淚雨森林

灰面人前行的方向讓安徒生感到更加的不安了。

這條小路越來越窄，路上的石頭和雜草能絆倒任何馬匹。小路向前延伸著，盡頭是一座望不到邊際的森林。

安徒生看著在月色中黑乎乎的森林，咬了咬嘴唇。

灰面人大步向前，沒有回頭看他一眼，似乎也並不是很在意安徒生有沒有跟上。

可安徒生沒有趁機逃跑。

他嘆了口氣，朝自己身後看了眼。

那十幾位灰面人的手下，正整整齊齊地跟在他身後。一直保持著五米左右的距離，安徒生停，他們就停，安徒生走他們就走。

這些黑衣侍衛們沉默高大，渾身上下散發著彪悍的冷峻氣質，讓安徒生不止一次的猜測他們會不會是雇傭兵。

「大人，您要去淚雨森林？」安徒生快步小跑，跟在灰面人身後，輕聲問道。

「你很吵。」

安徒生噤聲低頭，不再言語。

其實前方小路的盡頭就是淚雨森林。

周圍的一切都沐浴在明亮的月光下，染上了淡淡的銀輝。唯有淚雨森林，無論何時，都是黑壓壓的一片。就連正午的烈陽都無法穿透那些茂密的樹冠，給黑色的森林投入一點兒暖意。

更別提現在接近午夜，淚雨森林裡肯定暗如深淵。

踏入淚雨森林的瞬間，黑暗降臨，月光也被驅散了出去。

安徒生什麼都看不見了。

裡面的樹木實在是太茂密了，他踉踉蹌蹌的，幾乎每走一步都會踩到凸起的樹根和雜草。

可除了他的腳步聲以外，灰面人和他的手下並沒有發出一點兒聲音。

黑暗和寂靜讓安徒生有些惶恐，又有些猶豫。

他們去哪裡了？自己是不是可以趁機逃走？

他試探般的停在原地好一會兒，周圍卻沒有任何的動靜。

可以！就是現在。

他停下了腳步，回頭想要逃走的瞬間，脖頸處溫熱的皮膚卻碰到了一隻冰冷的手。

那是灰面人的手。

在黑暗中，灰面人一直就跟在安徒生身後。他一隻手輕輕握著安徒生的脖子，像極了正在從背後抱緊對方。

安徒生像即將被毒蛇咬住要害的小動物般，一動都不敢動。

「大人，我……」他想為剛才的行為辯解。

灰面人冰冷修長的手卻順著他脖子的線條向上移動。

安徒生的下巴被迫抬了起來，突然，他只覺得下顎處一麻，忍不住「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在他張嘴的瞬間，有東西掉進了他嘴裡。

什麼鬼！

安徒生只覺得頭皮發麻，就想要把東西吐出去。

灰面人的手迅速移動緊緊地捂住了他的嘴唇。

嘴裡的東西開始迅速融化，安徒生的口腔里瀰漫著蜂蜜般甜膩的味道。彷彿灰面人剛才扔進他嘴裡的，是一顆蜂蜜味的糖果。

「乖，這是很好吃的東西。」灰面人幾乎是貼在安徒生耳邊低語著。

安徒生可以聞到，從灰面人身上傳來了若有若無的味道，那味道就像初雪過後的森林裡，沾染濕潤寒意的松針散發出的清雅淡香。

他掙扎得更厲害了。

不能吃陌生人的食物可是世間通用的鐵則，特別是那食物還是陌生人突然丟到你嘴裡還不許你吐出來的不明物體。

不行！

哪怕你本人再好聞，食物再香甜，我也要……

「小禮物。」灰面人鬆了手。

安徒生卻是停止了掙扎，他眼睛睜得大大的，不可置信地看著眼前的一切。

眼前的黑暗開始有了不同輪廓，接著這些輪廓變得清晰起來。不同亮度的綠色填滿了周圍的世界。就像黑漆漆的森林裡像是湧入了光。

那光是翠綠色的，仔細看去，卻是每顆樹木每根小草每片樹葉從內部發出的柔光。

單獨的一片葉子發出的光極其黯淡，幾乎微不可察。但成千上萬的樹葉同時發光，在樹林里，簡直像一片綠光的海洋。

安徒生驚訝地無法言語，覺得自己像是來到了童話世界里。

他環顧四周，這才發現自己正被黑衣衛兵們包裹在中間。無論他往哪個方向跑，都會撞上人。

能夠看清楚后，一行人前進的速度快了很多。

安徒生努力想要記住進來的路，可淚雨森林很久都沒有人進來了，灰衣人東拐西繞得像極了隨意前進。沒一會兒，在幾乎一模一樣的景色中，安徒生無奈地放棄了記路的行為。

「到了。」灰面人停在了一顆巨大的樹木旁。

他用手杖敲了敲那顆樹，「以這裡為中心，五十米內的樹木全部砍掉，我需要月光照進來。」灰面人看著安徒生說道，「這樣能讓他的靈魂在死後能夠離開這裡。」

安徒生有些無語。

與其為我死後的靈魂操心，不如一開始就不要殺我啊！！！

他小聲說道：「砍樹很費勁的，這裡這麼多樹木，全都砍掉您的隨從們也會很勞累。您如果不殺我，就不用真么麻煩他們了。」

「不麻煩，你放心。」灰面人用極其可靠的語氣說道。

放心去死嗎？

安徒生只希望這附近茂密又粗大的樹木能夠讓他們砍伐動作慢些再慢些。

這些樹不知道在淚雨森林裡生長了多久，樹榦有常年人伸長手臂那麼寬。可歲月長出的龐大身軀卻抵擋不住黑衣侍從的利刃。他們的大劍很鋒利，幾下就能砍倒一顆大樹。

安徒生皺了皺眉頭。

這樣精良的武器，恐怕也不是普通武器，應該又是跟巫術沾邊的東西。

灰面人的身份就猶如他臉上的面具般，越是細看就越覺得深不可測。

樹木倒下的時候，樹榦發出的綠色光芒逐漸暗淡，無數掉落的樹葉在空中飄落而下，像是燃盡的煙火一般，炫麗又凄涼。

「我不想死……」安徒生顫抖的聲音幾乎小到聽不見，他從未見過如此炫目的煙火，一如生命終結前的綻放。

「沒人想死。」灰面人敲打著身後巨大的樹木，「這些女巫們也不想死。」

女巫？

安徒生看著那顆樹，卻看不出什麼異常。

「這棵樹裡面的空間有些特別。一些森林女巫感到自己快死去時，就會跳進這棵樹中。」

「這裡被稱為翡翠墓地。」

安徒生突然感到腰間一緊。

他整個人被灰面人抱在懷中騰空而起。

灰面人高大強壯，動作卻出奇的輕巧，他像猴一樣在樹叢中穿梭著，很快就到了樹冠的頂端。

安徒生往下看去，覺得離地至少有十幾米高。這一眼讓他覺得頭暈極了，下意識地抓緊了灰面人的披風。

「從這裡掉下來去的話，你能夠感覺到飛翔的感覺。」灰面人像是看出了他的恐懼，火上加油般地在他耳邊說道，「接著『吧唧』一聲，你會摔得像粉碎，你的頭像西瓜一樣炸開。」

安徒生突然之間頭暈的感覺好了很多，這位大人真的很愛捉弄人，不過「您說的西瓜是什麼？」

「那是一種水果。」灰面人抱著他，腳步輕快地踏在細細的樹榦上行走著，猶如在平地上跳舞般洒脫。他甚至還有閑心，抱著安徒生來了個大轉圈。

「水果是什麼？」安徒生又問道，「肯定是貴族老爺們才能吃到的東西。」

歐塞登算是全國最偏的地方了，平時普通人能吃的東西種類不多，但安徒生還是知道水果是什麼的。他這樣問，不過是故意想要拖延下時間罷了。

他覺得，跟灰面人交流得越多，到時候對方動手的時候就會越猶豫。

灰面人卻突然停下了舞步。他低頭看著安徒生，似乎剛才安徒生的話讓他陷入了某種沉思中，就連他臉上的霧氣都有些凝固住了。

沉默了片刻，他再次開口的時候語氣卻變得認真了幾分，「不久以後，丹麥的所有人，不論是貴族還是平民，都能夠吃到他們想吃的食物。我希望你是最後一個挨餓的人。」

安徒生突然心有所感，脫口而出道：「您是王儲殿下的人？」

聽到「王儲」這兩個字，灰面人笑出了聲，「沒想到，那個虛偽懦弱的人居然在這種小地方也有支持者。」

「王儲殿下一點兒都不虛偽懦弱！」安徒生不知道自己哪裡來的勇氣，連聲音都變大了幾分，「我父親就是為了支持王儲殿下，才去參戰的！我們鎮上，附近所有鎮上的成年男人幾乎都去了！」

灰面人沒有說話，抬頭看向了天空。

周圍突然變得明亮起來。

黑衣侍衛們已經清空了附近的樹，月光從天空中灑落下來，多年中第一次照入了淚雨森林中。

銀色的月華落在樹榦上。

樹榦扭曲蠕動，粗糙的樹皮盤踞成一段，又向外擠壓擴張。不一會兒，半人高的黑洞就出現在了安徒生的面前。

「你進去那裡。」灰面人指著樹洞說道，「裡面三個房間。你需要做的就是在最後一個房間里，找到一個破舊的打火匣，把它帶出來。」

安徒生看著那黑黝黝的大洞，未知的恐怖讓他感到寒冷，「裡面有什麼？」

「只有風化的屍體和些不重要的垃圾。」

「您能跟我一起進去嗎？」安徒生知道這不可能，但還是問了出來。

「不行。」灰面人乾脆地說道。

安徒生苦笑了下，問出這種蠢問題，自己真是頭腦發暈了。

「除了普通人以外，任何人都無法進入翡翠墓地。」灰面人突然說道，「這就是我帶你來的原因。」

安徒生猛然抬頭。

月光下，灰面人已經摘下了他一直戴著的帽兜，銀色的髮絲像是最美麗的月光凝聚而成，垂落在他的肩頭。

灰面人舉起了手杖，點在了安徒生的額頭，「石心感謝你的饋贈。」

安徒生的眼睛猛然睜大。

他還來不及說什麼，身體卻猛然被股巨大的力量朝後推去，直接掉入了黑黝黝的樹洞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