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第一章
不管時代如何變遷,人都是群居動物。偶爾有一兩個脫離大家的視線,並不奇怪,因為不論什麼事情都有小概率事件。離群索居的那些人下場並不太好,一個人不可能什麼事情都會做,病死的,餓死的,渴死的,會因為各種千奇百怪的原因給人生寫下一個「全劇終」。
鄉村這個集體社會更是群居生活中的典型,說話是鄉村的生存之道。鄉里的人每天都做著同樣的事情,起床,下地,吃飯,睡覺,說話。說話,是一種交換,是一種彼此連接的紐帶。說的話多,所以秘密就藏不住,不說話的人就會成為異類。人,對於異類最常用的做法就是趕出自己的族群。
所以,王九江在格子村活得異常辛苦,來到A市這樣一個大家都關起門來過自己日子的大都市卻要好得多。沒人關注,就沒有是非。
王九江最近很開心,因為他終於在這個偌大的城市裡找到了自己的同類。兩人的初見,起因是為了爭奪垃圾桶里一個空空的塑料瓶。各自在空中比劃一陣,才知道大水沖了龍王廟,都是自己人。
之後兩人便開始了頻繁地見面,不是什麼所謂的惺惺相惜。對方只是個三四歲的小男孩,自然沒有什麼花前月下的場景。兩人就是簡單地一起坐在公園的長凳上,靜靜地看了一下午地上連成一線的螞蟻。
在面對弱者的時候,人都會不自覺地激起自身的保護欲。王九江比了比自己和小男孩的塊頭,覺得自己肯定比他要強大一些,心中自然而然地產生出一種想要替對方遮風擋雨的豪邁之情。特別是,王九江透過小男孩身上襤褸的衣衫,看到了那些嶙峋的瘦骨。
王九江指了指自己,在小男孩的手掌上寫下自己的名字。小男孩也大大方方地掰開王九江的手,在王九江的手心寫下兩個字,聶一。
當得知聶一是從A市附近的一個鄉村逃出來的,王九江激動地幾乎要大叫了,因為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他也是從自己的村子逃出來的。看了一眼天邊漸漸西沉的太陽,王九江想要將聶一帶回自己的家,請他吃飯,卻被聶一甩開手拒絕了。
聶一嫻熟地從垃圾桶里撿出一個塑料瓶,扔在腳下用力踩扁,如獲至寶一般放入掛在手臂上的黑色塑料袋。對著王九江比劃一陣,表明自己還要去將手中的塑料瓶換成錢,沒時間和王九江去吃飯。
王九江懊惱地耷拉著腦袋,忽然想到張小滿就在附近的小區居住,可以讓他開車送聶一去賣掉塑料瓶,然後再送他們去學校里王九江的住所吃飯。歡欣鼓舞地將這個好辦法告訴聶一,聶一無奈地點了點,王九江立刻拿出手機給張小滿發去一條訊息。
不一會,張小滿在公園裡找到了王九江和聶一,看著王九江比劃完找自己來的目的,張小滿苦笑道,「九江,你知道現在油費是多少嗎,」指了指小男孩手臂上掛著的黑色塑料袋,「就算開車到最近得廢品回收站,來回也有將近10公里的路程,按照每公里8毛錢的油費計算,也就是8塊錢。他手上那一袋塑料瓶,撐死了也就兩斤重,一斤塑料瓶的回收價是三毛錢,攏共就是6毛錢。九江,你應該能算過來這個賬,你還覺得這是個好主意嗎?」
王九江的算術能力自然是極好的,經張小滿這麼一說,似乎自己確實有些強人所難。可是,自己已經對聶一做出了承諾,王九江心裡一時難免有些失落。張小滿見王九江一臉落寞地低下頭,知道自己以成人的利益觀來要求兩個小孩子思維的人思考問題,有些過於殘酷。拍了拍王九江的肩膀,張小滿安慰道,「沒事,我有一個辦法,既不用舟車勞頓地來回奔波,也不會讓你失信於人。」
張小滿蹲下身子,指著小男孩手臂上的塑料袋,笑道:「小朋友,你看這樣好不好,你把這袋塑料瓶賣給叔叔好不好,咱們還按市場價來,」說著從兜里拿出一塊錢,「只是叔叔沒有零錢,這是一塊錢,你先收好,多餘的就算是下次的定金怎麼樣?」
王九江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看來還是張小滿有辦法,興奮地對著聶一比劃一陣,讓他趕快答應下來。聶一無奈地聳聳肩,反正賣給誰都是賣,將手臂上的黑色塑料袋取下來,又從兜里掏出四個啤酒瓶蓋,一併交給張小滿,小手在空中揮舞,表示如果張小滿反悔,隨時可以拿4個啤酒瓶蓋找自己要回4毛錢。
張小滿啞然失笑,隨手將四個啤酒瓶蓋揣進衣服兜里,溫和地說道,「好了,現在我們可以一起去九江家裡吃飯了,九江,你不會介意我也去蹭吃蹭喝吧?」
王九江立刻用手做出一個「OK」的手勢,歡快地拉著聶一的小手向公園外的走去。王九江手提著黑色的塑料袋,看著夕陽下一大一小的兩個人影,心中的酸楚和暖意雜糅一團,深提一口氣,直挺著身子默默跟在後面。
走進學校里王九江的宿舍,張小滿並沒有聞到想象中難聞的霉味,將手上的黑色塑料袋放在門口的位置,掃視了一下屋裡的情況,和當初自己居住時並沒有太大的變化。自從將宿舍交由王九江居住以後,張小滿鮮有到此,一方面不想過多地干涉王九江的生活,另一方面則是因為自己最近也確實比較忙碌。
走到書桌前,打量了一眼書架上擺放得整整齊齊的數學書籍,張小滿拿起書桌一本正翻開的書,上面寫的是關於黎曼函數的講解,會心一笑,看來王九江終究還是放不下得天獨厚的數學天賦。
王九江將聶一按在客廳餐桌的一把椅子上,打開電視柜上的舊彩電,從聶一的位置正好可以清楚地看到電視機里節目。解開餐桌上白色食品袋,從裡面端出一個個裝滿各色菜肴的塑料盒。這是剛才回來后,他又去食堂打包回來的,自己平時拿電飯鍋隨便煮點東西吃還行,今天招待朋友,就不能再簡單湊合了。
注意到在書桌前翻看書本的張小滿,王九江急忙走過去,搶過張小滿手中的書合上,放在書架上,羞赧地撓撓頭,指了指桌上的飯菜,推著張小滿走到餐桌前。
張小滿呵呵笑道,「有什麼不好意思的,你想學數學這是好事,以後有什麼不懂的,可以大大方方地問我,」看了一眼桌上的菜式,豎起大拇指道,「嗬,真是豐盛,看來你今天是下了血本了。」
王九江尷尬地擺擺手,比了一個吃飯的動作,挨著聶一坐了下來。王九江將飯菜往聶一面前挪了挪,一臉期待地盯著聶一。
聶一漲紅著小臉,拿起筷子,夾起一塊回鍋肉,放在嘴裡仔細品嘗起來。吃完一塊回鍋肉,聶一舔了一圈嘴唇,豎起兩個大拇指。王九江像是得到期待已久的褒獎,開心地咧嘴笑著,往聶一的碗里又夾了一塊回鍋肉。
張小滿看著開始狼吞虎咽的聶一,對著王九江笑道,「怎麼,有了新朋友就忘了我這個老朋友了?」
王九江搖了搖頭,立刻從桌上夾起一塊更大的回鍋肉放到張小滿的碗里。
「逗你玩的,」張小滿朝聶一努努嘴,「還沒有來得及問,你這位新朋友叫什麼名字啊?」
聶一聞言,放下筷子,用小手在餐桌上寫下自己的名字。
張小滿點點頭,「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一,萬物之始,是個不錯的名字。」想了想,繼續說道,「王九江之前告訴我,你是從村裡跑出來的,要不要我送你回去,你一個人跑出來這麼久,家裡人該擔心了。」
聶一驚恐地盯著張小滿,拚命地搖頭擺手,哀求張小滿不要將他送回去。
張小滿詫異道,「可是,萬一你的爸爸媽媽找不到你,著急了怎麼辦,而且,一直撿瓶子也不是辦法啊。」
聶一淚水一下涌了出來,在空中比劃出一句話,「媽媽不要我了.....」
王九江從桌上抽出一張紙巾,小心地揩乾聶一臉上的眼淚,用手拍拍自己的胸脯,告訴聶一以後自己會照顧他。
就在這時,聶一突然從椅子上跳下來,指著電視機畫面上的一個女人,從嘴裡蹦出兩個字,「媽媽!」
張小滿和王九江被聶一的舉動驚了一跳,在這之前,他們都默認為聶一和王九江一樣,是個不會說話的孩子。張小滿獃獃地順著聶一的手指看過去,電視機上是一個女人正在被記者採訪的畫面。
張小滿咽了一下口水,「聶一,哪個是你的媽媽?」
聶一走到電視機前,小手摸著電視機上女明星的臉,哭著再次吐出兩個字,「媽媽!」
張小滿注意到電視機上的新聞標題,「著名歌手吳瑩正式向法院提請離婚訴訟」,走過去摸著聶一的頭,「聶一,你其實會說話是不是?」
聶一艱難地張了張嘴,發出幾聲啊啊的怪叫,看著已經切換其他新聞畫面的電視機,嚎啕大哭起來。
王九江衝過來,一把抱住聶一,輕輕拍著聶一的後背,鼻孔里發出有節奏的輕哼聲。
隔了好一會兒,聶一的情緒終於穩定下來,張小滿還想繼續追問下去,被王九江阻止。王九江用手勢比劃告訴張小滿,讓他暫且先回去,自己會好好照顧聶一,等以後再找機會詢問聶一具體的情況。
張小滿無奈地嘆了一口氣,走到門口卻被聶一拉住衣角,聶一從地上提起黑色的塑料袋遞給張小滿,對著張小滿擠出一個帶著淚花的笑臉。張小滿接過黑色塑料袋,寵溺地看著聶一,摸了摸聶一的腦袋,轉身離開房間。
走在校園的小道上,張小滿臉上波瀾不驚,身體里憤怒的火焰卻要噴薄欲出。低頭看了一眼,忽然覺得手中黑色的塑料袋有些刺眼,刺痛了他的眼,他的心。走到一個垃圾桶旁,張小滿從裡面一個個拿出被踩扁的塑料瓶扔進去,1,2,3,4,5,6,7.......
心緒在一遍遍不斷重複的動作中,漸漸平靜下來,張小滿正要將最後一個塑料瓶扔進垃圾桶。斜眼一瞥,注意到手中的瓶子不同於其他瓶子,這個塑料瓶並未被踩扁,裡面有一張對摺的紙條。
舉起的右手又放了下來,張小滿皺著眉擰開瓶蓋,取出裡面的紙條。一幅彩筆畫緩緩展開,上面是用黑色彩筆畫的一個巨大鐵籠,籠子里是用藍色彩筆畫的一個將頭埋在膝蓋上,蹲在鐵欄邊的小孩。畫的下面是兩行紅色的工筆字:
世上只有媽媽好,沒媽的孩子像棵草......
張小滿,這次答對了有驚喜附贈哦,別讓我失望。
信的末尾寫著:血紅花淚頓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