在這時,宗林從門外走進來。
越星河嚇了一跳,她對上宗林的視線,連忙解釋:「我不是有意看的……」
「這沒什麼。」宗林卻不太放在心上,她瞥了眼照片,想了想,拆開相框,變戲法似地從合照底下取出另外兩張照片,鄭重夾在錢夾里。
宗林把上面那張合照重新裝好,擱回床頭柜上:「反正過兩天就要回來的,沒必要。」
越星河忍不住好奇:「那下面那兩張……」
「那是我的護身符。」宗林眨眨眼,「出遠門我都會帶上的。」
「方便說是什麼嗎?」
對上越星河探究的眼神,宗林含糊其辭:「是我的養母。」
越星河一愣:「養母?」
宗林點點頭,語氣平淡:「我親生父母死了,我是被婆婆養大的。」
越星河垂下目光:「抱歉。」
宗林沒太在意,她把背包往肩上一挎:「沒事,好多人都知道。」
她邊說邊往外走:「去俱樂部路上先說下吧,你對競技場了解多少?省得我得從頭開始給你科普。」
越星河亦步亦趨跟了出去。
兩人穿過一片高樓林立的榮養區,甩開逼兀的空間走到小區外,頓時豁然開朗。
越星河早就叫了專車,懸浮車慢慢緩停在兩人面前,宗林挑挑眉,她三年沒坐這玩意兒了,竟然覺得還有點陌生。
兩人坐在後排,航線自動定位蒼穹俱樂部。
「那個……」越星河開始調出備忘錄,念筆記,「競技場是款大型直播真人遊戲,分團隊賽和個人賽……」
「這不廢話?」宗林擰眉,「把這種三歲小孩都知道的東西略掉。說你自己的理解,我要概述。」
越星河立馬改口:「我自己的理解——這款遊戲就是個斗獸場。」
宗林頷首:「嗯,繼續。」
越星河這次順暢了許多:
「斗獸場,只不過斗的不是獸,而是人。因為再生劑的發明,導致受傷不再是威脅,死亡又是一瞬間的事,無關痛癢,所以吸引了大量的人蔘賽。」
她頓了頓:
「畢竟,每場遊戲都是對外直播,被觀眾喜愛的人氣選手可以收穫大量的打賞,金錢,名譽……如果說競技場是一款遊戲的話,那麼參賽人員既是選手,也是靠打賞為生的網紅。」
「不過做到頂尖的話,也許能打破階級。」越星河說到這裡就停了下來,她看著宗林:「大概就知道這麼多。」
宗林搖頭苦笑:「你還真是不玩這個啊。」
她皺眉,試圖找個適合的形容詞,強調道:
「這就是一份工作!和世界上所有網紅……或出賣身體勞動力的工作一樣!幹得好就有活路,幹得不好的就涼涼,唯一的區別是,它有死亡風險,能激起人們內心底層的血腥和暴力,吃青春飯,高風險,高收益,你說的基本沒毛病,但你有一點錯了——」
懸浮車在半空中一騎絕塵。
無數白色高樓在她視網膜上掠過。
「這份工作再好,人氣值再高,也沒辦法做到跨越階層。」宗林語氣冷淡,「當你進入競技場的那刻起,別說階層了,你連種族都無法跨越。」
「你很特別。」越星河聽了宗林最後一句話,沉默了一會兒,突然說道。
宗林疑惑看向她:「你說什麼?」
越星河和她對視了一會兒,隨即把視線移開。
「我也算是採訪過很多人。你知道的,新聞專業嘛。在過往的一些採訪中,多數人會破口大罵,用詞會過於口語或者說……」越星河頓了頓,選擇了一個精準用詞,「粗鄙。」
她說:「但從來很少有人會順著我的話,採用『階級』這樣的專業用語繼續交談。」
越星河剛一說完,懸浮車就懸停垂直而下。
俱樂部離榮養區距離不遠——畢竟榮養區也屬於俱樂部的財產。
一條身穿紅黑作戰服的長隊正魚貫而入,身邊圍了不少扛著長.槍短炮的記者。
越星河小小「呀」了一聲:「差點忘了,今天好像是蒼穹戰前發布會。」
宗林一聽,眉頭一皺,她幾乎下意識就往前方的控制台傾去:「重新定位目的地,回……」
話還沒說完,長隊中正在和媒體記者打招呼的艾倫眼尖捕捉到了車上的宗林。
他行動快過大腦,又驚又喜,脫口而出:「老大!你怎麼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