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擋刀路人
仲夏,正值五月初。
蟬鳴擾人,份例里的冰也已送到東宮來。孟秋只需在院里待一會兒,脊背後衣裳便能濕透了。儘管待在書房裡,門窗大開,過堂風不時掠過,她卻仍覺得酷暑難耐,不時就得用帕子沾去額角薄汗。
「靜心。」燕承南撂出兩個字。
孟秋看他清涼無汗、神情自若的模樣,不禁鬱悶,「……您不熱嗎?」
許是因著她問了句廢話,燕承南便不曾答她。
她倚在門邊,吹來的風都是溫的,拂過她細軟髮絲,更添燥熱。思索少頃后,她當即抽出銀簪,再攏著烏髮,將其都綰住,露出雪白的後頸來。
「……把髮髻散了。」
燕承南忽而輕斥道,嚇得孟秋手一顫,那還未固定好的簪子便摔落在地,聲響清脆。她滿頭青絲散亂,襯著她懵怔無辜的神情,竟莫名顯出幾分可愛。
「啊?」她茫然看向燕承南,「怎麼了?」
他揉了揉眉心,「你好端端的,綰婦人髻作甚?」
「熱!」孟秋一面撿簪子,一面說。
「……那也不許。」燕承南剛批好今日的摺子,一面將其依次放好,一面與她道,「若是嫌熱,便綰垂鬟分肖髻。」
孟秋仍自茫然,「什麼髻?」
「垂鬟分肖髻。」燕承南重複道。
她無端沉默,好半晌,「算了我還是弄之前的吧……」
燕承南洗過筆,將其擱好,「你不會?」
「嗯……」她老臉一紅。
看她片刻,燕承南輕嘆一聲,略有些無奈,「過來。」
見孟秋毫不設防的湊近,他眼底不禁染上些許笑意,又垂眸斂下,支使著她蹲身。
「幹嘛要蹲著?」她腦中靈光一閃,「難道殿下要給我綰髮?」
他說,「免得你在本宮眼前繞來繞去,惹的人心煩。」
孟秋當即笑眯眯蹲下去,背對著他,厚顏無恥的應道,「多謝殿下!」
「……」燕承南抬手拍了她腦袋一下,沒忍住笑。
「會打笨……」她話音剛起,便覺燕承南將她烏髮盡數攏起,頓時大覺涼快舒坦,便無有再多話。
燕承南指腹不經意蹭過孟秋頸側,那層薄繭惹得她有些發癢,便忍不住縮了縮。
「別動。」他輕皺著眉頭。
她當即穩住身子,「……哦。」
溫熱的指尖在孟秋烏髮間穿梭,以指為梳,待梳理順了,他方才將其分作幾綹,細緻地綰做髮髻。終了,將手在孟秋面前展開。
孟秋一頭霧水的將手擱上去。
「……」他輕拍開孟秋那隻手,「簪子。」
拿到銀簪后,燕承南將其斜插入髻,便將其穩穩定住。他鬆開手,孟秋當即轉首看來,「好了呀?」
大半髮絲皆被綰起,襯得她烏鬢如雲,而今她笑盈盈的昂首望著燕承南時,眼眸里宛若盛了細碎的光,竟讓他愣了一愣。
「殿下?」孟秋喚他。
燕承南將自個兒的失神遮掩住,若無其事道,「嗯,好了。」
繼而,孟秋卻又忽而問道,「殿下為什麼會綰髮髻?我都不會來著……咳。」她不尷不尬的住嘴。
「不會,」他起身走向壁櫃,拉開抽屜,「是以往見到旁人綰過。」
孟秋頓感佩服,「……過目不忘!不愧是……您啊。」不愧是明昭帝。
在櫃中尋到一把摺扇,燕承南剛拿給她,便見她「唰」得打開,不禁提醒道,「扇骨乃湘妃竹所制,扇面用得是徽州宣紙,其上畫作乃丹青大家繪製。價值千金。」
她頓時把它雙手奉上,「……是了,您的書房裡怎麼可能有便宜東西。」
「你拿著。」燕承南輕描淡寫道,「本宮用不著。」
正當孟秋要接話時,忽聞門口傳來一聲嬌滴滴的輕喚,當即看去。
「殿下。」來人是個年約二八的宮婢,容貌出色,那把楊柳細腰更是不堪一握似的,走起路來愈顯窈窕。她柔荑里端著個瓷碗,含羞帶怯的看著燕承南,「今日熱得很,婢子做了冰碗,給您解暑。」
他皺眉,冷冷淡淡道,「拿出去。」
那宮婢黛眉輕顰,「可……」
「宣柏。」燕承南沉聲喚著,頓見宣柏進屋行禮,他問,「本宮的書房便這般好進?」
「海棠姑娘她……」宣柏看向孟秋,剛想說是宮婢皆看見孟秋常常端小食進書房,便忽而明悟了什麼,抱拳道,「臣知錯,臣這便把人帶出去。」
名喚海棠的宮婢泫然欲泣,「殿下……」
「啊!海棠。」孟秋驟然想起來,「你是前幾天大晚上在魚池邊上……那個?」
「你……你居然偷聽人說話!」海棠嬌嬌氣氣跺著腳,羞惱說她,「卑鄙!」
還不待孟秋問個究竟,宣柏便將她帶了出去。
直至這時,燕承南方才問她,「哪個?」
「什麼哪個?」她頓了一下,想起自個兒之前說的,「哦……那個。」
見他頗有耐心的等著自個兒回答,孟秋不尷不尬的輕咳了幾下。
「那晚上,我聽見兩個宮婢說什麼您要選通房。」說至此處,孟秋噗嗤笑出聲來,「她們說您定的是我,可把我給驚著了。」
燕承南無有料到是此事,待細品出她話下之意,頓時反問道,「驚著?」
「您對待我不過是逗悶兒,尋常閑聊解乏,她們卻誤解成那樣,我可不得大吃一驚。」孟秋說的理所當然,復又笑開,「難不成您真能看上我?」
「笑話。」他輕哼道,「一介鄉野丫頭,想的倒不少。」
孟秋也不在意,眯著眼睛邊笑,便為自個兒扇風。
…………
又過幾日,她方才知曉,燕承南哪裡是要選通房。是他年歲不小,又無有生母為之操心,只得由皇帝親自來,硃筆一揮,下了聖旨,責令群臣舉行宴席,將各家小娘子都帶上,好為他挑個太子妃。
「嚶嚶嚶您都不和我說!」孟秋髮覺自個兒怕是這東宮裡,最遲知道的了,直至燕承南要去赴宴,方才聽聞消息,「您要是早些說了,我去給您打探打探,瞧瞧哪家女郎最好看呀!」
燕承南將平日里的朝服換作便服,身著一襲朱袍,盤領窄袖、金冠玉帶。不似此前那般的氣勢熏灼,他如今長身鶴立,宛若芝蘭玉樹的年少郎君,和緩著眉眼時,更顯雍容閑雅。
他理著袖口,「你出不得宮,要去看誰?」
「也是。」孟秋嘆氣。
見燕承南整理妥當,她又問,「您……現在帶我去看看也不遲?」
「……」他頓時抬眼看來。
孟秋笑眯眯的將香囊遞過去,甚是殷殷勤勤。
接過香囊后,燕承南頗為好笑的說,「你就這麼愛湊熱鬧?」
這便是答應了。
…………
這回的曲宴設在宮外。
因正逢夏日,天氣炎熱,諸多小娘子未免經受不住。遂,皇帝定在京都城南三角湖處。
三角湖周遭乃是江河支流,聚成湖泊。此湖靠著山,正是避陽處,山中是參天樹木,溪流密布,潺潺流水匯入湖中,連拂面的風都含著水霧,泛著涼意。
孟秋見湖水清澈見底,便隨手扔了枚石子兒,噗通一聲,水花四濺。
「……你又在作甚?」燕承南喚她,「跟緊了。」
她莫名覺得燕承南將她當做小孩兒似的,像是一不注意便能惹出麻煩來。被自個兒逗笑了的孟秋追上他,偏要問成,「您這是怕我丟了?」
「是怕你把旁人嚇著。」他說。
兩人踏著芳草如茵,走向那處早已被布置好的曲水流觴。
「呀,太子殿下。」
「殿下來了?」
「小臣參見殿下。」
宴上是京中世家子弟,抑是名門大族裡的郎君,又或皇親國戚,足足有幾十位,乃是這一輩的青年俊彥。若無意外,其中大半皆要踏入朝堂。
這是男客,見著燕承南便拱手作揖,笑著拜見。更有幾個頗為熟稔的,與燕承南算是親近的,還會說幾句俏皮話。
而女客則坐在溪流對面,這時見著他,便只是規規矩矩的起身施禮。更有諸多小娘子話未出口,便倏地羞紅了面頰,眼如秋水。
燕承南應過聲,走向高處,落座。
孟秋則是目不暇接。
而她便坐在燕承南身後,一覽眾山小,當即瞧到個眼似桃花、硃唇皓齒的小娘子,扯了扯他衣袖,壓低聲音道,「那個好看!」
他瞥了一眼,皺眉,「艷俗。」
「那個呢?」她又看見個眉眼如畫、面若白玉的小娘子,「那個也好看!」
「寡淡。」他仍是看不上。
「怎麼可能!!!您這是想娶天仙嗎!!!」孟秋一時表情過於扭曲,惹得眾人側目。
「……」燕承南意簡言駭道,「閉嘴。」
她察覺自個兒講得兩個美人都看了過來,「……這就閉。」
開宴。
燕承南斟過清酒,再將瓷盞擱入溪流中,「正逢仲夏,便以此為題,作詩一首罷。不論絕、律,諸君請。」
除卻第一盞,再往後的,皆是侍從前來倒酒。
「呦,這回竟是讓我得了頭籌。」那是個容貌風流的郎君,他探手拿起停在面前的酒盞,笑吟吟的作了首五絕,復又笑道,「李某的紈絝名聲可是世人皆知的,諸君,還請莫要批判的太過啊。」
「做得不好,得罰。」
「殿下面前還敢不守規矩,想耍賴不成?」
「罰酒三杯,快來人給李郎君滿上!」
嬉笑打趣間,已有人端起第二盞酒。
正是孟秋所說的美人之一。
「小女獻醜,作七絕一首。」她垂眸輕笑,抬手撫了撫鬢角,「菱葉縈波荷颭風,荷花深處小船通。逢郎欲語低頭笑,碧玉搔頭落水中。」
言及后句,她看向燕承南,雖仍眼底帶笑,卻又玉面含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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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秋:果然!那些都是傳言!
孟秋[叉腰]:明昭帝怎麼可能看上我!
燕承南:……悔不當初。
燕承南:所以都把那句話忘了吧。
#一介鄉野丫頭,想得到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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