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8 章
毓坤隨張越走到光亮處,才發覺沈崢和謝意竟也在。
接到沈崢傳信,謝意才知道毓坤已離宮,雖知有陸英在,無需擔心她的安危,謝意還是帶著人匆匆趕來。
望見她的身影,謝意彷彿大大鬆了口氣。他疾步上前,望見毓坤面上的神情,步伐卻頓住了。
她眼神里的失望和漠然讓謝意心中一痛,在她面前跪下,仰面望她,毓坤卻沒有看他,而是徑直從他身邊走了過去。
不遠處已搭起了個簡陋的帳子,有微弱的光從裡面透出來,張越已先行抬著人進去了。
越是走近,毓坤越是喉嚨乾澀。在外面停留了好一會,聽到裡面似有微弱的聲息,她再也忍不住,猛然推開帘子,大步走了進去。
藍軒被放在一堆枯枝野草上,有個醫者模樣的老丈正將他身上浸了血的衣裳割開。毓坤看著他隨手便將碗中的藥酒倒下去,激得下面的人在夢中痛苦地蹙起眉,被鮮血濡濕的羅衫下現出肩胛骨的輪廓,毓坤緊緊攥住了拳。
她知道這會不該去打攪大夫,所以忍住沒吭聲,但見那老丈揭開藍軒身上的血衣,毫無章法地尋到傷處的箭尾,就那樣鉗住生生向外拽時,毓坤忍不住喝道:「你到底會不會醫。」
那老丈並不知她是誰,只曉得怕是個大人物。他原本三更半夜被官兵帶了來,心裡實有些怕得緊,這會更是手抖,鉗住的箭尾一歪,有更多的血從傷處涌了出來。
見毓坤氣得眼睛都紅了,那老丈趕忙跪下道:「草民有罪。」
毓坤這下看出來,他不過是鄉野山間的游醫,平日里恐怕只給人看些頭疼腦熱,哪治過外傷,更何況是箭傷。
她沒想到陸英竟找了這麼個人來,見藍軒閉著眼,似是已沒什麼力氣,這樣一耽擱,生機又少了一線,心中又氣又苦,眼眶發紅瞪著陸英。
而陸英自打進來便不發一言,更無自辯,只是沉默地望著她。
見她的神情,沈崢走上前道:「陛下不要怪他。「
「荒郊野嶺,哪有什麼神醫妙手,不過先找個人應急,再等宮裡的太醫來。」
謝意聞言道:「方才時傾傳了信,叫我派人接了太醫院的陳木石來,這會人也要到了。」
毓坤的目光在二人身上逡巡了圈,冷冷道:「自然是朕的錯,是朕冤枉了好人。」
沈崢明白,方才他與謝意流露出的回護之意刺痛了她,他要開口,卻聽毓坤極輕地自嘲道:「如今朕方明白,這麼多年的情誼,在你們心裡,終究不及他陸時傾一人。」
她的神情傷感又悵然,在場之人皆感錐心,謝意有些激動地想要說什麼,卻被沈崢攔了,拉著他在毓坤旁邊跪下。陸英本一言未發,這會快步走到她身邊,毓坤卻轉過身,將背影留給了他。
氣氛凝滯間,帳簾再次被掀開了,毓坤聽到藥箱落地的聲音,猛然回身,正見個熟悉的身影——陳木石已在兩名禁軍的護送下走了進來,跪在地上。
毓坤即刻免了他的禮,陳木石也知輕重,沒有多言便在藍軒身畔坐下,捏起他的手腕仔細診脈。
見他掐了會脈,便放下藍軒的手去看那箭傷,不僅細看,還在那原本就血肉模糊的傷處按壓,面上卻看不出端倪,毓坤絞緊了手道:「如何?」
陳木石沒有說話,毓坤焦急地望著他,氣氛沉沉,陸英驀然向外走,沈崢望了他眼,也拖著不明所以的謝意向外走。
毓坤知道,陳木石有話想單獨對她說,陸英也看出來,所以乾脆自己走。她望著他離去的背影,在搖曳燭火下道:「有什麼話便說罷。」
陳木石道:」凶吉參半。」
毓坤一時不知是憂是喜,不由道:「怎麼說。」
陳木石望著藍軒背上的箭傷,壓低聲音道:「說來也怪,他雖中了數箭,卻未傷到肺腑要害,倒像是射箭之人有意為之。」
毓坤很驚訝,下意識瞧了眼帳外的張越,見他專註地守著,不似有異,便先將這事放在心裡。
回望陳木石,毓坤道:「那又凶在哪?」
陳木石道:「血流得太多了,這樣大的創面,天氣又熱,恐有炎症。」
毓坤的面色白了白,她自然知道炎症有多可怕,這會藍軒的額頭髮燙,恐怕已開始燒了。
發燒便是炎症的先兆,她努力平靜了會道:「有辦法醫嗎?」
陳木石嘆道:「儘力而為,但能不能挺過來,還要看他的命。」
毓坤知道,眼前的人從未有虛言,如按他說,藍軒至少有五分生機,這已是上天的眷顧。
打開藥箱,陳木石道:「當務之急,先要將他傷處的箭簇取出來。」
取了銀刀在燭火上烤著,陳木石仔細聞了聞先前灑在傷處的藥酒道:「這酒是消炎止血的,倒是有些用,把方才那人也叫進來罷,這會能搭把手也好。」
毓坤知道他說的是那游醫,忙命人傳來。明滅的火光下,看著進進出出的人影在昏黃的光下有條不紊地忙碌著,一切終於走上正軌,毓坤脫力似地靠著草堆坐下來,漸漸冷靜。她知道方才錯怪了陸英,但她並不想說什麼,也不想見他。
藍軒依舊闔著眼,毓坤不知道他是醒著還是睡著。她閉上眼,腦海中皆是他的樣子,有風光霽月的他,也有生死未卜的他。
一時間毓坤想起了很多事,最初她做太子那會,厭煩他得緊,最後卻是他在關鍵時刻力挽狂瀾,救了她的性命,一手扶她登上皇位。
她不喜歡他的挾制,又不得不在內外交困時依賴他。她猶記得,當年瓦剌南侵,朝中推諉,無人敢應,是他挺身北伐,使蒙古各部來朝。她忌憚他,卻又愛極了蕭恆的才情。而他對她……她原以為不過是折辱和玩弄。直到微服去河南的那次,她被徐耀祖綁去,等他尋到她時,她第一次知道,原來他也有那樣生氣又失了冷靜的時候。
再後來……半真半假,半推半就,他們是飲過合巹酒的,雖然像是場夢,但現在想來,竟是有些甜蜜的。
她曾想,若是能一直如此,或許也不錯。但現在,毓坤卻明白,這當真是奢求了。
用力抹了把臉,毓坤感到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猛然抬頭,見藍軒已醒了,正無聲地望著她。
毓坤眨了眨眼,終於確認並不是自己的幻覺,她努力靠過去,見藍軒乾裂的嘴唇動了動,深深地凝視著她,沙啞道:「我後悔了。」
他的話令她心中一震,想開口,藍軒搖了搖頭,再沒有說話。
見他垂著眸子,一直是望著帳外,是自責的樣子,毓坤忽然有些明白了,伏在他身邊小聲道:「你都……聽到了?」
藍軒這才望了她一眼,用儘力氣道:「是,我不想看你那樣求他,也不想像這樣……」說著他劇烈地咳起來,鮮血唇畔湧出來,毓坤無措地扶住他,感到她的指尖都在抖,藍軒將未說完的話和著鮮血咽下去,儘力讓自己平靜下來。
好容易終於不咳了,他側過臉去,並沒有看她。毓坤知道隱約知道他生什麼氣,方才她是怎樣哀求陸英的,恐怕他在昏沉中都聽得清楚明白。她並不怪他生氣,只是更加對自己失望。
垂著眸子,毓坤低聲道:「是我的錯,從一開始就……」聽出她語氣中的灰心,他竟艱難地轉回身,攥起她的手,毓坤順著力道靠在他懷裡,任他的手撫上她的臉。
熟悉而堅實的胸膛讓她覺得既委屈又安心,感到指尖一片濡濕,藍軒低聲道:「別哭了,我答應你,不會死的。」
毓坤抹掉面頰上的淚水道:「誰哭了。」說罷又緊緊拉住他的手道:「你答應了,不許騙人。」
藍軒似乎想微笑,但又劇烈地咳起來,毓坤大汗淋漓,急切地起身尋著陳木石的身影,好在他並沒有令她失望,端著煮好的麻藥走過來道:「把這葯喝了,這就可以拔箭了。」
毓坤即刻接過葯碗,卻看出了陳木石眸子里有一絲猶豫,不由道:「又怎麼?」
陳木石望了眼藍軒道:「方才我瞧,有枚箭簇埋的很深,若是喝了麻藥,人全無知覺,取箭時易傷到經絡,便是痊癒恐有遺症。」
毓坤很是猶豫,藍軒卻將那碗推開道:「你來罷。」
既要活,便好好地活。
如此的果斷令陳木石很意外地望了他一眼,要知清創拔箭不是一時的功夫,其中痛苦非常人難以忍受。見藍軒面上並無懼意,他心中倒有些佩服。
拿布巾墊在他齒間,陳木石低聲道:「若是感覺不對,就哼出來。
聽藍軒嗯了聲,他接過身邊的老丈遞上的銀鑷,在燭火下挑出了第一枚箭簇。
度日如年,等到陳木石低聲道:「好了。」看著他將鑽得最深的那枚箭簇夾出來,丟在一旁,毓坤心中的巨石才真正落地。
藍軒額上沁出了綿密的汗,她扯下半幅中衣,輕輕給他拭去,見他闔著眼,眉目微微舒展,忽然就想起那年,她也是在懷來獵場遇刺,也是中了箭,是他尋到了她,救了她。
不同的是,那會他給她拔箭,她咬著他的手,心裡怕得很,這會卻覺得安心。
好像現在只要有他在她身邊,她便再不會怕。
似是知道她在想什麼,藍軒微微一笑道:「好了,如今你也救了我的命,算是扯平了。」
毓坤怔怔望著他,心裡卻想,她欠他的,不止一條命這麼多。
見他輕描淡寫的樣子,毓坤伏在他身邊,賭氣似地吼他道:「扯什麼平,永遠扯不平。」
藍軒一頓,抬起手,似乎是想摸摸她的臉,陳木石喝了聲道:「別動。」
兩個人頓時都望向他,陳木石輕輕咳了聲,毓坤有些不好意思地按著藍軒重伏好,聽陳木石沉聲道:「縫針了,忍著些。」
見他用細細的銀針穿著魚腸線,仔細地將創面縫合,塗了生肌的外敷藥,用白紗裹好,毓坤關切道:「這就行了?」
陳木石道:「箭簇取得很順利,若是過了三天,燒退了,就沒什麼事了。」
沉默地點了點頭,毓坤明白他的意思,取箭只是第一步,兇險的還在後面。
但不管怎麼說,至少藍軒求生的意志很強,她心裡也燃著熊熊的希望。
藍軒服了安神養氣的葯,靜靜地睡著,毓坤走出帳子才發覺,天空泛起了魚肚白。雖是過去了一夜,她卻覺得,像是度過了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