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4 章

第 194 章

夜涼如水,已過了三更,玉熙宮中一片寂靜。月光將樹影拉得斜長,殘燭燒了半夜無人問津,也漸漸熄了。

馮貞的腳步聲很輕,藍軒聽到響動時,已見他輕緩地扶著個人影轉出屏風。

自然是毓坤,她似乎是病了,走得很不穩,靠著馮貞,慢慢向御榻走去。藍軒將燈點亮,昏黃的光映在她泛起酡紅的面頰上,望著他的黑眸茫然了一瞬,瞳孔忽然縮了起來。

藍軒果斷地攬腰挾住她,半摟半抱地向榻上放。然而馮貞並沒退開,甚至沒有鬆手。

也許是光太亮,毓坤躺在榻上,用手背遮住面孔,蜷了蜷身道:「下……去罷。」

她雖然是背對著藍軒,馮貞卻知道這話是說給誰的。最後望了眼她,他默然垂首退下了。毓坤閉著眼睛,眩暈中感到有人將她托著,她被迫直起身來,靠在他的胸膛上,熟悉的氣息縈繞,毓坤聽藍軒低沉的聲音道:「怎麼喝了這麼些酒。」

毓坤用力呼了口氣,含糊道:「難道許你喝,就不許旁人喝。」

她並不服氣。藍軒身上沉靜的龍涎香氣中混著絲清冽的酒氣,她方才便聞到了,但毓坤也知道,他是清醒而剋制的,並不像她。

藍軒繼續道:「一晚上去哪了。」並沒有理她的質問,他撩起她頰邊垂下的烏髮,將她泛粉的面孔露出來。

似乎並不願這樣的醉態在他面前,毓坤從捏住她下頜的手中掙脫出來,將臉埋在他肩上。她不知道為什麼這會他又要來見他,明明她已決定不再去想他的事了。但這會有他在身邊,她又覺得依戀,倒像先前所做的那些努力白費了。

帶著些憤怒抬眸望他,毓坤的眸子里湧上層霧氣,她想大聲地斥他,要他乾脆走,然而一開口卻驀然被他咬住。

他低頭吻她,吻得細緻纏綿,毓坤能感覺得到,他是愛著她的,這令她的呼吸急促起來,不由自主仰起頭承受。

其實下朝的時候她便知道,藍軒去了玉熙宮,除了他是在等她的,毓坤想不出別的理由。但她並不想見到他,索性不去西苑,而是回了乾清宮。

長夜照徹,當真在暖閣里歇下了,毓坤才感到並無睡意。她下意識起身走下榻,絳雪聽到動靜,輕聲喚道:「陛下?」毓坤這才發覺竟無處可去。

薛太后應該早就歇下來,何況婉婉也在,她是不願她們憂心的。今夜內閣當值的是陸英,她不知道與他說什麼,如今他們之間不能說的話倒越發多了。玉熙宮有藍軒在,她不想去。站了好一會,直到絳雪拿來裘衣與她披上,毓坤方道:「去……皇后那罷。」

如今也許只有她能體會她的心境。

知道薛靜嫻是不喜鬧的,毓坤並沒有叫人通報。走進她的寢宮時毓坤才發覺,薛靜嫻也並沒睡,而是歪在榻上描著什麼。

見她竟來了,薛靜嫻放下綉樣起身,福道:「陛下?」

她的語氣帶著詫異,但眸光落在她身上時,是柔和的。她身上似乎有種寧靜的力量,叫她的心也安定下來。

乾脆掀帳上榻,毓坤在她身邊躺下來,薛靜嫻眼神示意,外邊的宮人就魚貫退了出去。

她身邊的人皆是從薛家帶來的,打小知道毓坤的性情,與人說話的時候是不喜歡旁邊有人伺候的,便遠遠在外守著,一點聲息也無。

見毓坤望著帳頂的鸞鳥發獃許久,薛靜嫻也沒有催她,而是借著點光繼續綉手裡的活兒。毓坤轉過頭去看,才發覺仍舊是海棠。

這麼多年,她的心意從未變過,毓坤不由就想起,當年薛靜嫻在海棠樹下埋下那些酒,是為著什麼,那會年幼的她並不懂,但現在她卻懂了,但懂了之後,卻皆是遺憾。

「東風裊裊泛崇光,香霧空濛月轉廊……」毓坤望著她,低聲道。

薛靜嫻仍是以針挽著線,似乎聽進去了,又似乎沒有。毓坤禁不住按住她的手道:「別綉了,他要走了。」

她知道她說的是誰,毓坤想。果然,薛靜嫻放下箍秀帕的竹篾,將她的手也握住,輕聲道:「陛下都知道了。」

毓坤點了點頭,她打小便知道她有個喜歡的人,現在知道那個人就是蕭恆。這令她的心情很複雜,並不是別的什麼,而是惋惜和心疼,就像是看到如今的自己。

薛靜嫻更用力地握住她的手道:「我聽說了。」

見毓坤依舊望著她,薛靜嫻道:「我已放下了,從入宮那日便放下了。」

毓坤知道她說的是真心話,她的感情從來都是隱忍克制的,若不是她問起,大概一輩子會將這個秘密藏在心裡。

但是放下真的這麼容易嗎,毓坤拿起竹篾,取下那半幅海棠道:「你沒有。」

她像是在說她,又像是在說自己。

薛靜嫻沉默了會道:「是,這很難。」她下意識想抓起被毓坤放在一旁的秀帕,最終卻停住了,只是蜷了蜷指尖。

毓坤忽然生出些歉意,她不該這樣問她,但她悶得太厲害了,好像非得將心裡的話說出來才好。

乾脆一鼓作氣,毓坤忽然道:「你想喝酒嗎。」

薛靜嫻訝異地望著她,毓坤喚道:「馮貞。」

很快有人應了,毓坤道:「你去小滄瀾,把花圃下的酒都起了。」

這又是哪出,馮貞憂慮地瞧了眼薛靜嫻,但見她也未攔。

皇后素來是最穩重的,如今竟也陪著一起,馮貞心中驚訝地想著,但還是依旨去了。

他辦事向來是很利落的,不到一個時辰,便將一壇帶著封泥的陳酒呈了上來。

毓坤不滿意道:「還有好些呢。」

見她還未飲便像是有些醉了,馮貞道:「都起了,只是來不及拿回來。」

毓坤這才一笑,瀟洒地拿起案上的鎮紙,將封泥碎了,沁人心脾的酒香就撲了出來。

倒了酒,毓坤端給薛靜嫻一盞道:「人生得意……須盡歡。」

薛靜嫻無奈地笑著嘆了口氣,似乎願意縱容她這孩子氣的一刻,端起那酒,一飲而盡。

她鮮少有這樣豪氣的時候,毓坤也被她打動了,端起另一盞酒,一氣喝了下去。

後來毓坤已不記得自己喝了多少,又說了什麼,只記得似乎從那一刻起,她真正的敞開心扉宣洩,而薛靜嫻溫柔地陪著她。

毓坤原以為酒醉之後便能真正地放下,然而到了後半夜,當馮貞回報,藍軒依舊在玉熙宮未走的時候,涼浸浸的月光下,她忽然發覺,心中的某處仍舊會悸動。

薛靜嫻不比她醉得厲害,但毓坤能聽懂她在耳畔的囈語,她在勸她,勸她去見他,毓坤感到抗拒,但又不得不承認,她確實無法做到真正地放下。

在一吻方盡,藍軒真正放開她的時候,這樣的感覺愈發明顯,但毓坤並不想對他說,只是緩緩垂下濕潤的長睫,慢慢平復著呼吸,終是道:「到時候,我就不送你了。」

她說的是他出使的事,藍軒知道,但他沒有回答她的話,而是緩緩道:「我改主意了。」

毓坤不禁抬眸,混沌的思緒努力分辨著他的意思。

藍軒靜靜望著她道:「要入夏了,季風天,風浪大,不是出海的好時候。」

毓坤的眼眶有些濕潤,她知道這時候不該說煞風景的話,但還是道:「可是錯過了這次,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找到你哥哥。」

藍軒道:「我願意再等一等。」

毓坤用力眨了下眼道:「但你留下來也沒什麼用,我……是不會要孩子的,以後的皇位也與你無關。」

藍軒道:「我不在意這些。」

她忽然感到很想哭,又很怕這仍舊是個夢,直到緊緊攥著他的衣襟,指尖觸碰到他胸膛的溫熱,她仍難以置信,急切地想要做些什麼證明。

毓坤用力地推著他,將他抵在榻上,壓住他的身子,藍軒詫異地望著她,扶上她的細腰,卻被她掙開了。

她有些兇狠地嘟囔著:「不許……你動。」說罷便扯下衣帶,蒙上他的眼睛,接著將帷帳也扯下來。最深的夜裡,也許因著酒意,她可以全然毫無保留地接納和取悅,從身到心都真正屬於他。

這當然並不是夢,醒來時毓坤感到無比的真實和滿足,她第一次感到也許自己並非不被上天眷顧。

藍軒也醒了,低沉的聲音帶著點喑啞,毓坤靠在他懷裡,仰面望著他,發覺自己竟是喜歡這般與他髮絲交纏的樣子。

乾脆將他的發尾握在手中把玩,毓坤瞧得出他眸中未竟的情意,若在平常,只怕她會害羞視而不見,但這會卻不知怎麼竟起了玩心,乾脆微微抬起身子,伏在他肩上道:「小鳳哥哥。」

除了被他逼迫著,她鮮少這樣喚他,這一聲呼出口,毓坤自己也一顆心怦怦直跳,然而很快她便後悔了。

好在今日不朝,毓坤才肯稍微放縱。雖然身體疲憊,但她心中卻是無比清明。

藍軒的話未說死,她不知道他是永遠不走,還是等過了這個夏天。但她知道,至少現在,他願意為她留下來,這令她已忍不住開始描繪起以後。

側過臉去,毓坤見藍軒也正望著她,他的沉默令她忍不住靠近,用力握住他的手道:「既答應過你,我定會幫你找到哥哥。」

「等到過了夏天,咱們就再造些船,然後派很多的人去,一定會有消息的。」

見她說得認真,藍軒忽然笑了笑,很久以後毓坤再想起他的笑,才明白他意思,但那時候她並不懂,只是聽他道:「我想讓彥兒先走,你下道旨意給謝意,讓他放了彥兒,讓他從泉州出海,而我會留下來。」

毓坤並不明白他為何要這樣安排,但仔細想想,的確,趙彥身份尷尬,性格又衝動,即便藍軒能護住他,也看住他不做出什麼事來,倒不如讓他遠走。

望著藍軒,毓坤道:「好。」

有了她的承諾,他似乎終於放心了,反握住她的手道:「這樣也很好。」

謝意得知這消息時只覺得越發荒謬,原本藍軒要走,他只覺放虎歸山,還要向毓坤進言,現在毓坤竟許他留,還要放了他那侄兒走,這簡直是要反了天。

沈崢也很詫異,但他的詫異是另一個方向的。與陸英對視片刻,沈崢道:「你怎麼看。」

陸英淡淡道:「那便如他所願。」

沈崢沉吟道:「從京城泉州,快則一個半月,等他侄兒帶著人和船離岸,兩個月也夠了。」

謝意道:「你們瘋了?放走了可真抓不回來了。」

沈崢按住他道:「抓不抓得回來兩說,但藍軒這次不走,就再走不了了。」

謝意抬眸望著他,沈崢道:「你這樣想,現在我們不動手,因為終是有顧忌,不知道他在暗處的實力深淺,但若他侄兒帶著人和船走了,他手中就再沒有籌碼了。」

「恐怕他自己也知道,這次要把命搭在這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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俯首為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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