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喜宴風波(五)
冬日晝短,甫入黃昏天已大黑。
明瑟廳外,江徐清坐在廊椅中正接受府里老大夫包紮,他額腫皮傷,血水浸染半張手帕看著怪滲人,該公子生而金貴,素來是動手那位,除了上回被元赫揚摔翻,哪還被人教訓過,此時氣悶歸氣悶,可聽著里內竊竊私語聲漸漸發展成口語籍籍的問詢,唇角又止不住得意上揚。
沒錯,行大禮的吉時已至,可目下不但新郎未出現,連能主持大局的薊無雍也不見蹤影。照這麼等下去,委曲求全一整日的四娘子怕再難忍此屈辱……那麼矛盾演化下去,只余不歡而散,明日,兩家勢必成為全京都飯後茶語的笑料……
如此滿心期待著,似乎傷口疼痛都消弭大半。
「裴先生,裴先生……」恰似此時,忽見一個家丁疾步朝他們奔來,神情緊張,嘴裡又急又快衝老大夫喊,「裴先生,您趕緊去衡廬園走一趟。」
裴先生一把年歲,老成持重,仔細纏完紗布打上結,才不疾不徐問:「衡廬園?是二公子怎麼了么?」
江徐清聞言,眼裡閃過一絲明悟與幸災樂禍,暗道,薊無憂終於被人找著了么,好戲要上場啦。
「可不是么。」家丁幫忙三兩下拾掇好藥箱,一手擰箱,一手攙著裴先生胳膊生生將人拽著走,火急火燎道,「哎呀,總之您老快些,這這、這還等著拜堂呢!」
現在怕是去個神醫,也難挽局面。
江徐清瞥向家丁,佯作詫異一問:「無憂怎麼啦?他不是和永樂公主在一起么?這是出了何事?」
他嗓門響亮,此言一出,原本出來觀望新郎新娘的賓客們立時聚上前,七嘴八舌問著「二公子是病了還是傷了?怎麼就在這關頭,可嚴重啊?」「永樂公主為何會與他在一起?」「今日這堂還能拜么?」……
人多口雜說什麼都有,廳內的客人們聽聞外頭嘈雜動靜,亦三三兩兩出來圍觀。
一時這位家丁成了眾所矚目的焦點,他誠惶誠恐不知如何應對,只忙搖頭擺手支吾著:「那個……沒,也沒什麼大事……」
賓客中,多是薊無雍鐵黨,有人心思活絡,立馬解圍道:「既是特殊情況,那趕緊領著大夫前去看看,已經到吉時,切莫在耽誤。」
有人附議道:「是啊是啊,諸位都請稍安勿躁,既然二公子身體不適,咱們多等片刻亦無妨。」
家丁如得救贖,長舒一口氣趕緊攙扶著大夫小跑離去。
江徐清見著眾人被勸往廳里去,於是心念一轉,對著身邊幾位伴郎大聲道:「也不知是個什麼情況,真是急死人了,你們還能坐得住?走走走,咱們也去看看,萬一有用得著咱們的地方,能搭把手也好呀。」
賓客們聞言面面相覷,這話說的,好似他們就坐得住、多冷漠一般。
江徐清言語隨便一激,便有部分人或好奇或熱心跟隨同去。
當這浩浩蕩蕩一大波人趕至衡廬園時,原本清冷的院子里早已聚集了數十人,且都在院子一處廊外聚著,臨時添置的數盞燈籠將方寸之地照得極為亮堂,清晰可見其中不乏賓客,連薊無雍也在其列,唯獨不見新郎官。
院中無人說話,氣氛古怪略顯緊張局促。
這是什麼情況?
江徐清留了個心眼,於是在門邊頓住腳,胳膊肘撞了下身邊同伴的后脊,低聲道:「你先去看看。」
門邊恭候的家丁卻沖他拱手一揖,朗聲道:「江公子快快裡面請,相爺正等著你呢。」
「等我?」江徐清微愣,雖一頭霧水但隱覺不妙,可眾目睽睽之下,想再撤離已來不及,他只好硬著頭皮朝里磨蹭,邊走邊猜忌。
圍觀之人自動為他讓開一條道,他這才看見,李綏綏端坐在走廊飛椅中,正側頭看他,還露出不明意味的笑,秦恪就杵在她身旁站著,面上風輕雲淡,看不出什麼情緒。
而薊無雍半張臉隱沒在燈火陰影中,面部輪廓被勾勒得格外凌厲,原本他就沒什麼表情,如此更顯冷硬陰鷙。
江徐清本就在算計他,此時被薊無雍深不可測的眼神一瞥,如臨大山威勢,忽覺沒底又心虛,但仍強自鎮定,不動聲色問道:「薊相是在等我?可有何事?」
薊無雍不答,卻一字一頓冷漠道:「不止等你,我還著人去萊國公府,請了你翁瓮和你父親。」
江徐清眼皮跟著跳了下,心中那點不安瞬間擴大,他茫然地闔動嘴唇,此時連秦恪的神情亦有些不自然,目光遂看向李綏綏,後者只輕搖了一下頭,表示自己不知情。
半晌,江徐清才發出聲來:「薊相這是何意?」
「何意?薊某倒想請問江公子是何意?」話音一頓,薊無雍抬手指向不遠處恭房,厲聲道,「你給無憂喝的酒摻有何玄機?如今吉時已至,他卻被困於此,江公子是要教他撂下滿府賓客苦等,存心給這對新人添堵,教我薊某人難堪是么!」
江徐清聞言,於是知道酒中摻葯的事被薊無雍知曉,他的話是沒錯,劇情發展也沒錯,可為什麼感覺那麼奇怪!
他心中無比詫異,這種醜事遮掩都來不及,薊無雍為何要當著這麼多人的面直接質問他,退一萬步說,就算認定葯是他下的又怎樣,說開了也只是薊無憂想搞砸婚禮在先,他出主意再后,到底誰丟臉了?
他還在猜度薊無雍用意,後者又眯眼追問:「江公子不說話,便是默認存心要毀薊某弟弟大婚了?」
「這、這怎麼可能。」江徐清被薊無雍的氣勢壓得一瞬結巴,被逼無奈,於是心一橫,打算將事情干脆捅個底朝天,反正他就咬死只為幫襯薊無憂,有炮灰在前怕個鳥,他吸了口氣,淡定道,「薊相真會說笑,我怎麼可能想要破壞無憂的婚禮,那酒是他自己喝的,可無人灌他,是他自己不想……」
「所以,江公子承認那酒有問題?」李綏綏及時截斷他差點出口的「真相」。
——薊無憂不是在那房中么,一目了然之事,她又明知故問幹嘛?
江徐清呆了兩秒,霎時滿身燥汗,恍惚覺得自己好像被套路,但李綏綏不給他轉過彎的機會,立刻點頭將「他知道酒水有問題」給坐實,然後飛快補充道:「我信,那酒絕非江公子灌的。」
又是莫名其妙一句,江徐清有些跟不上她節奏,喉結用力一滾,目光緊盯著她,不知她葫蘆里賣的什麼葯。
李綏綏斜倚欄杆,指節輕敲,一派閑適緩聲問:「可是,換句話來說,薊二公子若知道那酒有問題,還會自己喝下去么?」
這麼一串聯,那意思就再明顯不過,她在明示江徐清是暗中下藥,薊無憂渾不知情才喝,要把新郎摘個乾淨。
果然此話一出,在場諸位紛紛小聲嘀咕起來。
江徐清甫一來便是連番被動,被打得措手不及,目下雖聽不盡然他們在說什麼,但那憤懣的眼神、指指點點的動作,莫不是在指摘他。
——可惡!倒要看你如何摘得乾淨。
江徐清瞳孔緊縮,微一斂神,不陰不陽道:「我承認,我確實與無憂喝了酒,如果酒有問題,那我怎麼沒事?哦,我想起來了,當時您和無憂在一起,要不,勞煩公主告知,無憂出了什麼問題?有何癥狀?總不能我背負了惡名還不知是因何由頭吧?」
見他至此還想往她身上潑髒水,李綏綏目中漸染嘲謔,輕抿了下唇不解釋。
一旁看客們卻是沒忍住,紛紛唏噓道:「二公子在恭房腹瀉好大一會了,你們一同喝的酒,你沒事?你為什麼沒事你不清楚么?」
「可不是,方才還叫疼,現在連聲都沒了……造孽啊……這還怎麼拜堂啊?」
江徐清神情一瞬空白,懷疑自己耳朵出了問題,難以置通道:「什麼?什麼腹瀉?」
這時,恭房門一開,裴先生從里走出,深喘一口氣還沒說話,薊無雍已開口先問:「人如何了?」
裴先生擺著手,忙道:「快,叫兩個人進去扶著,再準備些參湯、溫水送來,人已經虛力,不能再脫水……」
薊無雍聞言忙指揮安排。
「這……這是怎麼回事?」江徐清心中疑雲大起,懵懵的,百思不得其解。
李綏綏審視般盯著他,淡淡接過話:「江公子還裝?既給薊二公子喝下那摻有瀉藥的酒,還半路把人撂下,居心何在?倘若不是我碰上你們,又見他腹痛難忍,替他叫來人幫忙,不然他一個人在那出醜事小,我瞧著這葯下得不輕,萬一薊二公子有何閃失,那事情可就大了去。」
她這鑿鑿字句半真半假,且說得危言聳聽,江徐清甚至自我懷疑下錯葯,他好容易定下神,張口便急於否認下藥一說,畢竟薊無憂真有什麼閃失,就算他咬定是幫忙,那也屬於過失殺人,於是咬牙道:「公主可莫血口噴人,我沒給他喝什麼瀉藥……」
李綏綏揚了揚下巴:「當著諸位貴客面,我還能胡編亂造?你不妨親自去看看,看看人被折騰成什麼樣了?」
對此,她倒是格外自信,她就不信還有瀉藥泄不下的火!何況,水雀喂下的分量極為嚇人,就薊無憂目下狀況,表面再難辨識中了春.葯的痕迹!
江徐清略略遲疑,瞧著周遭投來各異的目光,心中更是煩躁,他推了身旁的伴郎一把:「你去看。」
伴郎見他慌神,識趣地沒推三阻四,甫到門口張望兩眼,立馬捏著鼻子退出,猛點了幾下頭。
江徐清極力抑制憤怒:「看清楚了么你!」
伴郎附耳小聲道:「哎呀,確實上吐下瀉,眼睛都翻白了,感覺……感覺真不好了,要不你自己再去瞧瞧。」
江徐清面色一息之間鐵青,如被施定身咒直挺挺立在原地,全然想不通,薊無憂怎麼就上吐下瀉了,那迷情葯怎麼就變成瀉藥了,還搞得這麼嚴重。
李綏綏皮笑肉不笑道:「江公子你不會要說,是他自己想不通,用這般狼狽的法子折騰自己小命吧?」
江徐清額頭創口一抽抽的疼,慘著一張臉,蒼白申辯道:「不是我乾的!我沒給他喝什麼瀉藥!我我、我可以發……」
「還要證據么?」
李綏綏毫不客氣打斷他想以賭咒證清白的舉動,並從身側勾起一隻精美銀酒壺,輕輕晃動兩下,可聽得其中酒水哐當作響:「江公子做事當真虎頭蛇尾,還留了小半壺證據忘處理,目下就有現成的大夫,當場驗驗如何?驗清了,你可別抵賴。」
江徐清死死盯著那酒壺,心裡竟鬆一口氣,嘴角撇出譏諷的弧度:「誰知道這是不是他喝的那壺,就算是,誰知道後面會否有人動手腳!公主可別栽贓陷害!」
李綏綏嗤笑:「栽贓?我幹嘛沒事栽贓於你,薊二公子當時與我說,你們此前在棠花廳喝酒,這沒錯吧。」
江徐清微微一怔,沒想到薊無憂這都與她說了,話是沒錯,但他又不傻,那處根本就沒有證據!她手裡這壺擺明就是假的,他警惕看著她,沒回答。
李綏綏視線投向他身側的伴郎們,又一字一頓問了遍:「是棠花廳沒錯吧?據實回答,倘若誰敢說假話,今日一併擔責!」
短短一陣沉默,終於有人小聲囁嚅道:「確實是在棠花廳。」
「是就好。」李綏綏接過話,沉聲道,「看來我讓人沒找錯地方,這壺摻有瀉藥的酒正是從棠花廳尋來,江公子你做何解釋?還不認賬?」
「我、我認什麼賬!」江徐清梗得臉紅脖子粗,終究按捺不住,氣急敗壞道:「這根本就不可能!那酒早被他喝完了!怎麼可能還留有半壺給你作證據!你這酒不知從哪裡來的,分明就是……」
「分明就是什麼?」李綏綏笑容璀璨,追問一句。
分明就是造假,栽贓陷害啊!可江徐清看著她笑意從容,背脊忽地一寒,猛然驚醒,張著嘴連話都說不出。
李綏綏幽幽道:「原來,那有問題的酒被他喝完啦,所以江公子才敢拒不認賬。」
「你,你!」江徐清全然明白過來,他被李綏綏咄咄逼人的攻勢連番打斷思緒,竟不防她的目的只為誆他親口說出這句。
李綏綏扔了酒壺,輕輕一笑,大方承認道:「對,就是詐你,多簡單,三兩句話不就水落石出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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