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捉蟲)
程寶菱記得很清楚,父親的同事兼好友黎建軍知曉他要賣這個紫檀木梳妝盒后,便說他有個表哥在市裡有門路,主動請纓幫忙,程安國十分感激,將賣梳妝盒的事情託付給他。
黎建軍拿走了梳妝盒,半個月後卻來告訴程建國,梳妝盒子被抓投機倒把的人給沒收了,他的表哥差點被抓起來,幸虧跑得快,才逃脫。
那個年代,在中部地區尚未開放的小鎮,連自家種的蔬菜,母雞下的蛋也不能隨意買賣,投機倒把罪名之嚴厲,被抓到的人是要坐牢的。
何佩瑜的身世本來就敏感,程家人惴惴不安,深恐別人順著紫檀木盒子找上門來,好在最後有驚無險。幾年後風聲漸小,而妝盒卻再也沒能找回來。
直到程寶菱讀大學選修中國文化史時,聽老師說起明代傢具,才知道自家當初那個小小的紫檀木妝盒有多麼珍貴。
妝盒沒了,錢也沒換來,大姐程珍秀讀技校的事情沒了著落,為了減輕家裡的負擔在鎮上裁縫鋪子當學徒,後來家裡又出了一些別的事情,經濟壓力實在太大,二姐初二上學期讀完,說什麼也不肯再去學校,留在家中幫父母種地幹活。
那個年代的鄉間女孩大概率也只有通過讀書才能走出另一條路,而大姐、二姐至此命運定格。
程寶菱的心提起來,妝盒可以賣,但絕不是現在。
全國正在如火如荼的發展經濟,兩年後,十四大明確提出發展了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用不了幾年投機倒把罪就會徹底消逝在歷史的洪流中。
再說了,盛世才玩古董,現在拿妝盒去賣,大概率找不到什麼好主顧,只能賤賣,而十年二十年後,一百萬都買不到這樣的妝盒。
當務之急是要先勸阻父母。
程寶菱揉著眼睛坐起來,喊了一聲:「媽媽。」
何佩瑜聽到女兒的聲音,含笑望著她,「醒啦?」
她把女兒攬在懷裡,愛憐地摸她的頭髮,生這個小女兒時,營養不夠,從小就瘦弱,都八歲了,頭髮細細黃黃的,隔壁黎家的女兒跟她同齡,那頭髮又黑又亮。
程寶菱靠在母親肩上,嗅到一股暖暖的味道,在母親面前,她就如真正的八歲小伢一樣,躺在媽媽懷裡撒嬌。
「你們要把賣這個盒子嗎?」程寶菱故意指著妝盒問。
何佩瑜不瞞著女兒,「是啊。」
「可這是外婆留給你的呀。」程寶菱孩子氣地把緊緊妝盒抱在懷裡,「媽媽你說過把它給我們姐妹做嫁妝。」
何佩瑜失笑,哄孩子,「你還是個小孩子哪,放心,等你出嫁媽媽給你更好的。這東西留著沒什麼用,賣了給你買蛋糕吃。」
「……我不吃蛋糕。」程寶菱睜大眼睛,扮天真,問道:「我們學校有個同學的叔叔賣水果被抓了,爸爸媽媽賣東西也會被抓嗎?」
她說著這件事倒不是自己現編的,確有其事。
前幾年隔壁村子的一個人從南方進了香蕉回來賣,這一倒一買,賺了錢,被人舉報,罰款坐牢,慘。
「我不要爸爸媽媽被抓!」她緊緊摟著何佩瑜的脖子。
夫妻兩對視一眼,均有些擔心,程安國抱著僥倖說:「應該不會吧,這是咱們自己的東西,不算是倒賣,建軍說他表哥有門路,小心一點應該沒事。」
建軍,所有的事情都是在聽這個黎建軍一個人在說。
程安國信賴這個朋友,他說什麼就是什麼。
說句不好聽的,黎建軍拿了妝盒,事後根本不承認,程家也是毫無辦法。畢竟連個收據都沒有,程寶菱是知道自家老爹的脾氣,出於對朋友的信任,肯定不會讓人寫收據。
「爸爸,建軍叔知道我們家有個古董梳妝盒嗎?」程寶菱心念一動,問道。
「你黎姆媽還見過呢,本來我也猶豫著要不要賣,是你黎姆媽說這能賣幾個錢。」何佩瑜說。
姆媽是本地人對叔伯的妻子的叫法。
程寶菱心思轉得飛快,黎姆媽慫恿,黎建軍找人去買,黎家就這麼熱心,難道就不怕自己被牽連。
寶菱仔細回憶前世,黎家在九十年代中期突然發家,搬到省城,當時鄉親們眾說紛紜,有說中彩票的,還有撿到金條的,反正就是發了一筆橫財,之後在省里開了幾家連鎖超市,越來越有錢,是省里有名的企業家。
黎建軍衣錦還鄉,宴請鄉親父老,卻沒有請從小玩到大的好友程安國,程安國骨頭硬,更加不願意貼上去,兩家從此不再往來。
無憑無據,程寶菱沒法將自己的推斷說出來,想了想,她才說:「雖然我們家有時候也會賣些雞蛋蔬菜,但這個妝盒可不是便宜的蔬菜瓜果,價錢高,很容易被人發現,黎叔叔幫我們家賣東西,萬一別人抓到了他,那可怎麼辦啊。」
農家小戶偶爾也偷偷賣些自家種的菜蔬雞蛋,但那些都是小錢,吃過用過就不留痕迹了,這妝盒實在太顯眼。
程安國是個講義氣的,沉思片刻,「寶菱說得有道理,他也是上有老下有下,我看著妝盒還是先放著吧,不急這一時。我們學校今年會有幾個民辦教師轉正名額,校長年前跟我說了,我希望很大,等我轉正後,咱們家經濟狀況會好轉很多。」
程寶菱才鬆口氣的心又提了起來。
她彷彿記得下半年村鎮小學確實有幾個轉正名額,程安國不管按資歷,還是教學成績,輪都輪到他了,而上一世他不知道是出於義氣,還是別的什麼原因把這個機會讓給了黎建軍,為這事,何佩瑜跟他爭吵過,這是家裡少有的爭吵,是以程寶菱記得很清楚。
程寶菱不禁頭疼,這都叫什麼事啊,重活一生,才知道她家凈是往坑裡踩了。
這時,程珍秀從外面進屋,「爸,我剛碰到了爺爺,他讓你現在給他們家的小麥打農藥去。」
程安國起身,「跟你爺說一聲,我等下就去。」
程楠踢踢踏踏在後面進屋,「憑什麼總是喊爸去,那是二叔家自己的地,二叔不會自己打打農藥嗎!」
程安國好脾氣地笑:「你二叔去鎮上給人打傢具,沒得時間,再說又不是什麼麻煩的事。」
他換了身衣服,背起農藥噴霧機就走了。
氣得程楠直捶床,「咱家早就和二叔家分家了,爺爺天天支使爸算什麼,寶菱你說是不是?」
程寶菱:……
能說什麼呢,她爸就是老好人,樂天派的脾氣,從來都是寧可自己辛苦一點,改都改不掉。不過也幸虧是這脾氣,當年才敢娶有海外親戚,身份敏感的何佩瑜,才有了她們姐妹四個。
果然何佩瑜制止了女兒,「楠楠,那是你們爺爺。」替老人家干點活沒什麼,只要不過分愚孝就行。
程楠氣,拉起程寶菱就往外走,「跟三姐出去玩!」
何佩瑜搖搖頭,無奈道:「這孩子!」
程珍秀笑,「三妹是個眼裡容不下沙子的脾氣。」
何佩瑜嘆氣:「一家人哪裡算得這麼清楚。」
……
二月春風似剪刀,長江沿岸的小村鎮被這二月春風一吹,田野滿目綠色,棋盤狀橫平豎直的地里綠油油的冬小麥昂手挺胸,稍淺的綠色是油菜花,此時還不到開花的季節,但有那力爭上遊的小苗零星出金黃色的花;還有的人家種了蠶豆,等到了三四月,蠶豆苗結果的季節,掰下嫩綠的豆莢,剝開,再把瑩綠的蠶豆放在嘴裡,清甜多汁,是鄉村孩子最好的零食。
自從進城工作后,程寶菱已經多年沒有嘗過鮮豌豆的滋味了,此時一想,嘴裡忍不住生津。
程楠在田埂上踢了幾腳,坐下來,「沒意思,那些男的玩彈珠玩不過我,就說不跟女孩子玩,哼!」
她順手薅了一把野草,「寶菱,你說我們女的是不是真的比不過男的,奶奶罵媽媽生不齣兒子,村裡有人說我們家是絕戶,嘴賤的要命。」
「才不是,」程寶菱說,「以前的人家要男孩,是因為男的比我們力氣大,能幹農活,可是現在干農活能掙幾個錢,能考上中專,大學才真厲害。」
程楠跳起來,「是啊,我們村還沒出過大學生呢,等我考上大學,看村裡人還敢不敢小看我們家。」
小少女壯志滿滿,好像已經看到北大與清華在招手。
程寶菱使勁點頭,鼓勵她:「你一定可以!」
「三伢、四伢!」遠遠地有個人在沖她們揮手。
拜重生好視力所賜,程寶菱一眼就認出那是她們親愛的奶奶,兩人很有默契,裝作聽不到。
程老太繼續喊:「丫頭們在幹嘛,快過來給我薅草!」
如果是大姐二姐兩個在,依她們的好脾氣,就被程老太叫動了。兩個小的更皮,也更機靈些,眼珠子一轉,手拉手,跑!
氣得程老太罵道:「死丫頭片子哦,不聽話。」
遠遠地跑了一路,大笑地停下來,程楠:「好吃的沒我們的份,幹活老喊我們,我又不是傻子。」
程寶菱:「要是奶奶給爸告狀,就裝不知道,我們根本就沒見過奶奶。」
程楠作勢捏她的臉,「你個小機靈貴!」
二月最有風味的野菜就是薺菜啦。
葉片長而肥,即使有些開了小百花,也是嫩生生的,一掐,滿手的綠汁,姐妹兩摟了一大捧薺菜回家,讓媽媽做春卷。
清水鎮的風俗,並不是每年春晚中提及的餃子,而是春卷。程寶菱長到現在,吃過的餃子,五根手指都數得清,唯有春卷,是每年春季必不可少的美食。
薺菜、肉末、香菇、荸薺丁,調和成餡,卷在蛋皮里,下油鍋炸成金黃酥脆,程寶菱一個人可以連吃五個春卷,一點都不膩!
。