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是同根生
清晨的風總是有些冷的,風吹過大殿的屋頂,一群百靈鳥向天際飛去,接著,殿外響起了一陣悠遠而莊重的鐘聲,連鐘聲都好似在為少林護法大師的死而哭泣,李清安站在此地,感受到了風的寒意,心中不知是悲痛還是憤怒,是後悔?還是難受?他再也忍不住仰頭朝天嘆息,卻一句話也沒能說出口,良久過後,李清安低下了頭,數十個灰袍僧人已然圍了上來,每個人的眼睛都盯著他,每個人的嘴都閉的很緊,每個人的臉上都結了層霜,每個人的心都已很沉,每個人都恨他,所有的聲音都凝結在此,伴隨著鐘聲的結束的還有這一陣風,眼下能證明自己清白的只有陽千山了,可即使是陽千山給自己佐證,少林這群人會聽么?自己現在就如同被困住的野獸,想要逃出這八千少林,插翅也難飛了……
六師弟慧空道:「事已至此,你還有什麼話想說的?」
李清安只知說什麼都沒用了,李清安知道,他再如何說,如何解釋,想要他死的他們都不會聽的,一個人若是認為必須死,那麼他做什麼都是錯的,即使他救了少林護法,也是無法改變的。嘆息道:「沒了。」
方丈慧心道:「你本不該來的。」
李清安乾笑道:「或許慧融大師說的對,我本不該來的,只是若時光能倒流,只怕我還是會這麼做的。」
方丈疑惑道:「為什麼?」
李清安淡淡說道:「只因為我做不到見死不救。」
六師弟慧空大怒道:「事已至此,你還想狡辯嗎?!」
李清安盯著慧空,冷冷道:「事已至此,你為何還不出手?」
六師弟慧空已被激怒,走上前,抬起雙手護於胸前做掌狀,大聲道:「我殺你並非復仇,而是降魔!」
李清安手已放在劍柄上,稍稍壓低了身子還是冷冷的盯著慧空道:「好一個降魔!」
慧空已高高跳起,朝李清安打出一掌,伴隨著慧空攻來的,還有那數十名灰袍僧人,李清安卻未拔出劍,只是側身跳到偏房窗口,一手抓著站在窗口處的慧緣大師,一用勁便抓著慧緣大師脖頸,制住了慧緣大師,劍已架在慧緣大師脖子上。眾人都大驚,絲毫未想到李清安危機情況下還使出了這一手,眾人正欲上前,李清安忽而怒斥道:「誰若是再踏出一步,我便要這老和尚死!」眾人都未敢在先前,李清安挾持著慧緣大師緩步朝偏房中退去,等退到門口,一個閃身帶著慧緣大師便閃身進入了偏房中。一腳踢在門上將門踢關,又夾著慧緣大師將窗戶放下。至此,李清安暫且保住了自己的小命。眼下少林寺眾人進不去那偏房內,李清安也出不去這偏房外,只是少林眾人若是想困死,餓死李清安,就也得困死,餓死少林高僧慧緣大師了。若是只備了慧緣大師的伙食,恐怕也輪不上慧緣大師吃上,便要被李清安搶了去,若想在飯菜中搞些名堂也是萬萬不行的,苦的只有慧緣大師罷了。
日落時刻,鐘聲又響起,晚霞照在那金身大佛身上,卻絲毫蓋不住這大佛的光輝,先前清晨飛走的百靈鳥兒們又都飛了回來。香積廚內——負責廚房的僧人道:「慧空大師,送去偏房的膳食都被退回來了。」
慧空道:「這是為什麼?難不成他李清安不吃,還不許我四師兄吃么?」
負責廚房的僧人訥訥道:「他嫌沒有酒,便不肯吃。」
慧空滿面都氣的發紫,道:「他李清安當這是什麼地方?!館子么?」忽而又覺得自己失態,待到冷靜了些說道:「他還說了什麼?」
負責廚房的僧人說道:「沒有了,他要求有酒喝便好了。」
慧空也不再生氣,只是淡淡道:「他要喝酒,便給他好了。只是少林沒酒,還需下山去買。」說到這,苦笑一聲,心想自己平生向來未買過酒,喝過酒,此時自己卻要下山買酒,給殺害了自己二師兄的仇家買酒!心中不免難受。
偏房內——李清安自顧自的將裝著酒和飯菜的竹籃從窗口處用長棍挑進來,竹籃放在桌上,打開了酒,擺開了菜,只顧自己吃了起來,慧緣大師也不多說,也湊上來與李清安吃起了飯。李清安並未將慧緣大師五花大綁,眼下二人就是普通的食客一般,坐在同一張桌上,卻不互相認識的食客。
李清安道:「少林和尚伙食還算是不錯,只是為什麼你的這些師兄弟卻個個枯瘦?看起來倒像是殭屍一般。」
慧緣大師未理他,還是自顧自的吃飯,李清安又道:「只是你卻不大一樣,看起來還算是精壯,慧融大師也是如此,看著很是精壯,這真是奇了怪了。」
慧緣大師還是不理他,待到二人吃飽喝足,李清安才打開了這壺酒,嗅了嗅道:「好酒!久聞天山天池釀出來的酒飄香四溢,今有幸喝到,果真如此。」
慧緣大師卻不說話,坐在角落低頭念經,他雖已過六十,卻不顯蒼老,看起來帶著股書生氣,誰也想不到他卻是少林高僧。他已做了李清安的人質,但眉目間卻絲毫沒有憤怒,只是有些許沉痛,一直靜靜坐著,沒有說過一句話。
李清安忽而舉起酒壺,微笑道:「我在令師兄屍身旁喝酒,你是否覺得我有些不敬?」
聽到李清安談及自己師兄,慧緣大師也不再沉默,開口說道:「水雖純,酒卻比水更純,祭祀祖先天地都以酒為禮,無論在任何地方,都不會不敬的。」
李清安聽聞,忽而笑了一聲,說道:「說的好,果然是少林高僧。」又看了看壺中酒,神情又惆悵起來,道:「老實說,我並未想到那時救我的會是你……」
慧緣大師道:「我未並救你,只是我功力不夠,才會被你劫持,你萬萬不要誤會了。」
李清安道:「若非大師你在窗戶旁對我示意,我也未必會想到闖進這裡,若非你毫無抵抗,我也未必能將你留在此地。」
慧緣大師嘴角微動,卻還是未說出話來。
李清安又道:「眼下就只我與你二人,大師不必再遮遮掩掩。你救我是因為不相信我是殺害了慧融大師的兇手,對么?」
慧緣大師只是點點頭,並未說話。李清安說道:「只因為這理由么?」
慧緣幾次欲言又止,似乎有很大的隱情,卻開不了口,李清安也不催促他,緩緩的喝著壺中酒。良久,李清安臉色一沉開口道:「慧緣大師……你可知慧融大師是被誰毒死的么?」
慧緣大師聽聞此話,好似天打五雷轟,忙問道:「難道不是五毒簫么?!」
李清安卻站了起來,走向慧融大師屍身,又對慧緣大師說道:「你可看過被五毒簫毒死之人的樣子么?」
慧緣大師道:「我雖沒看過,但卻聽過,全身抽搐,因為痛苦臉色表情扭曲,中毒不到五時,五臟六腑便會化作血水,中毒不到十時,屍身便會發黑,肉也被腐蝕,變成一具黑漆漆的枯骨……」
李清安附和道:「不錯,只是慧融大師昨日中毒,五時后卻五臟六腑卻未變成血水,而還能在馬上與我交談。」
慧緣大師道:「李檀越你的意思是——」
李清安打斷道:「慧融大師顯然中毒未必很重,否則也不會醒來與我說話,也不會還能趕到少林寺來的!可慧融大師一到少林,卻再也醒不過來了,你說這是為何?!」
慧緣大師失聲道:「李檀越你是說——下毒的人其實在少林寺么?!」
李清安雖然也不願接受如此現實,但還是點了點頭,沉聲說道:「不錯,慧融大師已死了將近十個時辰,可為何卻沒有全身腐爛,化為枯骨呢?」
慧緣大師一時語塞,他說不出來,支支吾吾道:「只因為這毒——這毒」
李清安接道:「只因為慧融大師中了更毒的毒!那兇手怕他不死,生怕他中的毒不夠深,就給他服下了更毒的毒。就因為這毒更烈,克住了五毒簫的五毒,所以慧融大師屍身現在還未起變化。」
慧融大師不解道:「可是,少林武林正宗,少林弟子也以此為榮,也絕不會有人去學下毒此下五門的手段的。」忽而又堅定道:「少林七十二絕中絕沒有毒字!」
李清安也不知,語塞道:「半路出家的和尚呢?」
慧緣大師道:「倒也是有,不過這些弟子怎麼能接近我三師兄慧融呢?」
續而又說道:「有機會下毒——三師兄回到少林只進入了這間偏房內——」
說到這好似豁然開朗,又好似恐懼到了極點,呆立著盯著李清安,緩緩的又說道:「兇手……便是進入三師兄房內的人么?」
李清安又點了點頭,臉上還是陰沉道:「進入慧融大師房內的只有兩人,那便是方丈和慧善大師。」
慧緣大師捂著胸口,大口喘氣,現在他已很傷心,為師門不幸而傷心,說道:「五師弟慧善自幼在少林學醫,想必葯是他配的,只是喂他喝葯的人卻是——卻是方丈。」
慧緣大師又疑惑道:「可是方丈也好,五師弟也罷,六師弟慧空,我五位師兄弟都是從小便已入了少林的,怎會用毒呢?」
李清安掰著手指數了數,心中算到:六師弟慧空,五師弟慧善,四師兄慧緣,三師兄慧融……,問道:「慧心方丈是二師兄還是大師兄?」
慧緣大師此刻心亂如麻,情緒接近崩潰,答道:「慧心二師兄是我少林寺方丈,大師兄慧聰是我少林的主持。」
李清安又道:「這麼說來,你們五位師兄弟都不會用毒么?慧善大師雖自幼學醫,但——」
慧緣大師打斷道:「慧善自幼心性純正,為人老實憨厚,我很清楚他的為人,若說到半路出家的和尚,恐怕五兄弟內只有慧聰大師兄了。大師兄是四十歲半路出家,卻聰慧過人,勤奮刻苦,當上了主持。」
李清安道:「那麼,少林主持便極有可能會用毒了,是么?」
慧緣大師不點頭也不搖頭,此時他不知該如何說下去,開口道:「只是主持二十年前,便已住在後山,常年不露面,少林寺內分內的事也是交給二兄弟慧心方丈來管。況且……」
李清安道:「況且什麼?」
慧緣大師道:「況且大師兄已肉身成佛,想必是不會作出如此事的。」
李清安疑惑道:「肉身成佛?這是什麼意思?」
慧緣大師解釋道:「不錯,早在六年前,大師兄就肉身成佛了,肉身成佛的人會重返容顏,如同佛祖般不老不死,大師兄已修成正果,是佛了。」
李清安心中疑惑:重返容顏?不老不死,他的腦中只冒出一個人,蘇幕,莫非少林主持也與血魄門蘇幕有關么?說道:「這倒也是,只是殺害慧融大師的,極有可能是方丈,他雖不會用毒,可下毒總歸是會的,只是這毒是誰給他,我便不知了……」
慧緣大師卻不說話了,他不敢相信少林中竟如此的骯髒,五位師兄弟三十幾年的情感如此的薄弱么,竟能痛下殺手!想到這心中一陣絞痛,險些站不穩了。李清安忙扶著慧緣大師道:「慧融大師之前與我說過,少林暗流涌動,他一死我前去少林便危險了,你可知慧融大師說的危險是什麼?大師你可知慧融大師為何要尋我去少林么?」
慧緣大師點了點頭,說道:「三師兄尋你,雖說是主持的命令,但三師兄尋你卻有他自己的原因。這原因便是——」
說到這,已不再猶豫,慧緣大師好似下定了決心,眼神忽而有神,看著李清安,李清安也極認真的看著慧緣大師,正要開口卻聽屋外傳來慧空聲音,道:「李清安!你打開窗戶瞧瞧,可認得這二人?」李清安聽聞,走向窗口,從窗縫中瞧去,這一看,他的臉上立刻變了!李清安無論如何都想不到陽千山被少林僧人用棍夾著,披頭散髮,像條死狗般被架著跪在地上,陽千山旁邊的那名少年,李清安也認得,也是如同死狗般被架著跪在地上,那少年竟是林玄子。李清安心中大亂,腦中已成了漿糊,林玄子怎會在這?陽千山怎會被打成這樣?莫不是因為來尋我,被少林僧人打成如此么?
但他這位倔強的朋友卻絕沒發出任何呻吟,他只是目光平靜的瞧著李清安打開一角的窗戶,目光與李清安相碰,像是在與李清安說他對死並不畏懼。
李清安嘆了口氣,自言自語道:「好兄弟,我知道的,你不願我出來,不願我去救你。」
慧緣大師此刻也平靜下來,道:「那你的意思呢?」
李清安將壺中酒一飲而盡,擦了擦嘴角,微笑道:「我已準備束手就擒了,大師隨時可以綁我出去。」
慧緣大師道:「你可知道你一出去便是死路一條么?」
李清安淡淡道:「我知道。」
慧緣大師道:「外面的是你的朋友?」
李清安道:「是。」
慧緣大師感嘆道:「義氣當先,生死不計,不愧是刀宗之後!」
李清安已不再看他,道:「我先出去,慧緣大師,我們就此別過。」
慧緣大師道:「就此別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