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鴞啼催風急(一)
怎麼回事也不敢照實說啊。
山箬注意力繼續放在鞋尖,欲把那瞧出一朵花來,權當不是在問她。
一窩子下屬個個非好鳥!
秦恪心頭暴粗口,懶於再費舌,直接動手掀被,李綏綏忙不迭將他手摁住,端得乖順無比,細聲細氣自個兒彙報起情況:「方才被人撞了下,休息了會,現在已無事……」
「撞了下?」那張英挺窄削的臉一瞬盈怒,秦恪審視的目光兇狠又犀利,「那地上的血,那麼多血還叫沒事,我看看!」
「看哪呢看?有什麼好看的。」李綏綏不敢鬆手,半真半假繼續圓謊,「真沒事,是那不長眼的伶人留下的血,已經教訓過了,山箬也請了大夫,都說無大礙。」
秦恪脾氣上來全然不理會她的解釋,非要眼見為實,於是就著她的手,固執掀開錦被,甫見那一身不倫不類的輕佻裙裳,眼眸瞬寒如霜,立馬又去撩裙子。
「欸,欸,你這是作甚!」李綏綏險些急眼,忙撐著坐起來往後縮,「別折騰我,一會真動了胎氣,你可賠不起!」
「誰要折騰你,我就看看!」
秦恪身為人精兼之太了解她,若非無可奈何此人會老實躺著?他雖野火燎心,到底顧慮她身體沒敢硬來,只皺眉道,「行了,你躺著別動,我就看看是不是又出血了,哪位大夫來瞧的?」
李綏綏心知,動胎氣之事回府決計難瞞;而璇霄廳的事,更不知如何與秦恪說,這丹闕樓是他的地盤,難說沒眼尖的去嚼舌根,目下只能盡量哄著他拖著他,為善後之人爭取時間。
於是她指著肚子,美目氤著半絲委屈,聲情並茂道:「吶,你看這不好好的么,就被小小衝撞了下,我自己也被嚇了一跳,太緊張又怕你生氣,就自覺來躺著,還乖乖找大夫來看……又不是我惹事,你能不能別這麼凶,回頭又關我……」
聽幾這一串軟話,秦恪在榻邊沉默了,最後勉強放輕語氣:「哪有凶你,沒事便好,現在跟我回去讓大夫再看看。」
「好。」李綏綏從善如流點頭。
山箬不由蹙眉,事到如今也不好再生阻攔,只好朝馬車上多鋪去兩層褥子,而後秦恪才小心翼翼將人抱上車,至此,他還留了個心眼,遂又招來蒼梧耳語幾句,才跟著鑽進車廂。
——
暮色四合,華燈初上,水雀頂著江詠城的面孔,獨自打馬慢行,招搖過萬勝門,旋即揚鞭賓士向景澤道。乘著夜色,他又在工事上不近不遠轉悠著,當著工人們的面沿著河渠漸行漸遠,這一去,便再未回來。
次日五更,雄雞還未來得及報曉,一道炸毛般的破鑼嗓突兀劃破黑魆魆的寧靜:「出人命了,出大事了!趕緊的來人啊——」
被驚醒的豈止太子一人,工地上的燈籠火把陸續點亮,不多時,夜幕之下便鬧哄哄一片。
當太子聽聞死者是江詠城時,額角熱血突突翻湧,衣衫也不及換,便隨著眾人急急趕向事發地。尚且隔得遠,已能聽見此起彼伏的夜梟「咕咕」聲,讓人極度不適,越是靠近,空氣中令人作嘔的腥臭氣愈漸濃郁。
太子心頭不免劃過一絲狐疑,昨日早晨還見過江詠城,就算昨日人就沒了,何至於屍體僅隔一日就臭成這樣?這疑點,很快被眼前不可思議的景象給驚至九霄雲外。
發現屍體的地方,早已圍聚了數十位工人,就著火把光亮,首先入目的是,低空張著翅膀打旋的數十隻鴟鴞,數量如此多,且是氣勢凜凜,一副隨時準備俯衝的架勢,它們下方是一處尚未開掘的低洼處,不少漢子正高舉鐵鍬木棍驅逐這些惡鳥,鴟鴞兇殘囂張,它們接二連三往下撲棱試探著。
鴟鴞的叫聲似笑,連綿一片便如鬼泣神嚎,在這荒郊野地瘮人至極。
它們的目標被工人們擋護著,由此,太子靠得極近才看清狀況,登時背脊一寒,震驚得連連倒退好幾步。
那處低洼飽受雨水浸潤,而今泥濘不堪,那裡橫著慘不忍睹的……該說是江詠城么?屍身早被這群猛禽凌虐分食,豈止是開膛破肚、體無完膚可描,甚至多處見骨,肉糜零落,狼藉入泥……
這景象讓不少人五內翻江倒海,難抑嘔吐。
太子終究是太子,氣度忍耐都高人一等,強壓著胃液上涌,難以置信問:「那是……那是江家老二?」
答案是肯定的,雖然此時江詠城連眼珠都被鴟鴞啄掉,可還有小半張容顏可辯。
江詠城身份非尋常,他既是輔國大將軍萊國公的二公子,又是身兼皇命的景澤道總承包,這般慘死於工地,還那麼多雙眼睛看著,不可能隨意掩埋了事,何況在場還有江詠城的親信下屬,這些人得見此情此景,那是一刻也按捺不住,沒等太子回過神,便腳不沾地將噩耗傳回城。
鴟鴞殺人這等咄咄怪事,豈止讓江家青天飛霹靂,不日,整個京畿都籠在一派沸天震地的議論聲中。
鴟鴞在民間臭名昭著,傳它喜聞屍腐味,常居荒丘亂墳,叫聲邪魅,令人恐懼及厭惡的重要原因是,它還有個別名——報喪鳥,說它是通往陰間邪惡的幽靈,它若光臨大駕在誰家啼哭不止,那麼這戶人短日內必有喪。
如此不吉之鳥突來一群,還殺人食肉,無怪乎大夥奔走相告,群情嘩然。
更有輿論憂慮:「這意味著什麼?可是天災橫禍將至。」
大約這個時候,也只有江家人在為死者抱憤哀痛。
在官家病榻前,萊國公鬚髮皆顫,清淚兩行:「……是詠懷去接的,拉回來時棺蓋都釘死了,就不讓看……這三十多年的父父子子,怎麼可能連最後一面都不見,那真是……欸,就那麼一眼,拙荊便當場暈厥……」
就喪子一事,官家與他也算同病相憐,亦是神色悲戚,連連嘆息:「老愛卿節哀,逝者安息,生者如斯,且要保重身體才是……」
「是,是……」萊國公拿帕角摁去淚痕,又言:「原本官家有恙,老臣萬不該前來添憂,可老臣活了一把歲數,沒聽過鴟鴞把人啄死的,他又不是什麼幼齒小兒,能跑能跳的,哪能被幾隻惡鳥取了命?事出反常必有妖,定是奸人作惡……這是如何喪心病狂,才能將人糟踐至此啊……還請官家敕令嚴查,定要叫幕後狂徒伏法受誅,也好叫犬子走得安息……」
官家拍著床沿,亦是氣憤:「倘若如此,此手段委實姦邪惡劣,莫說國法不容,人人亦得而誅之。老愛卿且先寬心,此案朕會交由大理寺,偕刑部讞平,若當真是人為,定然還你江家一個公道……」
別說大理寺與李綏綏的關係匪淺,就是實實在在去查,那早先的戳傷已被水雀有心處理,又被鴟鴞二度破壞,目下皮肉嚴重損毀缺失,骨上也儘是尖爪利喙留下的痕迹,至少直接死因難以從屍體核查。
那麼,成為屍體被發現的第一現場——景澤道,便成為了首要偵破點。
當翟復領銜大理寺一眾官員來現場勘察走訪時,頭一個緊張的卻是太子,他不在乎江詠城的死有何離奇古怪,他心憂的頭等之事,是那好容易趨於平靜的「神諭」事件。他才從幽閉解禁不久,來這裡是掙表現討官家歡心的,這種關頭,怎能再惹一身騷?
可這些人領著皇命,來得鄭重其事,太子沒理由不讓查,於是反其道而行,不但親自相迎,還親昵寒暄慰問「眾卿一路辛苦」,而後又拍著翟復肩頭,喟然長嘆:「詠城為景澤道,伴風搭雨,勞苦功高,遭此橫禍本宮亦是痛心疾首,一定要陪同翟卿一道探明真相,以慰故人英靈。」
翟復性子冷,並未與他客套場面話,而是直入正題道:「據微臣了解,被鴟鴞啄傷算尋常,可群起攻擊致人死地,卻聞所未聞,依殿下所見,這到底是天災還是人禍呢?」
太子稍稍猶豫,他心裡不確定,但想著那「神諭」,於是下意識留了個退路,斷然道:「而今東風入律,百姓豐衣足食,一派盛世承平,何故會引天災降臨,這必然是被奸人尋仇報復,狼子獸心何其殘忍狠毒……」
翟復深以為然,點頭道:「殿下所言極是,倘若是人為,那這歹人手段違天逆理,怎能容他逍遙法外為禍四方,請殿下放心,工事上千萬雙眼睛,重金懸賞,一個個問下去,微臣不信,這案子還能做得天衣無縫,沒留半絲線索。」
「是……」就內心而言,太子表示認同,卻沒由來的頭皮一麻,他定定看向翟復,覺得他話裡有話,但翟復眸子清平,又好像只是就事論事。
可,為什麼他就有不好的預感呢?
正是太子心神不寧時,驀地又被一聲長長報字驚得心跳漏歇。
侍衛如是來稟:「殿下,外面來了一輛鏢車,鏢師四人,押送一口木箱,說是城中有人托送給您的。」
「京都里?是何物還需鏢師押運……」太子略感詫異,腦子裡最先跳出的是「賄賂」二字,身為東宮之主,被送禮巴結再尋常不過,好東西他沒少收,自然反應得快,可現在是時候?哪個不識趣的現在送,還送到這裡來!
太子表情平靜,不露聲色對翟復等人道:「諸位公務要緊,本宮差人先領你們去現場勘察,稍後便來。」
眾人自然無異議,於是齊齊長揖告退。
臨時議事棚外,兩位鏢師正將一口大木箱往下抬,箱子外觀陳舊平凡,不僅貼上封條還加了鎖,從鏢師腕上蹦顯的青筋判斷,分量極壓手。
翟復從旁經過,如炬目光停在木箱上,彷彿能透過木板,窺見其中隱秘。
太子心虛,剛想催促他別耽誤,翟復卻乾脆駐腳,鼻尖狠狠嗅了兩嗅,而後一臉說不清道不明的神情轉向他,奇道:「可是景澤道條件艱苦,還有人惦記殿下飲食,專程送鹹魚來。」
「鹹魚?」太子一愣,覺得有些莫名其妙。
翟復輕鬆篤定:「隔著箱子這味道都格外明顯,難道你們沒聞到?」
隨行司員,皆是具有豐富刑偵經驗的能人,老大能隔箱辨物,他們不表現一下,豈非顯得專業能力欠缺,於是紛紛湊上近前細聞細品。
一時,那隻平平無奇的箱子成了焦點。
太子連眨好幾下眼,干張著嘴卻無言再道,這些人是來幹嘛的?一輩子沒聞過鹹魚味?
唐寺正第一個發表見解,語氣還頗為納悶:「這是哪產的鹹魚?光聞這味兒,我也無福消受……」說罷,還向太子看去一眼,乾笑道,「呃,太子殿下您可別介意,這味兒當真是絕,似乎還有股子腐臭味……」
其他人也跟著發表看法:
「許是沒處理好,腐壞了?」
「不能吧,誰那麼大膽子敢送殿下次品?說不準特色如此,那興安府的鱖魚臭不臭?紹興的豆腐臭不臭?聞起來奇臭不堪的東西,味道難說鮮美無比……」
討論正激烈,一位青年司直忽道:「那如果不是鹹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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