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第 9 章

第 9 章 第 9 章

唐府位於安業坊,安業坊又是中城十二坊的東南角,出了巷子向東,再橫穿過一座宣陽坊,京城最大的東市就在眼前了。

佔了地界的方便,唐荼荼幾乎每天都要去東市逛一逛,一來是對物價有數,二來,也是想多看看京城風貌。

東市地盤甚廣,一天走不完,南商北販皆在望,還有不少胡人租鋪,大喇喇地讓貌美胡姬站在街上攬客,鮮活又風情萬種。

偶爾也能瞧見大鬍子藍眼睛的男人,長袍逶地,見人先合掌,分不清是哪國的傳教士。

時下重文,書院和文社總是在四通八達的好地界,其次是糧油肉魚鋪子,街尾才是零碎雜貨。

妓院最招人嫌,在東市的最尾頭,從南到北沿河而下,河上飄著的花船白天全拴在岸邊,張燈結綵的,白天看不出多好看。唐荼荼沒在夜裡出來過,不知夜裡燈亮起來,是怎樣的風光。

她熟門熟路地找到一家木匠鋪,跟師傅買了五根竹子和幾塊厚木板,裝上車,讓鋪子里一位小工推著送回了府。進了府,讓師傅把竹子卸在院門口,付了五文賞錢,交待福丫把人送走了。

唐珠珠昨晚縮在被子里哆嗦了一整晚,怕賊人還有同夥會來報復,一晚上沒敢睡,天光見亮才合眼睛,眼下睡得正香。

她年紀尚幼,還在容易生病的年紀,去年一場倒春寒后連番生病,總斷斷續續發燒,瘦得不像樣子。唐夫人怕她養不活,葯膳養著,好吃的好玩的買著,天天哄著她吃,唐珠珠順桿爬得快,歪纏著她娘說要斷學一年,今秋才會再去上學。

伴她長大的兩個丫鬟,連上唐荼荼半年前打發走的那個,總共三個小婢子,都將三小姐護得如眼珠子,唐珠珠一覺睡到日上三竿,也沒丫鬟喊她起。

於是唐荼荼的鋸子聲成了院里唯一的噪音。

「吱啦吱啦吱啦——」

「砰砰——鏘鏘鏘——」

唐珠珠拿被子捂著耳朵,捂出了一身汗之後,再也忍不了了,踩了雙帛面屐,一推門。

「唐荼荼!!你又做……」

四個小丫鬟圍在院兒里看,那塊平地上立起了四根高高的竹樁子來,兩兩交叉,深深扎在地里,與地面成一個三角。

唐珠珠愣住,繞著竹樁子轉了個圈:「你又幹什麼呢?」

她的三個丫鬟嘰嘰喳喳,一人一嘴:「二小姐在給您架鞦韆呢。」

「大鞦韆!」

「說是漆成紅的,特別好看。」

「鞦韆……?」唐珠珠有點恍惚。

老宅門前的槐樹下吊著兩個,弟弟妹妹們擠著玩,唐珠珠也想玩。可唐老爺是小長房,長房得懂事,長房的孩子們不管多大,都得拿出禮讓弟妹的架勢,唐珠珠總是玩不上。

搬來新宅后,與她娘說過好幾回,唐夫人總是嗯嗯地點頭應住,一扭頭就忘,答應了她好幾個月的鞦韆,至今沒個影。

眼下看著姐姐踩著高高的□□搭鞦韆,地上的基打了一尺深。這麼熱的上午,姐姐把那兩根又粗又長的竹子埋下去,不知費了多少力氣,臉紅得似火燒,汗都出了有一缸。

唐珠珠揉了揉臉,把滿眼的淚花子揉回去,哭咧咧地扯開嗓子。

「你又討好我。你每回欺負完我,就又哄我開心……你打一巴掌給個甜棗,你……你……你欺負人。」

唐荼荼低頭瞧她一眼,抿著嘴不說話,任由珠珠乾嚎不掉眼淚,自個兒手上只管穿孔綁繩結。

繩結要打得結實,力氣不夠,辦法湊,她讓四個丫鬟倆倆一邊,使勁地拽繩子兩頭。

唐珠珠還在乾嚎,哇嗚哇嗚地像個喇叭。院里的丫鬟們倒都對這場面習以為常,嘰嘰喳喳給唐荼荼說好話。

「三小姐,二小姐天不亮就起來了呢,去街上買了竹子,您看見沒?這麼粗——這麼長——的竹子,都是她親手拖回來的。奴婢們說要幫她忙,二小姐都不讓呢,說這鞦韆是送給您的禮物,她要親手做。」

唐荼荼木著臉釘木楔,頭也沒回。

親手拖——是從院門口拖進來;不讓你們幫忙——還不是因為你們身無二兩肉,連半根竹子都拖不動。

她穿過來半年,依舊沒掌握這門「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藝術,依稀覺得這門本事很有用,可惜自己嘴笨,學不到精髓。

「姐!你怎麼這麼好啊!」唐珠珠這下真要被感動哭了,撲上來抱住她的胳膊,蹭了自己一身碎竹屑。

飯也不去吃了,餓著肚子坐在小板凳上,等著唐荼荼把鞦韆掛上去,試了高度,又刷了兩遍桐油,桐油里調進了點紅漆,幾根竹樁子油亮亮地發著光。

到吃過午飯後,這丫頭就又跟唐荼荼親親熱熱挽著手了。

脾氣大又好哄,就是個小孩兒。

年紀最大的丫鬟芳草笑盈盈看著倆小姐和好如初,悄悄去後院給夫人報信了。

可唐珠珠不能慣,一慣就猴兒一樣往桿上爬,扒拉了她半個上午後,冒出來一句:「姐,今晚我去你那屋睡吧。」

唐荼荼眼皮撲泠泠一跳,勸她打消念頭:「我那屋熱。」

「沒事兒,正好我昨兒晚上著了涼,娘不讓我放冰了。」

唐荼荼只好答應。

夜裡福丫服侍著兩人洗了腳,唐珠珠光著腳從床邊骨碌進裡邊,硌得直錯牙,趴在床邊上摸褥子:「姐,你是不是又掀褥子了,這床怎麼越來越硬了?像老太太的床。」

唐荼荼:「褥子薄對腰好。」

唐珠珠嘀咕:「太奶奶的床我也爬過,都沒你這麼難睡的。」

她這屋用的是深色兒的床帳,枕頭低,褥子也薄,躺上去硬得像塊石頭,能把人從頭到腳拗成一塊直挺挺的板。

唐珠珠站在床上,叉腰瞪福丫:「怎麼伺候的呀!明兒去我院里跟芳草學學怎麼鋪床,這床睡得多難受啊!」

福丫原地一激靈:「是二小姐自己布置的,她平常都不樂意我進屋的。」

唐荼荼被她倆說得頭疼:「那你快回自己屋睡去吧。」

「嘿嘿,別嘛,我就說說。」

燭燈熄了,屋裡就不剩一點光了。

唐珠珠樂淘淘地抓著她一根手臂,連舞帶比劃:「等鞦韆干透了,我就往上邊貼花紙,我攢了好多花紙,娘不讓往屋子裡亂貼,說讓人看見了笑話,我往鞦韆上邊貼。姐,那漆多久能幹透啊?」

紅漆是搬家后剩下的,桐油是自己買的,調的比例也不知道對不對。唐荼荼心裡沒底:「一兩天吧。」

唐珠珠便念叨:「這兩天可不要下雨,不要下雨。」

唐荼荼心說也是,不然化了還得颳了重抹,木匠鋪賣的漆桶太大,用不完又要浪費。

珠珠孩子心性,心裡不藏事,幾個呼吸就睡著了,還挎著她一根胳膊,熱得倆人肘窩裡全是汗,她也不鬆開。

唐荼荼往外抽了抽手臂,苦於太胖,輕輕一動就叫人發現。珠珠翻了個身,又緊緊摟住了她胳膊,從肩頭到後背都露在外邊。

唐荼荼斜身坐起,給她把被子往後腰拽了拽。

這瘦瘦的、傻子一樣的小姑娘,是她穿到這個朝代后,頭一個放下心防的人。

小腿骨一疼,她極短促地嘶了聲,感受著珠珠腳趾的形狀,這一腳踢得實實在在。

——這小屁孩。

唐荼荼往床邊挪了挪,給珠珠留出四仰八叉的地方,閉上眼,開始正念冥想。

*

圃田澤上的花船解繩入了河,船上舞樂響起來的時候,宮牆腳下的興道坊已經是一片寂靜了。

離宮門最近的四座坊,一直是皇子、王侯和天子近臣住地,一為拱衛皇城,二來,位高權重的,全在皇帝眼皮子底下,錦衣衛每天打馬而過,叫道兩旁的人七上八下,惴惴不安。

心裡惶恐,便少走錯路。

二皇子十三歲開府那年,皇上給他指的府邸本是靠西頭的太平坊。

只是太子住在內城東宮,二皇子府若在西頭,一東一西,有分庭抗禮之嫌。為避諱,晏少昰辭絕父皇,自己挑了靠東頭興道坊的一座宅子。

這座宅子,是兩朝太師蕭長楹的舊宅。

幾年前,太師辭官回鄉,連著老妻牌位,帶著子孫四代,闔府回了江南故里,府里連一個老僕都沒留下。青年功名在身,壯年負圖之託,輔佐幼主,暮年急流勇退,堪為明臣典範。

晏少昰重開府門,一草一木都沒動,也沒翻新,在這座生機日漸消頹的老宅中,漸漸沉下心來。

皇子府是機要之處,開府置屬后,也是辦公的地,前院後院分得很開,中間高牆矗立,將整個皇子府一劈為二。晏少昰只在前院起居,處理公事也在前院。

他還沒娶妻納妾,府里伺候的人少,除了從澶州剿匪時救回來的幾個親信,十幾個幕僚,就只有一群神出鬼沒的影衛了。

各方送進府的美人都在後院養著,非要緊事不能出門,什麼時候湊夠十個,就全銷了奴籍,一人賞二十兩銀子,有家的回家,沒家的自己想法兒謀生去。

於是晏少昰「不近女色」的名聲,還沒他「鐵公雞一毛不拔」的名聲傳得遠。

「年侍衛。」

廿一穿過迴廊,廊上一重一重的侍衛都恭恭敬敬問了禮,如草穗見風一樣,逐一低下頭。

廿一應了聲,板著臉穿廊而過。他是殿下身邊的影衛頭子,打小訓出來的,爹娘家譜都不知道,便以排號入名,叫守衛都以為他姓「年」,每天「年侍衛」、「年侍衛」地喊。

他後頭跟著一個影衛,垂首跟在後邊,腳尖輕得無聲,正是派去盯梢唐荼荼的那個。

進了書房,靜悄悄跪下,等著二皇子看完手裡的邸報,才稟道。

「奴才奉您命,將天井一寸一寸查過了,尤其是有新土痕迹的地方,挖地三尺,一寸不敢漏。土裡除了鋤爛的菜根什麼都沒有,那位二小姐什麼都沒往地里埋。」

「奴才請教過了精於農務的師傅,『用菜根漚肥』一說屬實。也看過了二小姐攏土挖溝槽,很有講究,並不是在瞎種地。」

晏少昰抬眼:「她力大無窮?」

影衛搖搖頭:「不像,那位二小姐連打井水都吃力,一桶水只能裝一半,晃晃悠悠提著澆菜,也不讓下人幫她。她今日午後在菜園子里呆了一個時辰,起身時腰酸腿麻,坐一旁揉捏很久,也不像是習過武的。」

聽著就是個普普通通的、愛作農務的姑娘,只是力氣大了些,癖好怪了點,倒是沒什麼可疑。

晏少昰心忖,揮揮手:「不必再盯了,撤了吧。」

那暗衛卻留著沒走,遲疑道:「只是……」

廿一皺眉:「有話只管講。」

影衛怕耽誤殿下工夫,語速加快:「只是這位二小姐,一得了閑就往她院子里的一間小屋跑,半個下午都呆在裡邊。奴才猜想裡邊可能是她的私庫,未請主子令,自作主張進去查探過了。」

晏少昰下頷輕抬,示意他繼續說。

「裡邊放了些零碎雜物,鐵皮、硝石、油膏、大大小小的圓木片,還有幾隻用舊的手爐,東西不值五兩銀,門卻上鎖鎖著。奴才覺得有異,裡頭的東西一樣一樣查看過,並無異常。」

「只是屋裡的牆上掛著幅白絹,半人高,上邊畫了一張古怪的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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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力能扛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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