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 鴞啼催風急(四)
事不遲疑,倉促間,李綏綏沉著臉直接喝令車夫:「別磨嘰,我有要事與駙馬相商,追不上拿你試問。」
車夫後背冷汗層出,他不敢違令,也不能載著孕婦沒邊兒沒沿兒地跑,只得機靈擇中,在確保平穩的前提下,催著馬兒提了兩分速,還滿心無奈朝蒼梧投去一眼。
蒼梧哪用他提醒,趕忙出口相勸:「殿下,咱們還是別追了,你可受不得顛簸,要不你說啥事,我讓人去傳話,實在不行,讓他回來見你也好啊……」
苦口婆心,李綏綏充耳不聞。
馬車不疾不徐駛入街道交匯處,又一串「噔噠」強勁的馬蹄擊打石板聲,伴隨著路人尖叫喝罵傳來。
蒼梧猛地側頭回望,正是方才秦恪來時方向,又是數匹悍馬劈道而來,快如風旋電掣,就李綏綏乘坐的馬車,三馬並驅,車廂寬長,原是擋道,要命的是,臨了臨了,這隊來人莫說勒馬避讓,連減速的意思都無,下一秒,竟是裹挾風鳴緊貼他們兩側驍騰貫過。
如此冒失莽撞的行為,不但驚了李綏綏的馬,連在側的蒼梧也差點被撞,糙漢一聲怒喝罵娘,管他來人是誰,就不慣跋扈,火石電光間,只見他一手穩住韁繩,一擊飛龍爪猛擒向擦身而過策馬之人後領,這可比徒手捉魚難度大,當真虎得強橫。
顯然對方亦是訓練有素,喉嚨一緊的同時,反應極快地收勒韁繩,如若不然,沖勢不減又失去掌控的馬必然要傷路人,饒是如此,還是差點被勒過氣去。
「我操!趕著投胎啊!」蒼梧臉紅筋暴,將對方拖出馬背,狠狠拋出半丈遠。
那人在地上滾了兩圈,又利落爬起,摸著脖子二話沒說便朝自己的馬跑去,蒼梧跟著翻下來,擼袖伸臂要去教訓,幾丈外突地又是一聲馬嘶,原是方才馳騁出去的其中一人緊急勒停馬,又調轉跑回來,蒼梧即將噴出口的罵娘聲,忽地降了好幾個掉:「咦,是你?」
回來的是水雀,甩鐙下馬便問:「殿下在?」
蒼梧警惕更生,瞪眼道:「啊!幹嘛?」
「何事?」李綏綏聞得動靜,立馬撩簾。
水雀忙來至車廂口,顧不得避嫌,開門見山道:「駙馬爺朝封丘門去了。」
果然!李綏綏瞳孔霎時收縮:「攔著!」
蒼梧敏感察覺不對,趕緊又問:「這到底是怎麼了。」
李綏綏模稜兩可往厲害去說:「事關人命,蒼梧快馬先行,讓秦恪務必要等等我。」
蒼梧不知關乎誰人的命,只覺李綏綏的表情凝重又焦急,好似發生了不得了的大事,不禁一顆心也提到嗓子眼,踟躕膠著:「啥人命啊,這、這我去追?可是殿下……」他的任務是守著她啊。
水雀心思活絡,立刻明白李綏綏用意,蒼梧去自然再好不過,若由他們的人去攔,免不了揎拳擄袖,於是一把將車夫拖下地,自己佔了位,拍拍胸口道:「我來駕車,後面跟著,攔人之事交給你了!」
蒼梧沒頭沒腦就被趕鴨子上架,不情不願愣愣道:「啥,啥就交給我了?這都啥事啊?」
「你非要急我么!」李綏綏兇狠嗔怪一聲,遂抵著腰側,聲音驀然變了調,「嘶——你!呃,不成不成,我肚子又疼了,你氣死我了,還不趕緊去把秦恪給我叫回來!唔——好疼——」
我的老天爺!蒼梧登時魂飛天外再不敢啰嗦,急急翻上馬背:「行行行,殿下你就在這裡等著,別動,千萬別動,我這就去叫他,綁也要綁回來見你……別急,千萬別急!」
哪管她真疼假疼,反正出事他扛不住,蒼梧要死不活地想:這山芋燙破皮,得還給她男人。
馬蹄騰空勃然奮飛,水雀揚聲提醒:「封丘門!朝北走!」
李綏綏惺惺作態驟然一收,她心裡沉得厲害,抓住木楞的指節已然泛白,不耐催促道:「我們也快些!」
車輪轔轔而動,水雀顧忌她的肚子,把著速度不敢太快,於是試圖安慰:「屬下已安排一隊人朝南屏塢趕,應該來得及……」
李綏綏肩頭抵著門框,已此穩固身形,迫不及待問道:「怎麼回事!」
水雀苦著臉輕嘆:「殿下中計了,他是真的詐你,你沒發現有人跟蹤,是因為對方是翠則,藏得極是隱秘,我們安排人出城時,便有人去江家通知他。」
愚蠢!
李綏綏彷彿挨了一擊悶棍,無比鬧心,從前便是秦恪拐彎抹角諷她嘲她,卻不曾使手段蒙她,由此她才更相信秦恪知道齊衍藏身地。
卻不想,他只是虛晃一槍打草驚蛇,算計的就是她的重重顧慮。
人來人往的通衢大道,馬車跑不快,但也一路追出封丘門,李綏綏不時掀簾張望,涼風拍打面頰,心也跟著一寸寸寒去,甚至忽生一個從未有過的念頭。
——還只是死了一個江詠城,以後,待到以後她動秦仕廉,他會殺了她么?
出城后,即便走得是官道,路也不如城內平坦,車輪雖設減震,李綏綏仍是被顛簸得心生忐忑,臉上最後一層寡淡的血色也褪盡。
日落黃昏,路上鮮有車馬行人,開闊的視野內,蒼梧早已無影,更沒有她期待的那人,也不知秦恪當真一騎絕塵蒼梧追不上,還是他口吞秤砣勸之不回。
秦恪不回,她也是倔脾氣,一追到底。
至少又行小半個時辰,馬車擦著一片楓林邊緣而過,岑密深深的枝葉將餘暉擋掩,光線愈發昏暗羸弱,連四丈高的京都城牆也被遠遠甩在後方,隱約不見。
終於,車速驟然減緩,神經緊繃的李綏綏敏感道:「如何?」
「殿下,蒼梧追上駙馬,都回來了!」水雀的聲音帶著驚喜,也雜著一絲緊張。
回來就好。
李綏綏摸著功不可沒的肚子,心頭倏然一松,卻沒下車。一直到馬蹄聲清晰靠近,她閉上眼,饒是山崩於前不變色,十指卻深深糾纏住。
水雀在外極低地喊了聲:「駙馬……」
沒聽到秦恪的回答,隨即車身輕震,廂簾被掀起,一股子冷冽暴躁的氣息迎面撲來,李綏綏睫毛猛顫了下,慢慢睜眼,盯著秦恪比夜深沉的臉,極力坐得四平八穩。
「又胡鬧什麼!」秦恪的耐心幾近被她磨穿,開口就是訓,「就拿肚子來唬我?李綏綏!那是我舅舅,活生生的人被你們弄成那樣,你還這樣拿捏我?」
倒是一句話沒錯,還毫不客氣變成「你們」了,李綏綏心頭訕訕,默默無聲待他撒氣。
「說話!」
說!肯定要說!怎麼也要拖到齊衍被轉移!
於是李綏綏抿著唇角,抬著那潑天傳神的雙眼,盡顯無辜地輕眨,小聲示弱道:「你這麼凶,我現在不敢說。」
李綏綏難纏,秦恪這一拳打在棉花上,頓時額上青筋都被逼顯,瞳仁中燎著一縷火星,兇悍又嚴厲,恨不得乾脆將她大卸八塊。
被他眼刀凌遲的姑娘眉梢低垂,一副做小伏低的乖順模樣,輕聲道:「氣大傷身,狠話傷人,你先緩緩情緒,我們回家慢慢說。」
「行,等我殺了齊衍,提他去江家,我們回家慢慢說!」他切齒重複李綏綏最後一句,語意冷漠,夾著一絲嘲弄。
聞他話中決絕,李綏綏沉默幾秒,突地抓著裙裾起身,破罐子破摔朝秦恪腿上一坐,小聲而大無畏地道:「殺人是他,毀屍是我,要給交代,那你將我一併送去江家吧。」
秦恪齒關一瞬咬緊,就算他早猜到,她怎敢堂而皇之講出,她是瘋了,還是咬定無人敢動她!簡直囂張惡劣!
他還保留一線理智沒將人直接掀開,仍捉著她的胳膊往上提,冷道:「你沒資格威脅我!」
「不是威脅。」話是這麼說,李綏綏雙臂卻摟緊他脖子,霸著他雙腿不給他起身離開的機會,事已至此,她也索性把話講透,「江詠城視人命如草芥,藐律法同虛設,死不足惜;可齊衍何錯之有,他妻子怎麼死的我不信你真沒查出來,是與江詠城有關所以你不願說對么,他是你舅舅,可他也是人渣!」
「李綏綏!」秦恪聽著這聲「人渣」,推著她的肩頭,終是怒吼出聲。
李綏綏旋即將肚子整個兒抵在他胸腹,威脅他不敢大動作,澀聲道:「以你的立場,為親人報仇無可厚非,可是秦恪,他首先得是個人,才值得你這樣做,但他還有道德底線么,真的,他如何折磨齊衍,至少成年人什麼都能捱,可孩子呢,那麼小的孩子,連自己的爹娘都沒叫過一聲,你若要較真,敢爾先去較真那孩子怎麼沒的?」
忿然過後,是一陣讓人發慌的安靜,李綏綏胸口劇烈起伏,急促的呼吸帶著壓抑的冷涼撲在秦恪脖頸間:「江詠城殺了人家孩子,你知道么?」
秦恪也是現在才知,登時如被兜頭淋上一桶冰渣,滿臉怒氣被凍結,連心腑亦跟著僵冷,似不堪重負般又朝下沉去。
見他沉默,李綏綏極小聲地笑了一下,無滋無味的,聲音更低迷:「小時候,最不喜老師講雙腳羊的故事,啖人肉,且言味甘不羨羊,尤小兒上佳,呼之『和骨爛』,人自相食,能稱之為人?那不是地獄里的惡鬼么?打哪來回到哪去,乃天道,不對嗎?」
風穿林過,歸鳥振翅,車廂內又是相顧無言。
李綏綏的話講得雲遮霧障,雖未直接挑明,但同挑明也無甚區別,秦恪聽懂了,說實話,他走南闖北再惡劣的事也見過不少,就算麻木世風,可當下,那緊貼在自己身上的肚子,無不提醒他,那裡孕育著一個小小生命,是他和李綏綏的,他也快為人父,那聲「和骨爛」如匕尖鋒銳,往他心上鑿去,無可辯駁,無法辯駁。
舅舅鬼迷心竅不假,死得不體面也是真,教他如何不難過。
車廂里昏昏暗,李綏綏觀著他愈發消沉黯淡的神情,靜靜等待他的抉擇,心裡同時做著最壞的打算——他若一意孤行,大不了對戈相向把臉翻。
容齊衍死,那才是泯滅最後的良知,無能護佑一平民,她豈有臉揚志能搞垮那九關虎豹。
就在她暗暗攢滿鬥志時,忽聞外頭同時響起兩聲暴喝:「右翼有埋伏,護車!」「殿下坐穩。」
提醒未落,已聞「唰唰」數聲箭矢破空,拔劍抽刀疾如旋踵,周遭叮叮咣咣,俱是刀劍強撞箭矢聲,偶有漏箭「噗」地射向車廂,卻被扞格厚實的車壁淺淺咬住,無法扎透。
饒是如此,驚馬嘶鳴抬蹄,亦是帶著車廂猛震。
秦恪反應之快,一手死撐廂壁穩住身形,一手將李綏綏固定在懷,免她顛撞,還來不及探問外面情況,又是「唰」地一聲,一支冷箭從小窗軟簾鑽入,險險擦過秦恪肩頭。
李綏綏亦不知該擔憂目下境地,或慶幸這波偷襲適時,她的冷靜點格外不同,藉此當行揚聲便道:「回城!」
指令一下,約摸心虛,還朝秦恪瞄去一眼。
秦恪沒阻,只不動聲色回視她,眼眸深處閃著一絲涼涼冷意,彷彿將她心思看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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